墨之瞳





门咔嗒一声开了。

周释怀走了进来。

墨瞳一下子惊醒了,坐起来,抱着膝看着他。充满睡意的眼睛一点点地清明起来,象有星星落进黎明的夜空里。

周释怀的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盒子,微笑着说,“啊,已经布置起来了。可惜今晚公司有招待会,没能回来吃圣诞晚餐。”

他走过来坐在墨瞳身边,把盒子放在树下。

“礼物,你的。”

又回过头来看着墨瞳,“我有没有礼物?还是说,回来得太晚,连带着礼物也取消了?”

墨瞳切了一声,“我又不是女人,那么小气的。”

说着,拿过那个深蓝色有银色花球的盒子递过去。

周释怀正欲打开,墨瞳的一只手压在上面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说好了,要是你笑话,我就给扔到窗外去。”

周释怀的目光沉沉地锁在墨瞳脸上,说,“不会。我保证!”

墨瞳移开手,看向别处,只觉脸上热热的一片。

周释怀打开盒子。

一个手工的陶艺茶杯,宽口,杯身是一个人脸的造型,那张脸虽有些夸张,但是一望而知是周释怀。

墨瞳玩着树枝上垂下的一个小铃铛,“我自己做的,没丑化你吧?”

“岂止,他。。。比我美好很多。谢谢你,墨瞳。”

墨瞳把那个银色的小铃铛拨得丁当乱响,细碎轻脆的声音,心跳一般的节奏。

周释怀停了一会儿又说,“不想看看给你的礼物吗?”

墨瞳拿过那个大大的盒子。

朴素的盒子,没有商标,没有包装,沉掂掂的。

墨瞳慢慢地打开。

从来没有人送过他礼物,他一点点很慢地拆着,体味着从未体验过的收礼物的喜悦。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双短皮靴。

上好的牛皮,里面是雪白的厚实的羊羔绒。

墨瞳盯着它看了许久许久。听得周释怀说,“香港有一家老字号的皮靴作坊,老板快七十岁了。他家的皮靴是全手工制作,只接来样定做,很有名气,可是老师傅年岁大了,一般都是儿子和徒弟在做,这是他这一生中做的最后一双了。来,试试。小时候,我奶奶说过,冬天啊,脚下暖了,哪里都暖了。”

墨瞳没有动,还是定定地看着盒子里的靴子。

他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寄住在远房姨婆家里。那时,他只一双过冬的保暖鞋,在学校打扫卫生时弄脏了,星期天他自己给洗了,晾在阳台上,谁知忘了收。当天晚上寒流来袭,第二天收进来时已经冻成了冰砣。他就穿着这样的一双鞋上学去了,那真是彻骨的冷啊。刻在记忆里,刺在心肺间,那冷那痛,一生相随。

墨瞳抱着盒子动也不动。

那些在一个个不同的家庭里辗转流离的日子,那些在一群群陌生的人们中低眉顺目的日子,可曾有人问他一句,你吃饱了吗?你够不够暖?

终于,墨瞳把双臂紧紧地搂着盒子,头俯上去,无声地哭了。

周释怀看着那男孩轻轻耸动的单薄的肩,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把他搂进怀里。

男孩子先是压抑地啜泣,忍到极处的哽咽,终于变成发泄似的痛哭。

他埋在这样一个胸怀中,依靠在这样一付肩背上,只感觉到无边的温暖。

却,看不到,周释怀沉重阴郁的眼,看不到,周释怀百味铺陈的脸。

22

周释怀和安墨瞳在禄口机场的候机大厅里等了有一个多小时,终于,周释怀看到了那个他特意带着墨瞳一起来接的人。

那是一个与周释怀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身材修长,白净的面容,戴一幅银边的眼镜。

周释怀微笑着迎上去,与来人轻轻拥抱。

回首拉过墨瞳,“这位是我的合作伙伴,也是我大学的好友,陈昊天。昊天,这就是,安墨瞳。”

陈昊天凝神细细地看着墨瞳,明亮的眼睛在镜片后深如古潭。然后,他点点头,“你好,原来,你就是墨瞳。”


奔驰在机场高速上平稳地滑行。

周释怀与陈昊天轻松地聊着,墨瞳坐在后排安静地听。

周释怀问,“丝丝还好吧?把你调过来帮我,她不会埋怨我吧?”

“她?怕是感谢你还来不及。我爸妈早一个多月就从多伦多过来帮着看孩子了,又有保姆在,她现在,每天看书上网,逛街购物,与那帮姐妹淘开茶会,办慈善募捐,不知多惬意。如今我一走,更没有管着她了,哪里还会埋怨。”

周释怀笑说,“丝丝好象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含银勺子出生的孩子多半有些天真。粘粘好吗?”

陈昊天的声音透出掩不住的兴奋。

“好极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玩的小东西。她居然会骂人了。那天,她问我要巧克力,我没给,她边哭边说daddy shit! daddy shit!哈哈哈!”

墨瞳无声地笑。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出来见与周释怀有关的人,过去发生的种种,让他只想躲得紧紧地,再不要看见那些刻着恨意与轻蔑的眉眼与嘴脸。

但是,这个叫做陈昊天的人,却让他有莫名的好感。

周释怀笑,“世上竟有这样的父亲,看见女儿骂人还这样高兴。”

“只要她不是尖酸刻薄,女孩子,灵牙利齿也未必是坏事。至少,明里暗里,没有敢存欺负的心。啊,说起来,墨瞳好象很安静。”

陈昊天趴在椅背上向后看过来。

周释怀说,“是,墨瞳,他是个好孩子,成绩很好。也不多话。”

陈昊天转过身去,“那岂不是很象你?”

周释怀答,“是。象我。”声音却不见半分情绪。

陈昊天看了周释怀一眼,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最近有没有见过楚桥?她现在在哪里?”

周释怀说,“只从葬礼过后,我就再没见她。至于她在哪里,有可能在法国购物,或是在意大利看画展,或是在夏威夷晒日光浴。”

“那你们。。。”

“手续已经拖了这几年了,也不在这一时。”

他们虽是轻声交谈,但墨瞳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中。

他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在心里,他对自己催眠,这些都与自己无关。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还是抑止不住心里隐隐地期待,那种让他心慌意乱的心绪,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心绪在一点一点地浸染他的五脏心肺,他却无力阻止,也,无意阻止。


当晚,周释怀设宴为陈昊天接风,顺便也将他介绍给公司高层与主要商户。

墨瞳也在场。

陈昊天说,你是我请的客人,不必有顾虑。

墨瞳穿一套样式极为简单的休闲西服,夹在一群衣冠楚楚的人当中,在角落里看着场中的觥筹交错,眼睛控制不住地寻找着那一个高大的身影,偶尔两人的眼光碰上了,周释怀会微微地笑着对他举举杯。

墨瞳的脸便会红起来,就会转过脸去看着窗外深色睛朗的冬日夜空。

窗玻璃上映也一个秀丽的身影,那个身影开口唤他,“安墨瞳?”

墨瞳转过头来,看见了戴苏子。

她今晚很美,穿一件银白色的小礼服,白色的长靴,头发高高地盘起,额前的一缕头发挑染出一线银白,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墨瞳友好地笑,“你好。”

接着,他便看到她身边如影随行的谈力。

谈力的手圈住苏子,诧异地说,“安墨瞳,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不过来看看。”

“看看?”谈力嗤笑一声,“这可不是随便能来的地方,你是不是走错地了,我看见基督教青年会好象也在附近借了地儿开晚会哪。”

“墨瞳。”有人在叫。

是陈昊天,“怎么?遇到朋友了?”

墨瞳对上他的眼,那里一片悠然闲适。

“不。”墨瞳简单的答,“是同学。”

陈昊天拢住墨瞳的肩,“原来是谈先生的公子,你们是同学。好极了,墨瞳,要好好跟人家相处。来,你表哥到处找你,失陪了,玩得高兴点。”

墨瞳跟着陈昊天离开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谈力。

墨瞳跟着陈昊天走到走廊拐角,墨瞳有些疲惫地笑笑说,“谢谢你,陈先生。”

陈昊天看着他,“傻孩子,遇到挑衅,你可以还击的。”

墨瞳轻笑,“如果有立场,我会的。只是。。。请转告周先生,我先回去了。我怕,还会有不想看见我的人再撞见我。”

陈昊天看着年青男孩子细致的脸上的那一片平静无波,说,“其实,你不必看轻你自己。”

墨瞳回过头来,“不,我从未看轻过自己,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我只是。。。我走了。”


墨瞳一个人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

只是,只是什么?

他问着自己。

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是他站出来为自己解围?为什么总觉得他的一派淡然下有自己触摸不到的东西。而自己,为何有如此的触摸与探究的渴望?

他只是有一点点的怕。

他仿佛看见面前的漩涡,却依然不停地往下滑去。

不自自主,不容分说。

你的身影忽远忽近,我的心情明明灭灭。

你的温情起起伏伏,我的心意沉沉落落。

23

很快,考完了试,放寒假了。

寒假的第一天,墨瞳起了个早,坐上车。

在石门坎与苜蓿园大街的交界处,有一个门脸儿小小的面包房。

墨瞳依着角落站着。

冬日的阳光,黄黄的,带着稀薄的热度,照在人身上。

墨瞳转过头去,把脸贴在橱窗玻璃上向里看。

大早上,还没什么顾客。母亲坐在柜台里,穿着鹅黄底上有大块五色色块的棉衣,衬得脸色光鲜,神情却有点萎顿,目光呆呆地看着门外,薄薄的口罩拉下来,堆在下颏。

墨瞳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在别人家里受了委屈,小小的孩子,背着小包,拎着塑料袋,一个人走了好几站路,回去找妈妈。这许多年了,竟然还是同样的心境。

母亲待他并不亲,却依然是心中的牵挂,依然想靠上前去。

就象冬天的阳光,不太暖,却惹得人忍不住起走进里去,汲取那些许的温度。

墨瞳终于推开门走进店里。

母亲抬起头,看见进来的墨瞳,脸上瞬间有万千的情绪。她已有许多没见过墨瞳了。

墨瞳对她微微地笑,也不说话。

半天,母亲说,“瞳瞳?你。。。放假了?”

墨瞳说是。

母亲问,“你。。。今年天这么冷,你。。。你的咳嗽犯了吗?”

墨瞳说,“没有。”

母亲的目光有些躲闪,“你。。。现在还好吧?”

墨瞳说,“还好。你呢?你也还好吗?”

母亲低下头去,搓着柜台上的一块抹布。“我吗,最近还好。偶尔打打牌,但是不赌钱了。白天没事,过来帮你舅舅看看店。过得还可以。”

墨瞳突然觉得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母子之间本该最亲的,却已生疏至此。

墨瞳掏出一个信封,塞到妈妈手里。

“我的稿费,不太多。要过年了。。。”

母亲的脸刷地红起来,捏着那个信封不知所措。

墨瞳说,“那个。。。我走了,妈。”

母亲突然伸手拉住他,“瞳瞳,快过年了。妈以前也很少给你压岁钱的,这个,你拿回去,算是妈给的压岁钱。你。。。自己要多小心。那种环境,不容易的。”

墨瞳低头看着地面,“他。。。待我挺好。”

一切,不过如一张窗户纸,这一刹那间捅开了,墨瞳突然觉得轻松起来。

“走了,妈。”

“瞳瞳!”

母亲在身后叫。

墨瞳转过头,母亲上前把一个小纸袋塞到他手里。

“你喜欢的小蛋糕,水果口味的。拿着。”

墨瞳走出门,沿着马路慢慢地往前走。手里紧紧地捏着那个装着蛋糕的小纸袋,突然有酸楚冲上来,生生地堵在喉间。他用力地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以后有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看她了,不会了。


墨瞳茫茫然地拐进一条小巷,挺僻静的一条巷子,等他发现有三个人总跟在他身后时,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的一个男人冲上前来,用一块纱布捂住了他的口鼻。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这是一间很大很黑的屋子,有一股很浓的皮革的味道,像是一间仓库。

没等他的眼睛适应周围的黑瞳,边上有三个男人慢慢地逼近了。

墨瞳无法也无暇去看清男人的面容,因为,他们的拳脚已经落了下来。

有剧痛,在他的胸腹间炸开,然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密集的拳脚招呼下疼痛无比,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口中弥漫着血腥气,有热热的液体顺着口鼻流下来。

神智开始模糊,心头却是清醒的。

耳边响起那一把恨毒的阴冷如冰的声音,“你等着吧,你等着瞧吧。”

墨瞳血流如柱的脸上绽开一点点扭曲的笑意,他想,“这样,也好。”便陷入了黑瞳之中。


等到再次醒过来时,男人们已经离开,墨瞳的身体仿佛被生生支离,痛,火热地升上来,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跳跃,肆虐,再聚拢来,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