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看得我不住感慨,万物有灵、能者为师,想当年古人能创五禽戏,我吴大用自创一套五兽戏流芳百世也不赖啊! 

自此后我潜心钻研、一心修炼,自问略有小成,如今第一次用在活人身上——只是我不敢用舔的,怕相思恼。 

相思目中寒光大炽:“吴、大、用!”一口牢牢咬在我肩膀上,我吃痛地大叫:“哎哟哎哟,相思轻点儿,轻点儿……” 

哎哟,我都还想咬呢,给他抢了先,哎哟……后下口遭殃,哎哟! 

我将相思揽得紧紧的,怪郁闷的想。 

不过,撑死的命,应该籍此得以转运了吧? 

照大师兄的话,人过于美丽本就一宗罪,然而拥有美丽不自知、拥有美丽不会利用,那叫暴殄天物,更是罪上加罪。所以,不管对谁,“色诱”有效的话就该尽可能地多用用色诱。 

反正我又不会少一块肉,以最小的代价取到最大的收效,何乐而不为? 

“你想得美!”相思头埋在我肩上,闷闷地开了口,“你休想每次都这么糊弄过去——我告诉你吴大用,这次我绝对绝对不会纵容你!” 

 

人生是什么?

“人生是一笔赤裸裸的交易。”

感情是什么?

“感情是这笔交易中最大的筹码。”

相思是什么?

“相思是人生中最可怕的毒药。”

以上,是师父以长年人生智慧总结出的金玉良言。每次对我们耳提面命一阵后他老是以这么一段来作结:“所以,大家给我牢牢记住:在这个世上,被人喜欢没关系,活着就是应该被人喜欢,越多人喜欢越好,越多人喜欢你意味着你手里可利用的筹码越多,多到你高兴的话想将哪个混帐王八龟孙子的自尊、骄傲、灵魂放在脚下恶狠狠地践踏就将哪个混帐王八龟孙子的自尊、骄傲、灵魂放在脚下恶狠狠地践踏!——”

我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师父说到这里咬牙切齿皱起小鼻子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的经典动作,第一次看到师父如此面目狰狞当时五岁的我情不自禁“哇”一声被吓哭失声。

“哭什么哭?!不许哭……喂,我叫你不许哭!”

“哇!”

“师父,”记忆中二师兄的声音总这么温文儒雅,“小孩子不懂事,光靠吓是不管用的。”

“……”默,再默,“讨厌,交给你了!”然后师父接着循循善诱,“但是,切记,你们自己千万千万、万千万千不要喜欢上什么特定的对象,一旦喜欢,别说师父,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们!”

“记住,‘喜欢’是穿肠蛊,‘相思’是夺命药,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能喜欢上……”

十岁的我几乎天天听这一套,某天当师父将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剩饭抖出来重抄时,我打着呵欠多问了句:“那……师父,有没有比‘喜欢’更可怕的东西?”

“比‘喜欢’更可怕?”师父神情有些恍惚,一瞬间,师父难得一见的脆弱让我格外怜惜,我想也不想扑上去就往师父脸上舔,希望能把师父脸上亮晶晶的水珠舔掉,却被七师兄手忙脚乱地拎走:“小用你不要命了?!”

师父却没生气,甚至顾不上理我,只是颇深沉地叹了口气:“比‘喜欢’更可怕,那就是‘爱’了……你们当中,谁先爱上,谁就完了。”

谁先说“喜欢”,谁先爱上,谁就完了。

这个道理,我牢牢记着。

因此,当我发现相思喜欢我——或者说有可能喜欢我的时候,我当然要对相思这个弱点利用个彻彻底底,不然,**什么来对抗相思?我还有着大好生活没有享受,我还有着大好江湖没有见识,凭什么非要我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惜相思不是笨蛋,刚开始还被我迷得晕晕乎乎的(我对自己的魅力说到底挺有自信的),后边心肠越来越硬,不论我怎么放下身段他都不松口,以致导致了现在这一局面。

……一边消受着美人恩,一边却不知“饮水思源”、“受人滴水之恩甘当源泉相报”之理,切!

我对着相思背后的墙壁大扮鬼脸,深深不齿相思为人。

“你闹够了,就下来给我把这十桌菜一点不漏地吃光。”相思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凉丝丝的叫人直起鸡皮疙瘩?我没胆再犟,骂骂咧咧地从相思身上下来,不情不愿坐回椅子上。

相思拖把椅子坐正我对面,摆明了给我好看。

我万般无奈,气苦地大吼一声:“小二!”

“哎,来~~~咧~~~~~~”

“上糠!”

相思眉头微微一跳,我挑衅地直瞪他:对,就是上糠,反正这菜我吃的我想咋样吃就咋样吃,要你管!

探头探脑摸上来的小二小心翼翼地在离我们三尺远的地方站定,望望我又瞧瞧相思,我再度气沉丹田、开声一喝:“小二,给我上二十斤糠!”

这次小二不看我了,只望定相思。

相思朝他微一颔首,小二挠挠头,欲言又止,我在旁边瞧着气闷,横斜一眼小二:“怎么?你怕小爷我连二十斤糠的钱也出不起?”

小二连连赔笑:“话不是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还不给我快去办!我告诉你,十声内我看不到二十斤米糠,我拆了你们小福楼!”我借机一拍桌子,桌上汤、菜齐齐一震,汁水溅了出来,被相思手中杯子一旋,将袭向他的那些油、汤全收进了杯中,然后深深剜了我一眼,我耸耸肩——不要紧,这招“借刀杀人”没成功,再另想他法不迟。

 

这家酒店小二的动作倒敏捷,在我数到第八声的时候当真给我拖了一麻袋米糠上来。我哼着小曲,用个勺子舀了米糠,一勺勺倒在菜肴上。

相思冷眼瞧着,只说了句:“吴大用,我说过这十桌菜你得在今天全吃光——”

“否则你就将我大卸八块、抽筋扒骨、终身为奴、男盗女娼——”相思闻之脸色一变,我不耐地停下手中活,偏着脑袋看他,“你很罗嗦呢,相思!”

相思脸色再变,终冷冷一笑,不再言语,于是我手中不懈,继续加料大计。

 

127

 

加到第六桌时,我的手突然无法抑制地抖了起来,一个控制不住,糠洒了整张桌子。与此同时楼下“咚咚咚”震得天响,没待我有所动作,腰上忽地一紧,相思的袖子灵蛇一般卷上我的腰,一抽一拉,牵引得我整个人滴溜溜往他怀里撞去。 

正好!我见机将手中米糠悉数泼在相思身上,暗自在心中窃笑不已。相思侧头淡淡瞥了我一眼,我忙敛起脸,他却半声没哼,拉着我退至临窗处,四下里一扫,眸中攸地掠过一道“原来如此”的光火与恼怒。 

我也往窗外探,由冰缩在棵大树后鬼鬼祟祟伸个脑袋出来向我招手,不提妨与相思目光对上慌忙又缩了回去。 

“这又是你搞的鬼?” 

相思凑到我耳边轻轻呵气,闹得我痒痒的,却又不得不装聋,但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由冰果然好义气,不枉我们有难同当兄弟一场! 

我欣慰地看到楼梯处冒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啊,不好,还有四桌没加糠!我急急忙忙把手中能抓到的糠往空中乱洒,满天粉尘呛得人“啊嚏”不断,相思默不作声地挥挥袖子,空中、地面的糠被气流卷起,倾刻间布在了剩下的那四桌上。这时人流活象开闸放水一样,刚才仍觉偌大的空间眨眼间被挤得满满登登,男女老少中幼青,个个一脸菜色、衣衫褴褛,小些的孩子被挤得“哇哇”直哭,大些的孩子已经懂得与其浪费宝贵的食物和体力来哭还不如尽可能地多抢些东西,其他人更不用说,而楼下大门处人群仍象潮水一般涌来,心急的索性沿壁攀爬上来,有几个动作快从我们身边过,我被撞得啮牙咧嘴,赶紧下意识搂住相思的腰,以免摔倒。 

——幸好相思不至于没良心到捡这时候推开我落井下石。 

我们脚下整层楼的木板被震得“咣咣”响,甚至能听到整幢酒楼“吱嘎吱嘎”的呻吟声,我所见到的人除了相思外个个都你挤我搡、狼吞虎咽,就连见惯饥不择食、为了一顿饭连祖宗十八代都不惜出卖光的我,也不由得为眼前的人间悲剧一掬辛酸泪。 

 

汗臭、泥臭、酸臭、馊臭以及由于长时间被时间淤埋所形成的说不出啥味的味道一并交织在空气中,我一个犯呕,爱洁的相思眉头蹙得死紧,身形微闪眼看就要越窗而去,我牢牢抱紧他的腰,绝不放弃最后一根稻草:“相思,带上我!” 

——我不想被越来越多的人踩死,也不想被这幢不堪重荷的楼压死,更不想因被店老板索赔而气死。 

“你、你是自作自受!”相思摆明了不理我,我急了:“相思不也是这意思么?相思不正是这意思才叫小二上的十桌菜么?” 

相思眸光微转,凝视着我,一语不发。 

我不甘示弱地回敬他。 

 

——没错,确实,我一开始打的便这主意。由冰在相思面前说的话完全没份量,靠他我才叫吃饱了没事干撑着等死;而单靠我一己之力想从相思手下逃出生天,凭我这天纵英才当然没问题,但装模作样的相思怎么着可能都要看我吞下桌把两桌菜什么的体现出了他“令行禁止”的威严才肯罢手。所以,我打一开始,谋划的便是发动人民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的主意,幸亏由冰够机灵,以尿遁逃了出去,组织灾民闯进了这小福楼里。 

——话又说回来,由冰的木头脑袋一向不太可靠,为防他不解我腹里珠玑坏我大事,我假装扮小放低身段对相思献媚讨好,实则乘相思不备将几盆馒头、包子、苞米从窗子往楼下倒——我相信饿汉对食物的灵敏触觉以及那股子为了获取食物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执念。 

可是那又怎么样?就算现在的混乱局面是我一力策划的,就算现在的情势真的能道上句“自作自受”,可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小气相思破天荒地给我叫上十桌菜,他肚子里打的是啥小九九。顺顺便便一站,不管往哪儿看,洪水刚退的长江哪儿不是遍野哀鸿、一地褴褛?我才不信相思单纯是为了报复我才突发奇想添的这十桌菜! 

“你可是……我的小气相思啊!” 

 

相思全身一震,终于又牵起了我的手、揽住了我的腰,沉声道:“抓紧了。”说着纵身一跃——失败!我的脚上突地吊了个千斤坠子似的,拖拖沓沓地身子直往下沉,连带拖累了相思。相思跃不起身顶恼火地用眼睛咬我,我则低头用眼睛训那个握着我脚脖子不放的罪魁祸首——咦,一个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孩子被埋在泥垢、污渍后的小小尖尖的脸失了人形地扭曲着,满满盛不下的痛苦恐惧之色。 

——不不不会吧,就是怕他们饿久了吃太快肠胃受不了我才好心地在菜里加了糠,再怎么饥肠辘辘吃到糠时速度再快也有个限,这样都会被噎着? 

“救……救……”“砰!”这孩子就这么生生倒在我脚下,身子不停地抽搐,口吐白沫,使劲用手抓挠脖子,我怕得惨叫出声:“相思,救命!” 

 

整层楼的饕餮仍在囫囵,除了我们身边的几人,其他人根本没留神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儿。而那几个看到的人仅仅楞了一下,继续边抢边往口中塞食物,甚至抢得比方才更为凶狠。

这种情况下,躺在地上的姿势最要不得,踩死都有份之。

万一出了人命,我就得吃糊涂官司,不好。

为自身活路,我迫不得已挣开相思的怀抱,弯下腰,抱起那小孩,旋身面朝相思背对人潮,将这小孩夹在我和相思之间,团起身子用背挡住小孩子蜷着的身体,登时后背被谁粗鲁地撞上,我一个没站稳向前扑去,幸得一双手撑住了我双肩,继而又扶上我的腰,带着我从窗户翩然跃出。

等我回过神时,我已脚踩实地,面前的小福楼里,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

由冰不知甚时候抢了上来,关心地扶着我前后看看,嘘寒问暖:“怎样怎样?大用你方才叫得这么惨,发生什么事了?受伤没有?”

关怀我的是由冰,但救我的是相思。

不管相思怎么对我,丈夫生世当有恩报恩有怨还怨。

我顾不上回答由冰,先自感激地对相思笑笑,不提妨怀中小孩痛得狠了,挣扎着,一口叼在我腕子上,痛得我眼泪哗啦一下飞溅出来。由冰大惊:“大用兄弟?”

相思眉拧得更紧,长袖一挥一甩,我手中一轻,竟被相思劈手从我手中将小孩卷去,轻盈地置在地上。相思低头看看沾了泥污的水袖,鼻子微微一皱,毫不犹豫地抖手一震,“嘶啦”,整幅袖子齐肘而裂。

——你还能对一个有洁癖的家伙做什么更多指望?

只见相思扯下一根青丝,屈指轻弹,那七尺发丝宛若有自我意识一般,一端执在相思手上,另一端竟自动在小孩腕上环了一圈,搭在小孩脉门上,瞧得我目瞪口呆,连呼痛都忘了:

悬丝问脉,原来相思也会悬丝问脉,太好了!想当年呆头鹅受大师兄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