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










赵亚从来没有拿过这么糟糕的成绩,他对着成绩单,惊呆了。 





张瑞企图开导:“第一个学期,我们还有下学期呢。最重要的是考大学。”他还为赵亚出主意,“我叫我家的保姆来帮你开家长会吧,你妈那,我想办法帮你瞒着。等下个学期成绩好了……” 





开导无济于事。 





赵亚妈妈每天都打电话来问:“成绩出来没有,全班第几?亚亚啊,这次有没有把握拿全班第一?中考可是瑞瑞第一哦,你们不是常常有来有往吗?” 





每次听见妈妈这样问,赵亚胸膛都冷浸浸一片,敷衍着说成绩没有出来,老师们正统计分数。 





敷衍终于渐渐不中用了,今天赵亚妈妈又打电话来:“亚亚,我熬了好汤,今天和爸爸过来看你。” 





赵亚心想要露出原形了,听见妈妈在电话里喊爸爸:“你去借啊,快快,我刚才在楼梯口见到小王。他说今天不用呢。” 





赵亚回到宿舍,不安地看着张瑞:“我妈和我爸要来了,怎么办?” 





张瑞问:“你想老老实实说,还是瞒着他们。你要想瞒,我帮你想办法。” 





赵亚想了很久,愣愣地摇头:“还是告诉他们吧。”他叹了声,把成绩单攥在手里,象等待审判的犯人一样坐在床边等父母到来。 





赵亚艰难的熬着审判前的寂静,访客很久才到,而且居然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徐老师。 





“赵亚在吗?”徐老师气喘吁吁地上来,紧张地抓住走廊上的徐金保。 





看见赵亚,徐老师紧张的表情带上一层一戳就破的轻松:“亚亚,跟老师来一下。”她出奇亲切关怀的声音让赵亚打个冷战,一丝不祥的感觉冒了出来。 





赵亚把视线转向张瑞,有点惶惶。 





“来,跟老师来。” 





跟徐老师出了宿舍,远远就看见两个身着交警服装的人正等着。 





“他就是赵亚?”警察看着瘦瘦的赵亚,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有话不好开口。 





赵亚紧张地看着他们:“我是赵亚。” 





其中一个警察看来决定负担起解释的重任,他站在赵亚面前,露出肃容,沉痛地说:“赵亚,你的爸爸妈妈……” 





在听见“爸爸妈妈”这个词时,赵亚耳朵嗡地鸣叫起来。他简直要尖锐地惨叫,让恐怖的声音撕裂校园宁静的天空。可他叫不出来了,他瞪着警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直到警察说完长长的事故过程和要他到医院去的要求,赵亚没有眨一下眼。 





摩托车,过期执照,汤,爸爸,妈妈,大客车,成绩单……许多东西在眼前浮动,组成一副又一副图画,转眼粉碎。 

















第十四章 











张瑞赶到医院的时候,赵亚已经从太平间出来了。 





张瑞赶得很急,在走廊上跌跌撞撞到处问人。他额头上都是汗,眼神也是焦急的。张瑞很责怪徐老师。 





怎么可以直接把消息告诉亚亚? 





他觉得赵亚知道这个消息时自己应该在场,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很生徐老师的气,也很内疚。 





在迷宫似的医院里兜兜转转几圈,一抬头,忽然看见一群人从另一处出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泪痕。赵亚在最后,慢慢地走着。 





“亚亚!”张瑞跑上去。到了赵亚跟前,发觉这样的喧哗并不适合,闭上嘴,缓缓地低声说:“我……我刚知道。” 





赵亚没有听清楚谁在跟他说话。他仿佛还站在冷冰冰的太平间里,有人对他说:“你认一下。” 





他走过去认,看见两张熟悉的脸。 





两张冷冰冰的床,发着寒冷的光,血从金属床上渗出来。 





血似乎已经凝固了,又似乎还在流动。 





这些血,是哪根血管的呢?是淅淅沥沥地滴淌出来,还是在碰撞的瞬间,如被挤暴的葡萄一样,飞溅着散落在满是灰尘的路面? 





“亚亚,你还好吧?” 





张瑞不知所措,赵亚象丢了一半魂魄似的。 





若琳从后面脚步蹒跚地走出来。她已经不住在赵家,这消息是晴天霹雳,把她这个大人也打懵了,赶到医院哭了一场,见到赵亚,又忍不住哭了一场,眼睛竟比赵亚更红。她痛心娟子和赵大哥,更担心亚亚,可剩下来的事千头万绪,总要有人管。 





“啊,你是亚亚的同学。”若琳看见张瑞,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叫张瑞,是亚亚的朋友。” 





“我知道。”若琳抹把眼泪,忍着胸里翻腾的痛,平和地对张瑞说:“你帮忙看着亚亚,亚亚家现在没有大人,我要赶紧把一些事办一办。” 





“嗯。”张瑞朝赵亚靠近一步。 





“张瑞,你要一步也不离地守着他呀。我把事办好就来。” 





张瑞点点头,扶住赵亚的胳膊,用他最温柔的声音说:“亚亚,我带你回家。” 





赵亚迟钝地转头。 





张瑞盯着他的眼睛,重复说:“我们回家。” 











若琳晚上七八点时回来了。她很累,眼睛还是红的,头发也乱了。 





什么都是钱,医院追医药费,追尸体保管费,殡仪馆要钱,火化要钱,墓地要钱……若琳把能找到的钱都从银行里提出来,可徒颜出国刚刚才花了不少钱。 





赵家大概有点钱,她不忍心问赵亚,回来一个字也没说,低头含着泪为赵亚煮饭。没有心思安慰赵亚,她知道赵亚需要照顾,可她也快撑不住了。 





空荡荡的屋子,幸亏还有一个张瑞在。 











赵亚爸爸妈妈的同事来了一群又一群,慰问的话还是那么几句。若琳感激地应付着。 





张局长也大驾光临,愁眉苦脸地跺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哎呀,你说人啊……” 





他代表局里送上一笔应急款,又关心地问:“赵家还有些什么亲戚?办这些事靠你一个不行,要不……我从局里调两个人来帮忙?” 





若琳叹气道:“娟子还有一个弟弟在安徽芜湖,已经打电话通知了。我看一两天内一定会到。” 





张瑞从房里走出来:“爸,我今天不回家,在这里看着。” 





“好,好。”张局长点头:“你该照顾一下的。缺什么到家里拿。” 











赵亚坐在房里。他不知道张局长来过,也不知道妈妈的同事们来过,也不知道安徽的舅舅什么时候到。 





但他知道张瑞在旁边,他也认得若琳,知道若琳在为他们忙碌。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部是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忽儿听见奇怪的声音,象妈妈在厨房里叫他去端菜。 





可他知道,那都是幻觉。 





若琳把饭端来,见赵亚慢慢咽了一碗下去,算是放心一点。晚上,她抱了枕头过来陪赵亚,象妈妈一样轻轻拍赵亚的肩膀,为赵亚盖被子。 





“睡吧,好孩子,睡吧。”若琳轻声说:“睡一觉,会好受点。” 





她转头看张瑞:“你也回去休息吧。” 





“我留下。”张瑞拉开书桌前的凳子,把头枕在手臂上:“有事就叫我。” 











赵亚的情况还算好,没有过度激动,张瑞甚至觉得他有点过于冷静。唯一的问题,是赵亚不肯睡。第一天晚上他就没有睡,圆圆的眼睛在黑暗中瞪着,一直瞪到天明。 





一天功夫,赵亚象瘦了一圈似的,眼睛总瞪着,不肯闭上歇一刻。 





若琳一早出去,张瑞更是一秒也不敢离开。 





“睡一会吧。”吃过午饭,他劝赵亚。 





赵亚摇头,抿紧的唇尽是倔强的线条,执拗地依然睁大眼睛,盯着白色的墙。 





“亚亚,你需要休息。”张瑞沉声说:“睡一会。” 





赵亚还是摇头。脑子已经不象昨天那样乱,打仗似的纷乱的画面没有再出现,一切都象沉寂下来似的。他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张瑞说话,有人在外面走动,汽车在马路上远远地喇叭声,都可以隐隐约约听见。 





而房子是空荡荡的,冷冷的空气满屋子游走,盛满没有人气的厨房,没有晒着衣服的阳台。 





他想自己该坚强一点,毕竟日子还要继续过,家里只剩自己一个,万一挺不住,又有谁可怜? 





他忍着痛吃饭,忍着痛不大哭,只是默默坐着,吞咽着苦楚。喉咙一直梗着,象塞了一块木塞,不能上,也不能下。他不想让若琳阿姨和张瑞担心,尽量坚持。可唯一无法做到的就是闭上眼睛睡觉。 





闭上眼睛,他的魂就飘走了,飘到马路上。他能听见那声尖锐的刹车,接踵而来钝钝的碰撞,血色迷蒙。 





微笑的脸,是怎么在瞬间载满了惊恐。 





丰满的、整天抓着锅铲或者菜篮的手臂,怎么刺耳地断裂,骨头怎么从里面戳出来,露出阴森森的白色。 





星星点点的脑浆,怎么从那么硬的脑壳里溅出来…… 





赵亚无法抑制自己的想象,他第一次痛恨人类丰富的想象力,每次想象都逼真得令人无法接受,让他锥心的痛。 





“睡吧,睡一下。你一晚没睡了。” 





张瑞一遍又一遍劝赵亚睡,仿佛他一入睡,便能把所有事情都忘记了。但赵亚无声而坚定地拒绝,仍然瞪大无神的眼睛。 





晚饭是楼下的老大妈送过来的,淌着老泪看他们两个男孩吃了,对张瑞说:“你要劝他睡一睡,不睡哪能行?别病倒了,这个时候病倒会落病根,难治呢。” 





“他不听啊。”张瑞着急。 





赵亚还是坐着,瞪大眼睛。 





若琳打电话来:“张瑞吗?我在番禺的千年墓园,这儿的事还没有谈成。我怕今晚赶不回广州了,请你……” 





“我今晚还陪着。” 





“多亏有你。” 





张瑞挂了电话,踌躇一会,打电话把楼下大妈请上来。 





“大妈,您帮我看一看亚亚,我一会就回来。” 





一小会,他气喘吁吁地回来,手上拿着一瓶五粮液。送走了大妈,他把五粮液倒了一大杯,递到赵亚面前。 





“喝吧。” 





赵亚疑惑地看着他。 





张瑞皱眉:“你喝啊!”他索性不等赵亚,把杯子抵在赵亚嘴边,轻声哄着:“张嘴,喝下去就睡得着了。” 





赵亚乖乖张开嘴,一股热辣辣的东西顺着喉咙下到肠胃,呛得他连连咳嗽。 





“怎么了?对不起,我倒得急……”张瑞手忙脚乱帮他拍背。他觉得自己的主意似乎不妥,可这也是他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 





赵亚咳了半天,脸却真的红润了点,一阵暖流在肚子里打转。 





张瑞正要把五粮液收起来,赵亚忽然伸手,抓住了瓶子。张瑞诧异地看着他。 





“这个挺好。”赵亚轻轻说,拿起瓶子,又往喉咙了倒了一气。这次有准备,没有再呛。 





张瑞愣住,他从不知道赵亚酒量不错。 





一瓶五粮液去了半瓶,赵亚把酒瓶放下,扯扯嘴角:“你说的,喝了就能睡。” 





“嗯。”张瑞不大确定地点头。 





酒劲上来,赵亚仿佛站不稳了,斜斜一靠。张瑞一个箭步扶住。 





“亚亚?” 





“头晕……” 





“我扶你到床上。” 





把赵亚扶到床上,张瑞忽然舍不得放手。赵亚靠在他怀里,沉沉的,眼睛半眯着,象一个失了神的小猫。这似乎是盼了许多年的镜头,如今从梦想骤然蹦进现实,连张瑞也生出玄妙的感觉。 





他的心跳起来。 





“亚亚?亚亚?”他怀着鬼胎低声叫,盼赵亚应,又不想赵亚应。 





赵亚呜咽一声,轻轻在他怀里动,似乎要转身。张瑞忙抱紧了,心突突跳着,象有猫爪在心里挠,他低头,缓缓地贴过去。 





“你干什么?”赵亚睁着醉眼,迷茫地问。 





夜幕已经垂下来,到处是黑的。光,从两人的眼睛里透出来。 





张瑞问:“我亲亲你好吗?” 





赵亚不答,怔怔看着张瑞。他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反应,推开他?搂住他?周围死寂一般,黑漆漆的,寂寞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