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森林





  把信寄出后,连续几天的夜里都会作梦。
  有时是像牵着白雪公主走过青青草原的梦;有时则是像聊斋里的怪谭。
  我也开始想象刘玮亭收到信后的心情,她会高兴?还是觉得无聊?
  她会不会优雅地撕破信然后不屑地丢进垃圾桶?
  或是广邀亲朋好友来欣赏她的战利品?
  3
  终于又到了礼拜二,我这次因为心虚所以坐在离刘玮亭比较远的地方。
  虽然紧张,但我仍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照理说如果她收到我的信,便知道在这间教室里有某个人喜欢她、
  而且下课后会等她,那她为什么还能这么自然呢?
  下课钟响后,我先警告荣安不准躲在暗处看我的热闹,
  然后飞奔至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背对教室门口。
  用了约两分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不紧张,再缓缓转身面对教室。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经过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
  突然后悔自己太冲动,不应该寄出那封情书。
  大概离我50公尺处,有个女孩似乎正朝我走来。
  当距离缩短为30公尺时,我才看清楚她是坐在刘玮亭隔壁的女孩。
  她越朝我走近,我心里越纳闷:怎么会是她呢?
  但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10公尺时,我开始慌了。
  彷佛看到一只老虎正朝我走过来,但我前面却没有铁笼子。
  “我是刘玮亭。”她走到我面前两步后站定,“你是写信给我的人?”
  “啊?”我舌头打结了,“这……这……”
  “是或不是。”
  “这很难解释。”
  “到底是或不是。”她说,“如果很难回答,就点头或摇头。”
  我不知道该点头或摇头,因为我是写给刘玮亭没错,但不是写给她啊。
  她看我一直没反应,便从书包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你写的?”
  我看了看,便点头说:“是。”
  她打量我一会后,说:“我们走走吧。”
  说完后,她便转身向前走。我迟疑一下,跟在她身后。
  以散步的角度而言,她走路的速度算快,而且目光总是直视前方。
  她没再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我则默默的跟在她身后机械地走。
  我越走心里越纳闷:为什么她会收到信?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突然打破沉默。
  “啊?”我吓了一跳,随即恢复正常,说:“朋友告诉我的。”
  我心里闪过一丝杀意,死荣安,你完了。
  “他认识我?”
  “不。他……”我想了一会,编了一个理由,“他认识你朋友。”
  “原来如此。”
  “柯子龙不是你的本名吧?”
  “嗯。我叫蔡智渊。”
  “智渊?”她点点头,“这名字不错,知识渊博的意思。”
  “谢谢。”
  “为什么化名子龙?”
  “我高中时用子龙这个名字投过稿,有被录取。”
  “是诗?散文?还是小说?”
  “都不是。我投的是笑话。”
  “哦?”她停下脚步,“说来听听。”
  “小明心情很差,小华就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兵来将挡。
  小明却说:可是“兵”不是能吃“将”吗?“
  我也停下脚步,看她都没反应,便说:“我说完了。”
  “嗯。”
  “玩暗棋时,兵会吃将。”
  “我知道。”
  “所以我觉得这可以算是笑话。”
  “大概吧。”她继续向前走,“你不用自责,笑话不好笑是正常的。”
  “我……”
  “一起吃个饭吧。”她又停下脚步。
  我抬头一看,已走到学校的自助餐厅,便点点头。
  进了餐厅,她在前我在后,各自拿餐盘选自己的菜。
  结帐时,她从书包里拿出皮夹,我抢着说:“我请你。”
  “不用了。各付各的。”
  她付了钱,我也没坚持。
  我们选了位置面对面坐下,她说:“你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选孔雀?”
  “上星期你站起来回答教授问题时,全班都知道了。”
  “喔。”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心理测验可能不准吧。”
  “也许吧。”她拿筷子拨了拨餐盘的菜,“虽然很多人把心理测验当做
  游戏,但心理测验还是有心理学基础并经过统计分析的。“
  “是吗?”
  “相信我,我是学统计的。”
  “那你为什么选老虎?”
  她先是一楞,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很注意我。”
  我苦笑一下,心里想:我注意的是坐在你旁边,笑容很甜的女孩子。
  “我选老虎是因为牠最能保护我,是我可以信赖的动物。”
  “嗯。”
  “你为什么选孔雀?”
  “呃……”
  我一直没追究我选孔雀的理由,当教授在黑板写下那五种动物时,
  我的脑海里一一浮现这五种动物的外表和神情,然后便选了孔雀。
  但绝不是因为孔雀漂亮而选牠,事实上我认为老虎漂亮多了。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孔雀呢?
  “不用多想了。很多选择是没有理由的。”
  她看我一直没回答,便帮我下了结论。
  离开餐厅后,她说她的脚踏车还停在教室外面,我便陪她再走回去。
  已经是入夜时分,路灯都亮了,但一路上我们几乎不交谈。
  校园内没什么学生在走动,更彰显我们之间的沉默。
  这种沉默的气氛,足以令人窒息。
  “你为什么愿意出来见我?”
  我说完后,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其实我的同学们都叫我别理你,或是躲起来看你会等到什么时候。”
  “她们……”
  “你放心。她们只知道有人写信给我,但我没把信给任何人看。”
  “嗯。”
  “我想你一定很用心写这封信,而且也鼓起很大的勇气。”她说,
  “如果我不响应或是躲起来测试你的诚意,你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创。”
  “谢谢你。”
  “不客气。”她微微一笑,“我认为自尊最重要,绝不允许受到伤害。
  所以那个心理测验对我而言,是非常准的。“
  她牵着脚踏车往前走,并没有骑上去的意思。我便继续在后跟着。
  刚刚她笑了一下,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她的笑容不算甜,似乎只是拉开嘴角做出笑的表情,不过笑容很诚恳。
  “我们现在可以算是朋友了,以后别太见外。”
  她停下脚步,等我跟她并肩后,再继续走。
  “我的宿舍到了。”她说,“那就,再见吧。”
  “嗯,再见。”
  她骑上脚踏车,车轮大概只滚了三圈,我便听到煞车声。她回头说:
  “我有个疑问:我的笑容真的很甜吗?”
  “嗯?”
  “你在信上说的。”
  “这个嘛……”我不想说谎,但又不能告诉她实情,神情很狼狈。
  “同学们都说我很少笑,因此看起来凶凶的。”她又露出笑容,
  “如果你觉得我的笑容很甜的话,那我以后尽量多笑了。”
  “那……那很好啊。”我有些心虚。
  刘玮亭的背影消失后,我心里百感交集,转身慢慢走回去。
  虽然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凶,但相处的感觉还不错,也觉得她是好人。
  可是……可是那封情书的收件人不是她,而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一想到这,心里便有气,突然精神一振,快步跑了起来。
  直接跑回寝室。
  4
  我回到寝室,关上门,并且锁上。荣安冲着我一直傻笑。
  走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他面前,先敲了他一记:“她不是她啦!”
  “你说什么?”荣安揉着头说。
  “我喜欢的女孩子不是刘玮亭!”
  “可是我明明听到有人叫她刘玮亭啊!”
  “你确定你没听错?”
  “我本来很有把握没听错,但经你这么一说,我不确定了。”
  “可恶!”我掐着他脖子,“你把我害惨了!”
  “等等。”荣安挣脱我的魔爪,“这么说的话,虽然可能是我听错,但
  还真的有刘玮亭这个人。“
  “那又如何?”
  “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神奇个屁!”
  “这样我算不算是你的爱神邱比特?”
  “邱你的头!”
  我又想掐他脖子时,他迅速溜到门边,打开门跑掉了。
  我熄灭所有光亮,躺在床上回想今天跟刘玮亭相处的点滴。
  该不该告诉她实情?如果告诉她实话,她的自尊会不会受伤?
  她是那么为我设想,我如果伤害了她岂不是天理难容?
  虽然她很不错,但我喜欢的人是笑容很甜的女孩啊!
  突然想到一句成语:骑虎难下,倒真的满适合形容我现在的处境。
  而且巧合的是,刘玮亭刚好是选老虎的人。
  反复思考了几天,只得到一个结论:绝不能告诉刘玮亭实情。
  而且那封情书毕竟写得很诚恳,所以我也不能跟她见一次面后就装死。
  那么,就试着跟她交往看看吧。
  依我平时的水平,也许她过阵子就不会想理我;
  万一她觉得我不错,也许……嗯……也许……
  总之,顺其自然吧。
  到了礼拜二的上课时间,虽然紧张依旧,但我还是坐回老位置。
  刘玮亭仍然跟笑容很甜的女孩坐在一块。
  以往我总是专注看着笑容很甜的女孩的背影,现在却不知道该看谁?
  我也无法分辨看谁的时间比较多,因为我几乎是同时看着两个人。
  下课钟响了,瞥见她们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突然一阵慌张,
  左手拿起桌上的书,右手提着书包,头也不回冲出教室。
  我直接跑到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然后喘口气。
  等呼吸回复正常后,看到自己站在这棵敏感的树下。
  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到刘玮亭牵着脚踏车走过来。
  “嗨,蔡同学。”她在我面前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嗨,刘同学。”我觉得我好像是立正站好。
  “我们走走吧。”
  “是。”
  然后她牵着脚踏车,我跟她并肩走着。
  “这时候的阳光最好。”
  “嗯。”
  “对了,你念哪个系?”
  “水利系。”
  “哦,你是工学院的学生。不过你的文笔很好。”
  “你怎么知道我的文笔?”
  “信呀。”
  “喔。”我又差点忘了是她收到我写的情书,“那是……”
  “抄的?”
  “很多地方是。”我抓抓头发,“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笑,“还是可以感受到诚恳。”
  “今天让我请你吃饭吧。”我说。
  “这样好吗?”
  “反正只是学校的餐厅而已。”
  “好吧。”
  “谢谢你。”
  “该道谢的人是我吧?”
  “不。你肯让我请客,我很高兴。”
  “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选孔雀的人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觉得请客是件快乐的事。”
  我们进了餐厅,又面对面坐了下来。
  “今天教授出的作业,你应该没问题吧?”
  “作业?”
  “是呀。下礼拜得交。”
  看来我今天太混了,连教授出了作业都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问她: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作业?”
  “李宗盛、陈升、罗大佑之创作行为比较分析。”
  “啊?”我张大嘴巴,“这要怎么写?太难了吧。”
  “不会呀。我觉得还好。”她似乎胸有成竹。
  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不禁皱了皱眉头。
  “从他们的性格和背景的差异着手,会比较好写。”
  “谢谢。”我急忙说,“真是大感谢。”
  吃完饭,我们往她的宿舍移动,她仍然牵着脚踏车,我在旁跟着。
  现在的时间回宿舍太早,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只好再问她关于作业的事,于是她又跟我点了几个写作业的方向。
  “你的功课一定很好。”
  “还好,还过得去。”
  “我这样会不会占去你念书的时间?”
  “不会。”她摇摇头,“跟你聊天满轻松的。”
  可是我压力很大耶,我心里这么想着。
  “宿舍的电话不太方便,以后要找我时可以让人上去叫我。”她说,
  “我住四楼426室。”
  “好。”
  “那……”她拖长尾音,一直拖到我听不见为止。
  “嗯。”我立刻说,“再见。”
  “呀?”她有点惊讶,“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轮到我拖长尾音。
  “好吧。下次见。”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