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森林





  但我已做出选择,选了孔雀。
  不管孔雀在那个心里测验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钱及虚荣,或者美国,
  我现在只知道李珊蓝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蓝。
  我可以带着孔雀离开森林啊,这是我的权利,也是孔雀的权利。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一进院子,还来不及喘气,便猛敲李珊蓝的房门。
  我冲动到忘记礼貌和曾经发过的誓,伸手扭转门把,房门没上锁。
  只看了一眼,双脚突然变成石块,僵住了很久很久。
  等双脚可以移动后,我走回院子,缓缓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我很清楚李珊蓝走了,是那种不回头的走法。
  因为小狗不见了。
  65
  房东说,在我坐火车回台南的前一天,李珊蓝便搬走了。
  没说要去哪里,也没留下只字词组。
  我希望带着孔雀离开森林,但骄傲的孔雀却选择远远避开,
  不让我为难。
  我打包剩下的东西,打算什么东西也不留下。
  只剩挂在墙上,李珊蓝送我的那件蓝色夹克。
  拿起夹克,发现它遮住的墙上写了一些红色的字。
  “我会骄傲地留在森林,或是走进另一座森林。
  虽然我注定无法开屏,但你可以。
  祝你开屏。
  李珊蓝“
  我曾告诉她,如果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写情书。
  所以我写了封情书,收信人是李珊蓝。
  署名不再用柯子龙,而是用本名蔡智渊。
  将这封情书贴在墙上,与黑色的字、蓝色的字、红色的字混在一起。
  临走前,顺便帮房东找新房客。
  只花了一天便找到新房客,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
  他一走进楼上的房间,便被那片落地窗吸引住目光。
  凝视落地窗许久后,他终于开口:
  “这片落地窗好像千年未曾有人造访的火山湖,宁静深邃、晶莹剔透。
  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感觉它正浮上满满的文字静静诉说一个故事。
  太棒了!我一定要住这里。“
  他越说越兴奋,说完后转头看到一脸疑惑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说:
  “我是写小说的,一个三流的作家。”
  我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咦?”他注视着床边的墙,“墙上怎么会有一封信?”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正寻求解答。
  我看了他一会,便问了那个心理测验: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他想了很久,回答:“那我就不离开森林。”
  我楞了楞,又问:“如果森林发生大火,或是洪水侵袭森林呢?”
  “我还是不会离开森林。”他说。
  “为什么?”
  “这些动物都是我养的,不管我喜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彼此
  拥有,也只拥有彼此。我没有权利、也不想决定哪种动物可以活、
  哪些动物该死。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牠们,直到末日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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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神情很认真,但过了一会便笑着说:“我的想法很怪吧?”
  “不会。”我也笑了笑。
  也许就像Martini先生觉得他跟我有缘于是告诉我他的故事一样,
  我也觉得这个年轻作家跟我有缘。
  “想听那封信的故事吗?”我指了指墙上。
  “迫不及待。”他说。
  我请他坐下,然后告诉他我的故事。
  虽然他听得津津有味,但始终没插嘴。
  “两年后,你会回台湾吧?”听完故事后,他问。
  “即使布什总统跪着求我,并抱住我大腿,我还是会回来。”
  “是为了李珊蓝?”
  “嗯。”我点点头。
  “是不是因为她已变成你右边的石头?”
  “不只是这样。”
  “喔?”
  “我选孔雀的理由是因为如果不选孔雀,牠便活不下去。但我也是只
  孔雀啊,如果李珊蓝没有选我,我也活不下去。“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
  “我相信李珊蓝一定会再回来这里。”
  “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你也会回来这里。”
  我笑了笑,觉得这个年轻的三流作家有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如果她回来,我会帮你转交这封信。”他指了指墙上。
  “谢谢。”我卸下了心头重担。
  把身上的钥匙交给他后,我跟他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是那种心里很清楚一定会再回来的离开。
  终于要离开台湾这座森林了。
  虽然荣安哇哇叫了半天,我还是坚持不让他到机场送我。
  我没带走任何一种动物,只有自己同行。
  天快要亮了,这时候的夜最黑。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机场大厅里,静静等待开屏。
  jht。
  写在之后
  1986年春天,我搬进一个有两面窗户的房间,度过高中最后三个学期。
  房间在五楼,两面窗户一面朝南,另一面向西。
  朝南的窗外可看见隔壁女校的学生,这是我最大的休闲活动。
  偶尔女孩们不经意抬头看见倚在窗前的我,便会窃窃私语。
  大概是说些那个无聊的男生又在偷看我们,八成是个变态之类的话。
  我当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会得意地嘿嘿笑,还朝她们比V。
  年轻果然真好。
  向西的窗外,是海的方向,也是故乡的方向。
  虽然根本看不见海,但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编按:此名言佳句出自《夜玫瑰》,红色出版社2002年11月初版。
  欲购此书请洽出版社书库东北角,爬满蜘蛛网的书堆便是。)
  对当时未满十七岁的我而言,对家乡仍然有一份强烈的依恋。
  所以我想家时,就会站在向西的窗口,凝目眺望。
  后来家不见了,我便关上这扇窗,不再开启。
  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由于具有写作者的身份,我最害怕被问到灵感来源之类的问题。
  我无法说出灵感来源是青春少女亮丽脸庞所荡漾出的灿烂笑靥;
  或是佝偻老妇垂头白发也掩不住的斑驳沧桑等等美丽的话。
  只能说出我的灵感是源自对生活的感受这种烂答案。
  因为搬进那个房间后,我便习惯与自己相处,生活里没别人的影子。
  我开始用心感受每天经历的人事物。
  这十九年来,只要生活中让我起了从头开始的念头时,
  我心里便会试着回到那个房间,找寻“头”。
  某种意义上,那是我生命的。
  我大概是属于那种长不大的人,或者说根本无法长大。
  因为我生命的原型已在十九年前的那个房间里被塑造完成。
  之后或许可以被修饰,但样子不会改变多少。
  在我写作的历程中,“从头开始”的想法一共有两次。
  第一次是写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半年。
  因为写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我不断读到别人对我的看法。
  但别人口中的我或我的作品,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我开始感到慌乱与不知所措。
  因为害怕迷路,所以选择站在原地。
  直到我回到那个房间,重新找到不曾改变的自己。
  也彷佛闻到熟悉的洛神红茶味道,那是那阵子生活中的唯一味道。
  现在生活中的味道,或者说是生活本身,根本不可能会跟以前一样了。
  只剩自己是不变的。
  于是我用很简单的文字,写下《洛神红茶》。
  第二次——也就是这一次——想从头开始的念头,
  是动笔写《孔雀森林》前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我累了。
  再怎么贪玩的小孩子累了也想回家,所以我想回到那个房间。
  《孔雀森林》其实应该叫《孔雀》,我计算机里的原稿一直是这么叫的。
  动笔之初曾暂取名为:心理测验,以便能够继续往下写。
  但写了五百字,挣扎了五天,还是宣告放弃。
  我无法用暂时的取名善意欺骗自己,即使是为了完成作品的不得不。
  我当然不是暗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虽然这是事实。
  最后我想到:孔雀,感觉对了,可以再提起笔。
  才写了一万字,从飞机上的报纸得知有部电影也叫孔雀。
  下机后到餐馆吃饭,餐桌上有张广告纸:智利孔雀酒厂推出新酒!
  隔天走进水族馆,在数十种观赏鱼中指出一种并问老板:
  “这是什么鱼?”
  “孔雀鱼。”老板回答。
  我意识到孔雀应该很容易跟别种形式的创作品撞名,上网搜寻后,
  果然发现同名的小说早已出版。
  这是写作者的第二大恨事。
  (第一大恨是肠枯思竭多时好不容易有个绝佳的灵感自动找上门,
  于是太兴奋跑到韩国去玩却发生车祸失去记忆。
  韩国车祸多,君不见韩剧充斥发生车祸而失去记忆的情节?)
  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沮丧感,便停下笔,一停就是一个月。
  为了尊重别人也为了避免困扰,我试着更改名字。
  可惜孔雀这意象早已深植脑海,我无法也不愿改变,宁可干脆放弃。
  但小说开了头,死也要把它完成,这是我的信念。
  我当然不是暗示自己是个坚忍不拔贯彻始终的人,虽然这还是事实。
  硬着头皮完成十万字的孔雀,在出版前夕狗尾续貂加上森林。
  我一向不擅长帮小说取名字,甚至常因取名而出状况。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像色情小说,被归为性教育保健类,
  台北市的警察局有次查获了一堆色情书刊,里面就包括这一本。
  《爱尔兰咖啡》介绍咖啡煮法,被归为咖啡器材用品类,
  小说中编造的咖啡馆名称,竟然与某咖啡馆同名,而且地点也相近。
  《檞寄生》像植物百科全书,还因为檞和槲的争议,
  有人建议我先弄懂汉字,再来写小说。
  《夜玫瑰》听起来则像一位酒店女子的回忆录。
  因为是我写的小说,所以理所当然的会被视为爱情小说。
  我甚至怀疑如果将来有天我写了一部外星人来到地球的小说,
  只要里面有外星人爱上地球生物的情节,那么它也会被视为爱情小说。
  即使如此,在这部将被定义为爱情小说的作品中,
  某种程度上却是反爱情的。
  爱情对所有人都很重要,但未必是最重要。
  这部小说中不断提到的那个心理测验,
  只是说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或选择。
  领先时代五年叫先知,备受推崇和尊敬;
  但领先时代五十年则被视为妖孽,人人得而诛之。
  价值观是时代的函数,用科学的话讲,叫unsteady。
  有时这东西的对与错,在不同的年代或地点会有不同的评价。
  通常序都是写点感言或是关于内文的种种,我好像有点离题。
  有朋友说,我写的序很像小说。
  “那我写的小说呢?”我满怀期待地问。
  “很啰唆。”他一脸不屑地回答。
  我有信心这部小说绝不啰唆,因为它是我想象中的网络小说。
  “网络小说”是个很奇怪的归类,它的最大特色是:
  不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往往能很清楚明确果决地告诉你它是什么,
  而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永远不明白于是只能含糊告诉你它是什么。
  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网络”,却忘了它还是“小说”。
  因此是否在网络上发表,便成了判别网络小说的唯一标准。
  网络小说给人的印象是轻薄短小,虽然以是否在网络发表为判别依据,
  但实际的尺上有条清晰的刻划,网络小说永远在它的左边。
  那条刻划叫做文学价值或文学深度。
  所以网络小说没有明确的定义,只有鲜明的既定印象。
  像不像孔雀给人的既定印象呢?
  如果你是孔雀,你不必费尽心思扭转别人认为你一定虚荣的既定印象;
  你只要开屏,漂亮活出自己即可。
  我很喜欢这篇小说最后教授说的那段话:
  “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
  我们总是想尽办法去成为某种人,很少想过该如何完成自己。
  我很庆幸自己不会也不想成为别人,因为从十九年前在那个房间开始,
  我已经找到自己。
  剩下的,只是如何完成自己罢了。
  jht。2005年夏末于台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