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天下
这个坐帐,也称之为坐福,其实事前喜娘也有关照细则,只怪我当时太兴奋,没怎么放到心上。
好在我身份尊贵,喜娘虽有埋怨也不敢当真给我摆脸色,于是重新招呼满帐仆妇嬷嬷过来伺候我洗漱、用膳。
我饿了一晚,正欲放开肚子好好吃一顿,却没想胃里才垫了三分饱,喜娘就果断的命人将早膳撤去,吝啬得连水都不给我喝上一口。
“这……”我瞪着那些糕点,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是为了格格好。”喜娘将喜帕子重新给我顶上,扭头吩咐未央,“你在门口候着,格格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
婚礼3
一时脚步走悉悉窣窣的往帐外走出,我端端正正的坐在帐内,纹丝不动。原想也许过不多久,皇太极就该出现了吧。可没想这一坐,就是足足坐了三个时辰。
我先还稍稍改动姿势,到得后来,无论怎么挪移,我的屁股都已麻痹得失去知觉。
天啊!这哪是坐福啊,简直就是坐牢啊!
麻痹的感觉沿着尾椎骨一直曼延至脖子,加上时近晌午,我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手足发软无力,正要像座泥像般往后轰然倒坍时,帐帘子一动,未央甜甜的喊了声:“都台嬷嬷好!”
“哟,这不是未央丫头么?”有个慈祥的声音响起,“未央长得越发标致了……”顿了顿,脚步声靠近,“老奴给汗妃请安!汗妃吉祥!”
“免了。快请起!”喜帕遮面,我虽瞧不见这位都台嬷嬷是个什么人,却也隐约觉得她身份不简单,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奴才。
正思忖间,头上一轻,遮面的盖头竟被拿走,我错愕的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张满脸皱纹的老妇,年纪总有六十了,脸圆圆胖胖的,颇有富态。笑起时,双眼微眯,给人一种亲切感。
“主子!这位是特地请来给您梳头的老嬷嬷。”未央细心的解释,“都台嬷嬷是大汗长姐东果格格身边服侍的老人了,福寿双全,由她给您梳头开脸,最合适不过!”
“未央丫头的小嘴真甜!”
东果格格……好久远的一个名字!久远得几乎我都快把她给遗忘得一干二净。她,还活着吗?过得好不好呢?何和礼过世那么久了,她是否仍是倔强得不肯改嫁他人,宁愿孀居孤守一世?
其实,努尔哈赤的几个女儿似乎嫁的都不怎么如意。
二格格嫩哲先是嫁给了巴图鲁伊拉喀,没曾想竟被伊拉喀无情遗弃,努尔哈赤盛怒之下杀死了伊拉喀,随后又把嫩哲嫁给了自己的亲外甥郭尔罗达尔汉……
三格格莽古济在武尔古岱病故后,再嫁蒙古敖汉部首领贝勒琐诺木杜棱,算是梅开二度。可惜莽古济还是老脾气,动不动就给额驸使脸色看,在夫家争风吃醋。前夫武尔古岱是个好脾气的老实人,可那个琐诺木杜棱却听说并不是个好欺的主……
四格格穆库什自从布占泰死后,亦改嫁额亦都,虽然老夫少妻配得让人觉得有些尴尬,可他们的婚后生活倒也很是平淡安静,穆库什甚至还给年迈的额亦都生了老十六遏必隆。叹只叹额亦都老迈,终是撒手人寰,撇下了年轻的妻子。穆库什最后竟在努尔哈赤的再次指婚下,再嫁额亦都的第八子图尔格……
五格格嫁人的时候才十一岁,丈夫是额亦都的次子党奇。两人也算得是年龄相当,然而党奇成为额驸后,恃宠而骄,行止无礼,态度蛮横,甚至频频冲撞褚英、代善这些阿哥们。额亦都多次训斥后仍是屡教不改,为正门庭,同时向努尔哈赤以表忠心,额亦都最后竟把这个儿子给杀了。没过几年,五格格郁郁而亡,死的时候仅仅十六岁……
六格格……
“汗妃!”
“主子!”
“啊?!”猛地回过神,眼前是两张放大的脸孔,我被吓了一大跳。
“主子是在思念大汗么?”未央浅浅一笑,替我将头上的首饰一一拆除。我还没从刚才的神游思绪中完全走出,只觉得胸口抑郁难受,在这样的喜庆之日居然会想起那些命运叵折,婚姻不幸的格格们,真不知是喜是悲。
“咝——”我疼得吸气,脸上突然像是刀刮般火辣剧痛。
都台嬷嬷双手手指间撑着两条细长的棉线,棉线在她手里灵活自如的上下翻飞,绞刮得我脸上像烈火在烧。
要不是要顾忌形象,我早放声哀号了。这种美丽的代价也实在太痛苦了!脸上的细毛被清除干净的同时,我全身的汗毛寒涔涔的全部立了起来,藏在袖管内的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
开完脸,我正估摸着兴许自己的脸已经肿成猪头了。都台嬷嬷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我,拿了水粉胭脂,一个劲的往我脸上招呼。一时间,在我周身方圆一米内粉尘簌簌,漫天飞舞,我被呛得连声咳嗽。
接下来是梳妆,都台嬷嬷熟练的将我的长发梳成两把头式样,重新戴上沉重的扁方、绒花、翠玉、凤簪……一件也不少的全侍弄上了我的头顶。
“好了!”都台嬷嬷的这两个字此刻在我听来好比天籁之音,真是上苍赐予我的特赦令啊!
未央嘻嘻一笑,取了镜子给我看,我吓得连连摆手。算了吧,就方才这种阵势弄出来的妆容,还是不看为好,我怕看了我会没勇气再嫁给皇太极。
“主子!该出去了,别让大汗久等了……”
“嗯。”我虚弱的回答,“可是……能不能先让我方便一下,我快憋不住了。”
“啊?”未央张口结舌。
“啊?”都台嬷嬷目瞪口呆。
“啊?”喜娘刚刚迈出的脚步踉跄了下,险险绊倒。
婚礼4
时近中午,我顶着饥肠辘辘,步履虚浮的走出帐内,喜娘和未央站我两侧,同时扶住了我的左右手肘。喜帕下只能看到大约两尺大的空隙,我在心里大略的画出方位,我此刻脚下踩着的应该是后宫的主庭院。
走了十来步,不知为何,喜娘和未央突然同时放开手。我顿时茫然无措,傻傻的独自一人僵硬的站着。
“悠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我心头一喜,下意识的伸手去抓他。
皇太极伸手过来与我相握,十指纠缠交错,我忽然定下心来,那种彷徨与不安的感觉全都在抓住他手的那一刻消失了。
“阿查布密!”有人朗声高喊,然后周围许多人一起拍起了手,起哄般的笑喊,“阿查布密!阿查布密!阿查布密……”
我才意识到周围有许多围观之人,闹哄哄的嬉笑声让我的脸涨得通红。
皇太极牵着我的手,把我一步步带到一张案桌前,透过晃动的流苏,我依稀瞧见桌上摆着贡品和……牌位?!
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虽然瞧不清那长长的一列牌位上面写着的每一位祖先的名字,但是靠前的那个最显眼的神位上,我在瞥眼间已看明白了那几个熟悉的满文——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皇太极与我相握的手紧了下,我顺从的跟着他在案前一同缓缓跪下。
“列祖列宗在上,我皇太极今日要在你们面前,名正言顺的娶了这个女人!”皇太极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却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不是在对我说这些,而是在对他的阿玛,对那个曾经用强硬手段捆绑和束缚了我半世的清太祖在宣誓。“我会用尽我一生的心血去爱她、疼她,至死不悔……若有违此誓,必当人神共弃!”
我的泪意一下就涌了上来。女真人信奉神灵,极重誓言,所以轻易绝不对天起誓,害怕遭受天谴。
“格格!”正当眼泪泫然欲坠时,喜娘及时在我手里塞了样东西。
我低头一看,却是一盅酒。
“记得只需饮一半,可千万别喝光了。”许是喜娘已经对我完全没了信心,所以决定不厌其烦的跟着我,把所有事项不论巨细再三重复叮嘱。
我微微一笑,将酒盅凑到唇边,轻轻啜了口。
好辣!是白酒,火辣辣的感觉沿着食管滑入腹中,像团烈火般燃烧起来。胃里空荡荡的正饿得慌,这酒一下肚,顿时烧得我浑然忘了饥寒。
喜娘飞快的将我手中的半盅酒夺走,然后又塞给我另一只酒盅,我垂睑一看,清晃晃的仍是半盅,明白这其实是皇太极刚才饮过的半盅酒。
将这半盅酒一口饮尽,我的脸烧了起来,身上有些燥热。
“良辰开喜宴,佳日娶新人。宰猪摆宴,祭祀神灵,神庇赐福,佳偶天成。夫妇永偕,福祉日增。六旬无疾,七旬未衰,八旬孙绕膝,九旬白发生,百岁无灾且修龄。年长岁永,享寿无穷。宜其家室,富贵恩荣。子孙尽孝,兄弟施仁,父宽宏,子善良,阖第得此吉祥,感戴神灵……”
我身子一颤,倏地扬起头来,只可惜红帕遮面,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聆听着这个温润而又熟悉的声音将这份阿查布密的祝词柔声唱诵。
“不是萨满唱祝词的吗?怎么会让大贝勒……”
人群中窃窃的响起低声的议论。
“大汗昨儿个特意恳请的,大贝勒是族中最具名望的尊长,由他主持阿查布密更为妥当……”
“新娶的汗妃到底是什么人啊?居然劳动大贝勒亲自……”
“是科尔沁……”
“听说昨晚迎亲,也是大贝勒去的……”
“好厉害,还没进门就如此尊贵了,那以后……”
我低下头,心里有些酸,有些疼,又有些欢喜……种种复杂的情愫交织在一起,蓄势已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恰恰滴在喜娘伸手递来的酒盅内。
“格……格格。”喜娘的声音有丝颤意,“请饮第二杯,仍是半饮即可。”
我含着泪,喝下半盅酒,代善的祝词已经吟唱第二节,案上有人在切肉,代善每唱完一节,那人就将一块切下的肉抛向空中,而后又在地上洒酒。
我只觉得那淅淅沥沥的洒酒声就像是在抛洒我的眼泪一般。
痛,却快乐着!
婚礼5
“哈日珠拉!”对面的皇太极终于出声。我早料到他必然会憋不住,不由笑了起来,刚才堕泪的一幕一定丝毫不差的落在他眼里,恐怕这会子他早小心眼的想歪了。
“大汗!”隔着喜帕,我柔声蛊惑他,“你可知在我们那里是如何喝这交杯酒的么?”望着手指拈着的这第三杯酒,我忽然戏谑心大起。
“什么?”他果然好奇的上当。
“你过来!”我上身前倾,有限的视线扫瞄到他的右手。我将右臂绕过他的胳膊,凑过嘴轻轻的将酒盅凑过唇。
耳畔响起一片低呼,尽是惊讶的抽气声。
皇太极的胳膊只是稍稍一顿,下一秒只听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嗤笑了句:“有趣!”竟是配合我将交杯酒进行到底。
放开手,我正自鸣得意,忽然喜帕下插入一根乌黑发亮的马鞭来,在我还没回神的时候,遮面的喜帕便被马鞭挑离头顶。我低呼一声,目光不自觉的随着那块喜帕飞到了屋顶。
皇太极笑吟吟的望着我,眼角眉梢尽是无尽欢颜。
庭院内站满了人,我有些不适应的眨了眨眼。皇太极挽着我的手,亲热而不避嫌的将我从垫子上拉了起来。
喜娘和未央都站在边上,代善却已不知去向。我心中稍定,这样也好,免得我见了会觉尴尬。
喜娘动作麻利的将两尊锡壶塞到我怀里,锡壶沉甸甸的,我仔细一看壶里头居然装满了新米。我一手抱一只,暗呼吃不消,这喜娘不会是趁机想整我吧?
再回头一看,险些没笑到打跌,一身礼服的皇太极居然在怀里抱了一把柴火。虽然那把柴早经过修剪,整齐的用红色绸缎捆扎妥贴,可是乍一看上去,我仍是忍笑得差点没憋出内伤。
正忍俊不住,忽然心中一动。皇太极抱着柴火,竟是一脸真诚肃容,丝毫没有半点轻忽亵渎之意。仿佛此刻他正在做的是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我不禁被他的认真所打动,渐渐收敛起玩笑,跟在他身边不敢再有半分懈怠。
这时由都台嬷嬷领着我们走到了东宫殿门口,我见窗外搭着帐篷,想到方才坐帐,估计就是在这顶帐内了。再回头看东宫殿门敞开,门槛上搁着一只马鞍。皇太极面带微笑的看了我一眼,我知他心意,手捧锡壶,与他一起跨步迈过马鞍。
穿过厅堂,我带着对这间屋子的熟知,熟门熟路的进入了卧室。炕上铺着崭新的褥子,熏笼上点着淡淡的薰香,都台嬷嬷服侍我俩分左右坐上炕头,这时喜娘过来,命人将我俩手里的东西取走。
我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
喜娘面带笑容的端来一盘饽饽,我肚子咕咕叫起,垂涎欲滴。都台嬷嬷用筷子夹起一只递到我嘴边,我犹豫的看了她一眼。
真的可以吃吗?我有点怀疑。抬眼见都台嬷嬷点头示意我张嘴,顿时大喜,张嘴一口把饽?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