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车记





离我们两三米的地方。他也不好意思再挪过去,就地坐下,从包里一样样拿出小盒子小瓶子,又是胶囊又是药片的,红红绿绿的一把,咳了一声说: 
  “把水给我。” 
  他的大水杯还在我们阵营里。没人动。我给他送了过去。他用水把药送服,又咕咚咚喝了几大口。 
  “教练,天热,你要注意身体呀!” 
  “看到你们不稳定,忽高忽低的,我能不上火吗?” 
  “急也没用。事物发展总是有起有伏。练桩也一样。” 
  “说得轻巧。火炭没落到谁脚上,谁不疼。” 
  葛咏也凑过来,让教练抽烟。又问教练,自己有没有进步,问题在哪儿。教练说进步是有,原先湿度百分之百,现在百分之八十了。又说他的主要问题是要减肥,减了肥手脚才利落。胖子委屈道:“你可能不信:自打练车,我已经瘦了十斤了。”我插不上话,还是站在那儿不走。好容易等胖子嗦完。教练白了我一眼问,有事吗? 
  “想找机会跟你……” 
  他没等我说完,突地站起来。原来嘉园练桩时,出了一点小错:倒车时没挂好挡,一抬离合,车子发出吱啦啦的怪叫声。这种情况一般人或多或少都碰上过,踩下离合再重挂就是。没想到段教练冲过去,朝她吼:“你马上给我下来!”嘉园也生气了:“我是来学车的,不是来挨训的!我要是熟练,还要你干什么?”段教练没想到嘉园会当众顶撞他,大吼:   
  13倒桩“返潮”(2)   
  “我不教你了,你爱找谁找谁吧!” 
  我急忙过去拉教练走:“你老人家消消气。大热的天,再上火,刚才的药不白吃了?”回头示意嘉园接着练。段教练想挣脱我,我压低声音说: 
  “刚才话才说了一半呢。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聊聊?” 
  他一下子蔫了,跟我去了树下,点起一支烟说:“收车后吧。” 
  “就今天?” 
  “今天?”教练审慎地看着我。“今天不行,家里有事。等有空,我找你吧。” 
  五点下课后,我正要去巴士站,忽听背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嘉园。 
  “师哥,晚上有空吗?” 
  “有啊,一直有。” 
  “陪陪我吧,我有点儿烦。”她皱着眉头笑。想想当年西施心口痛也是这样子吧,我见犹怜。 
  14   
  14夏末的忧伤(1)   
  我和嘉园在环城河畔的上岛西餐厅吃东西。房子里有些闷,我们吃了所谓意大利空心粉后,就端着咖啡杯移到室外餐座上,坐在藤椅上吹风。暮色四合,河里还有泛舟的情侣,桨动处晚霞映照的水面碎成万千落花。委婉动听的《黄昏》飘了过来: 
  过完整个夏天, 
  忧伤并没有好一点…… 
  “心情好些了吗?” 
  她笑笑,拿起手机摆弄着,忽然把彩屏对着我说:“瞧,你的光辉形象。” 
  我一看,是我一脸是汗、头发蓬乱刚下教练车的画面。原来那是个拍照手机。 
  “什么时候偷拍的?还真不错,一看就是个劳动模范。” 
  “才不是什么模范,我看更像个偷车贼。不,准备制造汽车爆炸的恐怖分子。”她可真行,一说一串儿,把我也逗乐了。两人笑了一阵,她放下手机,无端地叹了口气。 
  我以为她还对下午的事耿耿于怀,说: 
  “教练就是那么一个怪物,别当回事。你忍几天,我会收拾他。” 
  “你怎么收拾他?因为我?唉,用不着。我还不是因为他烦。” 
  “那为什么?” 
  “你没有烦心的事吗?” 
  “当然有。不过,我早学会了忍耐。” 
  “可过程还是痛苦的。” 
  杯子的咖啡已经凉了,喝到嘴里苦苦的,像彼此的心情。 
  我想嘉园可能是因为父亲的身体不好吧,就问老人生的什么病,好些了吗?嘉园沉默了半天,说:“其实告诉你也没关系,他不是生病,而是叫车撞了:一个才上路的新手。” 
  “伤势重吗?” 
  “坐了三四个月的轮椅了。”嘉园淡淡地说。 
  “那平时谁服侍他?” 
  “有个女人。”她看我一眼。“你觉得很奇怪是吧?我是说我继母。母亲是我读研时去世的,一晃五六年了。真是时光如梭啊!我才二十七岁,可有时感觉像七十二岁那样老了。” 
  她垂下头,长发不规矩地覆在脸上。她的眼睛在阴影中闪动,宛如透过密林的星光。我不知道她心里藏着多少秘密,但我不愿看到她忧伤的样子。 
  “你不老。相反,你是我见过最美丽最可爱最有内涵的女孩子。”我用最俗也是用有效的方法逗她高兴。“我喜欢你迷人的笑容,也同样喜欢你沉思的神态。” 
  嘉园抬头,启齿一笑:“你是不是见了女孩子都这么嘴甜?” 
  “对天起誓,只对你才是真心的!” 
  “谁知道你是真心还是花心。”嘉园像是开玩笑。看我一脸恼怒,又哄我高兴:“其实你肯定不是最差的男人:起码陈娇就迷恋你,整天追着你叫帅哥。你是怎么招惹她的,坦白吧,坦白从宽!” 
  “我可不敢招惹她,是她一厢情愿。” 
  “还挺牛的!” 
  “对了,说说陈娇吧,我感觉你们俩关系挺微妙的。” 
  “说来话长:我原先是华总的助理;前段时间,陈娇似乎怀疑我和华总走得近,我就主动要求去了贸易公司,一年到头在外地跑。她又打电话跟我说,我知道华总另外有人,误会你了……” 
  “陈娇有点儿弱智。”我说。“你和华总反差太大,怎么可能呢!” 
  嘉园一歪头,嗬嗬笑:“你不觉得华总一脸匪气,特有男人味吗?” 
  “开玩笑吧,谁会喜欢土匪?” 
  “我知道好多女人喜欢姜文,就是欣赏他的匪气。” 
  “女孩子总是容易被男人表面的东西迷惑。” 
  “没错。”她用食指拨着不锈钢勺子,让它沿着咖啡杯沿转圈儿,间或发出悦耳的声响。我知道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世界真是太小了,你和陈娇竟会碰在一起学车!” 
  “无所谓了。两个月前,我彻底离开了华总的公司。应当说跟华总跟她都没有什么关系了。陈娇人不坏,只是喜欢摆谱儿。我不会跟她一般见识。” 
  天黑透了,灯光把人照得朦朦胧胧的。嘉园的长发被晚风拂起,一缕鬈发在她光洁的额上轻柔地摆动着,使沉静的脸格外生动起来。 
  “你很美。” 
  “是吗?”她在灰暗中瞥我一眼,脸上漾着笑意。“一直没有机会问,你结婚了吗?” 
  我没回答,大声招呼侍者上嘉士伯。我没要杯子,直接喝。她探询而关切地瞅着我。 
  我谈起了娜娜、宁静美好的爱恋和突来的横祸。 
  “我不懂车祸还会使人失明,娜娜后来就慢慢看不见了。医生解释说,是脑部挫伤损坏了她的视神经造成的。我陪她度过了漫长的冬季。有时候,她异常狂躁,骂人,摸着什么砸什么;有时又异常安静,长时间地呆坐着,一句话不说。我趁她情绪正常时,几次提出结婚,她都坚决拒绝了。我知道娜娜深深地爱着我。正因为爱,她才不会选择结婚。她不需要怜悯,更不想连累我……”   
  14夏末的忧伤(2)   
  “后来呢?” 
  “早春的一天,她失踪了。我出了两天差。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去的鹭海,还在一家小旅店里住下,给我留下遗信,夜里投了海。她是摸索着写的信,一些字、行重叠着,不过还能辨得清。她说她和我曾真诚地相爱过,她很满足了。还说,她要去一个温暖而光明的世界,来世再来找我。那天夜里起了大潮,至今没有发现她的尸体……” 
  “肇事者受到惩罚了吗?” 
  “那是一个在某电脑公司打工的小青年。当时他妈生病住院。他借了辆车,去亲戚家筹钱给母亲交手术费,回来的路上撞了娜娜。说实话,我既恨他,又没法不同情他。他肯定不是有意的……” 
  嘉园把手放在我膝盖上,望着我,眼睛湿亮。 
  “你时常还想起她?” 
  “刚失去她那一年,我经常做梦:在惊涛骇浪里,我想救她,一个大浪就把我打翻了,沉到黑暗的水底……后来梦逐渐少了。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能疗治哪怕是刻骨铭心的创伤。” 
  一路平安的手机铃声响了。她说:“你的电话。” 
  是静雅丽人打来的,问我学车学得怎么样了,这在干吗?还说她想我了,想见我。我借着酒劲大声说:“不行,我没时间。”关了手机。嘉园问是谁,我如实招了。 
  嘉园哼了一声:“看来你没有为娜娜守身如玉。”我说:“是的。我有时觉得自己特卑鄙!我放浪形骸,和网友约会,可我并不爱她们。” 
  “我明白,你是想摆脱孤独。能行吗?” 
  我摇头,喝光瓶中酒,一甩手,把空酒瓶扔到河里。 
  “我理解。” 
  “真的吗?” 
  她想答话,又停下了,在看什么人。我扭头,见一对男女正往西餐厅里走。女人三十五岁左右,身材匀称,波浪鬈发,眉毛纹得细长,眼睛充分地描绘过了,大而黑,像国宝盼盼。那女的挽着一个中年绅士的胳膊,腰臀水蛇一般地扭着。 
  嘉园神情凝止。我说什么,她也没反应。我又拿起一瓶嘉士伯,碰了一下她面前的酒瓶子。她一愣,摸起手机,按了几个键又停下了。 
  “你没事吧?” 
  她没回答,直着耳朵倾听什么。从餐厅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老百姓俗称的浪笑。她霍地站起来,低低地骂了声什么,拿着手机进店了。我猜,她可能是去卫生间吧? 
  不大一会儿,我瞧见刚才进去的那对男女匆匆离开餐厅。女的低着头,脚步急促。有人挡住了我的视线。嘉园坐在我面前,脸激动得发红。 
  “是你把那两个人赶走了?”我问。恍然回想起她刚才骂的是“骚货”二字。 
  “对。”她把手机撂在桌上。抓起啤酒瓶,喝了一大口酒。 
  “你认识那女的?” 
  她喘了几口气,说:“是的。我也不瞒你了,她就是我继母。” 
  “你刚才怎么撵走的他们?” 
  “很简单——我说,要么你们马上给我消失,要么我用拍照手机给你们来几张!” 
  “你很勇敢!”我说。“你会告诉父亲吗?” 
  她脸上现出苦笑,起身道:“咱们走走吧。” 
  两人沿着环城河慢慢地走,后来又坐在河畔的石凳上,望着黑暗中的流水。不是纯粹的黑,它深深浅浅的,还点缀着斑驳的彩色,如一幅忧郁的版画。我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她最初微微一闪,不过没有拒绝。一会儿还把头慢慢靠在我肩上。我感觉到了她柔软身体的温香。我和她都默不作声,手牵手坐在那儿,两颗承载不同痛苦的心灵在缄默中交流。真希望这一刻就此停顿,或无限漫长。 
  手机的音乐铃声响了。嘉园不理。 手机上了劲弄动静,像一支乡村迎亲乐队。我说接吧。她拿起手机听了片刻,而后说:“好,我过去。” 
  “你要走吗?” 
  “是。公司有桩急事。” 
  “公司?” 
  “一家小公司。”她解释。“我下岗再就业了。” 
  说了声“明天见”,她挥挥手离开我。她没打车,而是沿着河边步行。我悄悄跟着她。走了不过抽半支烟的功夫,在光明影院前,她钻进一辆高级轿车。 
  我回到河边,坐在石堤上。水里映着城市的光影,我的心也一阵明一阵暗。我孤独极了,摸出手机给静雅丽人打电话,问她在干吗,还想不想见我。手机里噪声很大,有男生女生乱糟糟的说笑声,挺热闹的。依稀听见她嚷: 
  “你刚才不是不理我吗?你以为我就你一个朋友啊?” 
  “Kao,这么快就有新欢了!” 
  “是呀!我可以五分钟内叫来一个班!——你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没等我说再见,她就关了电话。看来还真生我的气了。   
  14夏末的忧伤(3)   
  15   
  15再接神秘电话(1)   
  我不想这么早就回家,就踱进附近一家茶吧。刚叫了杯西瓜汁,感觉一个女孩子挨我坐下了。一团淡淡的香气罩来。我扭脸一瞧,乐了:这么巧,是罗佳! 
  “我看见你一个人垂头丧气地溜进来,这么可怜兮兮的!怎么也没个伴儿?” 
  “我女朋友出差了。”我胡扯。 
  “去哪儿了?” 
  “得克萨斯,贩牛仔裤去了!” 
  罗佳咯咯笑:“开玩笑吧?” 
  “骗你是这个。”我把一只手放在吧台上,抬起中指,轮流挪动其余手指。 
  “你应该叫几声。” 
  “怎么叫?”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