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作者:张建东
那老汉说:“他是个傻子,木匠老古家的小儿子,从小到大不会说话。”
冰冰想,有时越是傻傻的孩子,越古怪精灵。兴许他看到什么了。
这样想着,她再次抬头看时,却不见那小孩了。他已经从树上下来,不知躲到什么地方了。她跑过去找了半天,也不见小孩的踪影。
“张群吗? 我是吴冰冰。我有事想和你见一面,有时间吗? ”
“有时间,有时间。”张群在电话那头说,“真巧呀,我两小时之前刚下飞机,从四川回来,刚洗过。你说在哪儿见吧? ”
吴冰冰随即说了个地方。半小时后张群就赶过来了。
俩人坐定后,吴冰冰倒不知该怎么说了。还是张群快言快语,先讲起自己来。当冰冰听张群说去四川是为姜兰事时,感到出乎意料的惊讶。
张群说:“你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了,我对姜兰很感兴趣,除了案件本身外,我还搜集了很多她在绘画方面的情况,我想写一写她,跟新闻没关系,我想用文学的笔法写,主要是写她这个人,写她的命运。”
“那就是写她的经历了。你是想把她写成小说吗? ”
“也不一定,也许是纪实文学吧。反正,我觉得她这个人物特神秘,有内容写。作为女性,她在绘画方面能做出那么大的成绩,绘画水平技巧能得到那么多专家和同事的肯定,就很了不起。她为什么会杀人? 又为什么在审讯时两次自杀? 这好像都不是简单的问题,这里面兴许有着旁人所不知道的秘密。所以,我就想追寻着想弄清这些疑问。”
“她的身世始终不清,到底是哪里人? 家在哪里? ”
“对,这也正是我想弄明白的。公安局只查清她是4 年前从葡萄牙回国,再以前的事无法查证。正像你说的,她到底是哪里人? 父母现在在哪里? 她的童年、少年以及回国之前青年时期在哪儿度过的? 这些都不清楚。司法机关办案可以就事论事,人一杀,登个公告了事,管她父母在哪儿。我不行,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我一定要弄清这些,整体把握才能下笔。”
“那你怎么会去四川调查? 怀疑她是四川人吗? ”
“是的。”张群摘下眼镜,用纸巾边擦拭边说,“这是当记者这么多年仅有的一点本领,学会怎么样搜集信息,怎么样分析判断——我调查了好多人,姜兰过去的同事,跟她打过交道的人,还有住在她附近的村民……普遍反映姜兰的普通话特别好,音色很纯正,没有外国人说中文时那种很重的卷舌音。我就想,如果姜兰是4 年前才回国的,那么她出生后前31年都生活在国外,她不可能说话时没有丝毫的洋人痕迹。除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跟父母在华人区里长大,说中文,她父母的国语特别好,所以她讲得好——这种可能性有,但也难以克服语言环境影响,尤其是在葡萄牙这样一个华人很少的国家里;二是她在国内生活,形成了较好的普通话,长大后才出国的,在国外生活时间很短,所以回来没有外国口音。围绕着这两点推论,我就进行了调查,果然有所发现。”
“你找到线索了? 是不是找到她的父母了? ”
“我是想找她的父母。我调动所有的关系,向出入境管理部门调查,将姜兰回国之前所有移居葡萄牙的人都查了一遍。当时的政治气候,以及中国跟葡国的关系,移民人数屈指可数,找不到可能是姜兰父母的人。无论男女,连一个姓姜的都没有。后来我又想,既然姜兰不可能从小生活在国外,那么她也许压根是在国内生活,是改革开放,后刚出国,在国外一段时间,又于4 年前回来……这就是我说的第二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早些年来的出境登记里一定有姜兰的记录。”
张群停顿一下,喝了口水,继续说:“这样,我又查遍她回国之前的出境登记,很遗憾,没有发现姜兰这个名字……正在我失望决定放弃的时候,却偶然翻到了一张表,那上面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张1994年9 月的出境登记表,表上的名字是黄青,籍贯是四川省巫山县石碑乡,毕业学校是西都美术学院,出境理由是赴澳门参观、交流。可那照片上的女子,我看有点像姜兰。仔细看,越看越像姜兰。“
冰冰听愣了,她不由叫起来:“黄青? 你说这个黄青是姜兰? ”
“她们确实像。”张群说,“在采访姜兰杀人案件时,我不止一次地和她面对面,还看了她原来的照片,就是存在她档案里的惟一的那张照片,面前这张照片上的人,和姜兰像极了。再仔细琢磨那名字,姜是黄的,而兰和青又属同类色调……黄青,姜兰,每人的名字都是两色,一冷色,一暖色,像同一个人给起的,有着某种内涵上的联系。再加上黄青也是学美术的,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这个发现让我感到特别的兴奋。”
“真想不到。”冰冰听得激动不已,接着问,“你去调查了? ”
张群说:“我必须去调查,证明我的发现。我没有告诉公安局,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姜兰的案件结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作家文学意义上的调查。我认为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向谁汇报,同谁分享。姜兰是神秘的,不仅她的身份神秘,她的生活经历神秘,连她为什么杀人也神秘,而她的死则使这所有的神秘都悬而不解。而我,要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破解它,我感到从没有过的骄傲和刺激。在没调查之前,我已在头脑里勾勒了可能的事实——黄青先赴澳门,又转赴葡萄牙,居住3 年后回国,改名姜兰,自称生长在海外,父母也在海外。而当初出国的那个叫黄青的女子,就从此消失,不存在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图虚荣?泥身换金身,把自己塑造成洋人? 恐怕没那么简单。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黄青想摆脱过去,跟昔日的自己割断联系,以新的面目出现,重新设计和安排人生。如果是这样,那个黄青肯定代表某种痛苦得让她不愿重复而又想方设法摆脱和遗忘的过去……”
冰冰赞同她的说法,想了想说:“如果黄青是她的过去,按常规没有必要隐瞒,从国外回来,绘画水平提高了,又小有成绩,对得起过去,对得起自己的出身,是很光彩的事,为什么要改名换姓,不承认自己的过去呢? 如果她真是黄青,她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隐衷。”
张群说:“是啊,不愿意承认过去,可能过去有苦衷。而挖空心思、改头换面地掩盖过去,则证明过去有隐情、有问题。比如她过去犯过罪、杀过人,再比如她有过羞辱的经历和不光彩的家庭出身等,……这些都只是假设。但这种假设使我更加兴奋,想弄清和破解它的欲望更加强烈。再说,我的假设不是主观的,姜兰回国后虚构出身和经历,没人强制性地追查她,而杀了人被捕后就不一样了,她要面临着轮番的审讯,他们会采取各种手段从她嘴里掏出事实,包括她的真实身份在内……所以她才咬断了舌头,所以她才一次次地自杀,直到最后也不吐露属于自己的秘密。对待这个从国外回来的姜兰,纵使怀疑也无法猜想到她的过去。要不是我没事找事偶然间翻看到那些表格——谁也不会像我那样对双方那么了解——谁也不会将8 年前那张发黄的表格上一个陌生女子的小小头像,与才华出众、美貌迷人的女画家联系到一起。我真佩服姜兰的城府和心计! ”
张群语速很快地往下讲着,两眼在镜片后面激动得闪光。
“快讲调查结果吧! 结果怎么样? ”冰冰仍催着她。
张群叹了口气,说:“调查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什么情况? 没找到黄青家? 没有黄青这个人? ”冰冰着急了。
张群说:“我没先去黄青家,我先去了西都美术学院。在学生管理处,他们帮我查档案底册,的确有个叫黄青的学生——四川巫山县人,90级油画系,94年7 月毕业,档案转至巫山县。档案底册里有份学生登记表,我拿出半月前复印的黄青出境登记表对照,填写的出身、住址、家庭成员情况都一样,身高也都是1.72米;但上面的照片是个细眼长脸的姑娘,而出境登记表上的黄青眼要大些,脸稍圆些;再细加审视,鼻眼、眉毛等五官搭配,都有细微区别。我甚至用放大镜看,居然看出学生的黄青是单眼皮,而出境的黄青是双眼皮。两张照片上的黄青不一样,不是一个人的照片。”
“黄青怎么会有两个人? 再去黄青家调查呀! ”冰冰也迷惑了。
“是要去她家。我乘坐汽车,翻山越岭,风尘仆仆地赶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了巫山县。又坐篷篷车来到石碑乡黄楼村。这村在山沟里,只十多户人家,穷得很。我在村头问黄青家在哪儿时,被问的那个老太太愣愣地盯了我半天,疑惑地反问我,你咋这时候还找她呢? 她早就不在了! 好多年都没她的音信了! ——这下,我也傻了。”
“怎么? ”冰冰叫起来,“黄青死了? ”
“是失踪了! ”张群肯定地说。她继续讲下去:“我还是决定去她家看看。她家里人很少,只有母亲和一个妹妹。母亲好像受过刺激,说起话来不太连贯,小女儿在旁边补充着。我终于知道,黄青在毕业后不到一个月就失踪了。那年8月,她跟人去山里画画,再也没有回来。女孩讲起姐姐不住地哭。她母亲也一个劲地唠叨,说她女娃去找她爸去了,女娃不孤单。小女孩解释说,爸爸是个老艄公,10年前翻船死在江里了。”‘
张群打住了,摘下眼镜,又擦起镜片来。看上去心情很沉重。
冰冰又催着她说:“讲呀,接下来怎么办呢? ”
“还讲什么? ”张群说,“没有了,接下来我就回来了。”
“黄青失踪了,姜兰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谁? 她为什么用黄青的名字出国呢? ”冰冰不甘心似的,一连串地追问。
“这问题我和你一样不明白。”张群说,“看来,姜兰是个神秘的人。
黄青失踪的第二个月,她竞以黄青的名义申请去澳门。她提供了有黄青身份证编号的假证件,而上面的照片竟是她自己,并且顺利过关去了澳门。至于由澳门再去葡萄牙,我猜想有人帮她,不然这中间诸多环节靠她本人很难做到。但即使有人帮助,她能把事做得滴水不漏也让人佩服。“
冰冰的头都懵了,没想调查后这个结果。姜兰到底是什么人? 真让人头痛。她问张群:“你不准备接着往下调查了? ”
张群耸了耸肩,说:“看来,想弄清楚太难了。”
“那你不准备写姜兰了? 你是不是要放弃了? ”
“放弃? 我没说要放弃。无法弄清楚,也就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
碰上姜兰这么个神秘人物,对我来说是个挑战。世上的一切有时很怪,不一定谁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哎呀,只顾跟你不停地讲,累得我口干舌燥,还没听你讲你的情况,还没问你找我啥事呢? “
冰冰说:“噢,也没啥大事,我也是想问,你最近去过西郊,去过姜兰的院子吗? 丢没丢什么东西? ”
“去过呀,好长时间了。”张群说,“上个月,有个星期天去的。没想那儿有一条狼狗,吓得我险些跑不出来,包被门挂住掉在地上,名片撒了一片。那狗堵在门口,我又不敢去捡,最后算了……”
冰冰说:“有人把名片捡起来了,放在了桌子上。我今天下午去时,还看到那些名片在桌子上放着。”
“那是谁呢? ”张群说:“是我第一个去的,推门时把封条给撕开了。
除了我想了解她之外,没想你也会去调查她。捡名片有什么意思吗? “
“我也说不准。”冰冰说,“反正除了你和我之外,我想不到会有第三个人去那查封的房子里。只有姜兰本人回去——她的鬼魂。”
“什么? 她的鬼魂? ”张群不以为然,“你开什么玩笑? ”
“真有她的鬼魂。”冰冰认真地说,“给你说这些也没意义。别再去那个地方了。平时最好也不要单独行事。”
“嗨! ”张群觉得可笑,“我不信这些。我奶奶有个堂兄,我叫舅爷爷的,70多岁,专门研究《易经》的,经常是阴阳五行、吉凶鬼神地挂在嘴上,还结交很多有功夫的人,有的据说会通灵,直接同死去的人对话,能把阴间的信息带到阳问来。每次见他,他总是大讲鬼魂一类的话题,我却没感觉,一点都不信……”
冰冰说:“不信也罢,你保重好自己就行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
有些事,不是我们必须经历过才有的,也不是只有我们想象到才有的。“
“没有那么神秘吧? ”张群依然不相信,歪着头怀疑地说,“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再调查,不想让我写姜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