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作者:张建东





    红土路越走越细了,且慢慢地伸进了田里。两边都是比人还高的庄稼,田间地头随意点缀着的大树,在夜幕中耸起巨大的黑影。不远处有一个村庄,闪烁着星星亮光,你以为她要去那里,可她却从村庄边过去,仍然往前走。
    天黑透了,深秋的夜风很凉,她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却没感到冷似的。往西望去,竞不见有什么灯火,全是阴森森的高粱、玉米地。有个看秋的老人走来,到跟前才看到她,吓得连忙躲到一边。她没看那人一眼,毫不分心地往前走着。
    黑夜时的旷野是那么寂静,除了自己踏踏的脚步声,她还能听到癞蛤蟆、蜈蚣和秋虫的呜叫。有一辆摩托车从对面开过来,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车灯的强光使她抬起手遮了下眼睛,就听到了划面而过的口哨声。
    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那辆摩托车竞又折了回来,追上她围着转了两圈。他们喊着,小妞,去哪儿? 是不是跟家里人生气了? 是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呀? 她没抬眼看他们,绕着车和人走。他们停住了车,嘀咕着,跟上来,有个人跳到前面挡住她,有个人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把头贴在她肩上说:“小妞,别走了,别走了好吗? 陪哥们好好玩玩,行吧? ”
    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能听到她的声音:“放开我,让我走! ”
    “不放你咋的? ”有个粗鲁的腔调说,“哎哟,你打我? ”
    “还真来劲呀! ”有个尖细的嗓门叫道,“哥们,放倒她。”
    “滚开! ”她大叫着和两人厮打,但很快就被压倒在地,听见她愤怒地叫喊,“我要杀了你们,滚开! 我要杀了你们!——”
    “哎呀! ——妈的! ”
    只听一声惨叫,有个人抱头跳了起来,另一个人也松开了手,忙问怎么了?是那尖细嗓门在叫:“妈的,她咬了我! 咬了我的耳朵——天哪,我的耳朵呢?——掉了? ——她把我的耳朵咬掉了,天哪! 这个该死的婊子,把我的耳朵咬掉了! 妈的! 妈的! 妈的! 快打开车灯,快给我找耳朵! ——”
    另一个人发动了摩托车,开过来,用车灯照着,看到那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抹一下沾血的嘴角,转身离去。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在地上到处找着,终于在尘土中找到了半个蘑菇似的东西。
    那尖细嗓门捧着带血的耳朵,叫得更厉害了。
    “快! 快开车送我去医院,晚了就接不活了。快点呀! ”
    两个人开着摩托车疯了似的跑去,一路上撒着呻吟和叫骂声……
                                  五
    在医院会议室里,孟博士和几个医生仍守在那里,静等着寻人小组反馈的信息。这时,有个护士匆匆推门进来,向其中一个外科医生报告,说来了个紧急病号,急诊室要他马上过去处理——一个男人被咬掉了耳朵,说是从精神病院逃出去的女病人咬的。旁边的孟博士一听,立刻问那个女病人在哪里?
    几辆汽车载着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向西郊外飞速奔去。在离城10多公里的地方,发现了穿着病号服的吴冰冰。她抱着身子,蹲在路边,瑟缩发抖。当几条汽车大灯照着她时,她两眼显出惊恐无助的神情。
    在孟博士命令下,几个护士将吴冰冰围住,扯胳膊抬腿将她拉到救护车上,不由分说,绑在了担架床上。汽车立即发动向医院开去。
    吴冰冰睁开眼,看到了坐在旁边的孟博士,对方用中指推着黑色镜框,一直在观察着她。然后,孟博士开始问她:“你为什么要从医院跑出来? ”
    “跑出来? ”吴冰冰努力回想似的,“是我跑出来的吗? ”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
    “做了什么? ——我,迷迷糊糊的,我不知道……”
    她躺在那里,上面灯光照着,除了孟博士外,还有其他医生、护士,无数张脸,忽高忽低,在上面晃着,她感到了那颗心的恐惧,胸腔紧张地收缩着。而她的耳边是你一言我一语,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杂乱地聒噪——
    ——为什么要跑出来? ——害怕什么吗? ——想到哪里去? ——记得从医院出来的情景吗? ——是你把人耳朵咬掉的吗? ——记不得回医院的路了吗? ——你是不是在做梦? ——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你有没有感到头痛? ——为什么一直往郊外走? ——为什么没想到回家?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
    她大叫一声,身子挣扎着向上。孟博士将一只手按在她额头上。
    她感到那颗心脏“咚嗵咚嗵”地跳起来,而她整个身子也跟着这响声上下颠簸地颤动,胸口竞鼓得像山包一样。她分明清晰地感到,是那颗心在往外顶撞。伴随着顶撞的,是一阵杂乱、刺耳的嘶鸣声……
    “咚嗵! 咚嗵! 咚嗵! ——”
    像蒙在布袋里的野兽,拼命挣扎,左冲右突,疯狂地冲撞,俨然想从她喉咙里窜出来。冲撞越来越猛,声音越来越响,巨大的声音让她头昏耳鸣。她想大声喊叫,可喉咙像被堵住似的。那嘶鸣声也越来越响,像是野兽临死前的惨叫……
    只听孟博士叫道:“快,给她一支镇静剂! ”
    护士的注射器朝她身上刺来,她感到身体内也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像是野兽挣断铁链的声音,那颗心顿时停止了冲撞……
    她看到面前的嘴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了,只感到身体碎裂似的空洞——接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额头上晶亮的汗水静静地流淌着,抓紧床单的手也慢慢松开,留下皱巴巴湿透的手印……
                第二章
    噩萝连连,怪异难解。他疑问身上是谁的心脏——_ 他们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有什么顾虑昵? 除了我之外,还会顾虑谁呢?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或者什么隐情不成?
    经过孟博士的观察治疗,确认吴冰冰精神正常,手术后的她终于出院了。这天早晨,她起床很晚。妈妈的学校离家很近,趁课间休息回来看看,见她正穿着睡衣蹲在卧室里的沙发上,手忙脚乱地翻看着面前那堆五颜六色的报纸。茶几上放着早上为她准备的牛奶、蛋糕,她只顾忙竞一点没动。
    吴冰冰一目十行,翻看半个多月的报纸,每每都是看一版的要闻和地方版的城市新闻,蜻蜓点水般搜寻她感兴趣的标题。什么日本客商兴建纸浆厂,在山区飞机播种小叶桉;抢夺案件频频发生,警察便衣设卡一天破案20起;女画家姜兰杀人案终审宣判,执行死刑时上千人围观……她“哗啦哗啦”流水般地往下翻看着。
    忙碌了一阵子,终于相信妈妈的话——她被麻醉休眠的这么长时间,并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大事。生活平庸、琐碎,哪有那么多新鲜事儿。
    妈妈问她吃药没有,她说吃过了。妈妈催促她快点吃早餐。
    吴冰冰坐在茶几前,皱着眉头说:“妈妈,我不想吃这些。”
    妈妈问她怎么了:“你不是早餐最喜欢牛奶、蛋糕吗? ”
    “我想吃咸的——我一睡醒饿时,就想到吃火腿,还有牛排,咸粥。”
    “你不是早餐总吃甜的,从不爱吃咸的吗? 那些高脂肪、高胆固醇——”
    “管它呢,反正我想吃……妈你说,我是不是手术后胃口变了? ”
    “想吃就吃,想吃什么妈给你买。啥变了? 没有变。”
    “那谢谢老妈,您太好了。”
    妈妈下楼买东西去了。吴冰冰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活动着坐酸了的双腿。望着头顶清朗洁净的蓝天,远处舒卷自如的白云,她感到此刻的心情特别好,一种渴望放松的兴致油然而生,她真想跑出去,跑到屋外伸展筋骨,好好地散散心。
    蓦然飘过来一串笑声,女孩子轻松、欢快的笑,像山涧清泉般纯净。她兴奋地寻觅着,看到正前方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绿草地,有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在纵情奔跑,嬉笑玩耍,很快就从远处向她这边奔来,笑声越来越大,面目越来越清晰。有个穿红上衣、蓝裤子、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最先看到了她,朝她这边指着,那群孩子也会意地朝这边跑着,边跑边推推攘攘地叫着、笑着……
    看着她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她羡慕地笑了,真想跑过去跟她们一起玩。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回到了孩子时代,那些小朋友呼朋引伴的叫声,让她兴奋得热血沸腾、手舞足蹈。她看到面前是一道石头砌成的围墙,墙外边是清幽幽的水塘,走过水塘就是那片草地。她一纵身就爬到了围墙上,坐在墙顶看着那些小朋友,两脚在水塘里搅动着,清凉的感觉从脚底传遍全身,很舒服、很凉爽……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站在了水塘边,朝她笑着打招呼。这小姑娘圆脸蛋,大眼睛,一笑两个小酒窝,很好看,而她的胸前还挂着一件闪亮的东西,记得外婆家村子里住的一些小孩都戴过。对了,那是长命锁,银质长命锁。
    那女孩从水塘边小径上走来,长命锁上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响声。她依然天真无邪地笑着,扬起细白如笋的胳膊招呼她下去,声音轻柔诱人:“姐姐,下来,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快下来呀,快下来呀——”
    妈妈在街对面的肯德基给女儿买了她想吃的火腿等食物,回来走到小区的大门口,却见那里围聚了一群人,都在仰脸朝楼上望着,嘴里议论纷纷。她问出了什么事,看什么呢? 几个人回答她,说楼上有个女孩想自杀。
    她跟着往楼上看,见大楼中间有家阳台上坐个女孩,脸朝外坐在阳台护栏上,两脚不停晃荡着。阳台上没装保护网,看那女孩的样子,随时都可能跳下来——一数楼层,12楼,她吓得腿都软了,连忙叫着冲进了电梯,慌乱中碰掉了手里的东西,也顾不得捡。嘴里不停地催着电梯,快点快点快点!
    她打开自家的门冲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阳台上的女儿。望着她的后背,她大气不敢出,咬着牙齿,轻轻地喊着:“冰冰——冰冰——”
    一直喊了很多声,吴冰冰才梦醒似的,慢慢地扭过头来。
    妈妈说:“别动,坐着别动——听我的话,身子一点也别动。对了——”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到女儿身边,“来,慢慢地把右手给我——”
    她抓紧女儿的手,使出全身力气将她从上面拉下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倒在里面的地板上。妈妈仍半天没有松开她,生气地责怪道:“你怎么了? 为什么坐到那里? 你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是不是? 真的想自杀吗? ”
    吴冰冰倒地一摔,摆脱了刚才的迷糊状态,自言自语地嘟哝着:“怎么了?——刚才我做什么了? 没有要自杀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妈妈很恼火:“你不是孩子了,就是孩子也知道,一失足就掉下楼了。”
    吴冰冰很困惑:“我真的……不明白,刚才……是怎么了? ——”
    整个上午,吴冰冰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会儿走来走去,一会儿躺在床上,思绪始终纠缠在一系列解不开的疑惑中。
    她坐在桌前时,在面前的白纸上画出许多大大小小的问号。
    桌上有一个笔筒,里面插着钢笔、铅笔,还有塑料尺、裁纸刀。有几次她将裁纸刀抽出来又放进去,像把玩铅笔似的拿在手里,时而在面前晃来晃去,时而无聊地切割着纸上的问号,一直不停地在玩着,中间差点割着手。她不明白自己干吗对刀产生了兴趣,就强迫自己把它放在了笔筒里。可过一会儿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拿起了那把刀,下意识地用它在手背和胳膊上刮来刮去。她暗暗责骂自己不能自制,再次郑重地将刀子又放进去。可是,她总感到自己的注意力始终离不开那刀。她故意背对着不去看它,但大脑总忘不了那把刀的存在,总觉得那刀瞪着闪亮的眼睛在看着她。这让她十分苦恼,索性转过身来,赌气地盯着那个笔筒,又不解地拿起那把刀,在面前琢磨着——怎么那么奇怪? 难道这刀有什么魔力不成?
    正是这时候,妈妈推门进来了,看到她在眼前摆弄着刀子,又着实吓了一跳。妈妈惊愕地追问她怎么了? 翻来覆去解释了大半天,才让妈妈相信她不是自杀。
    妈妈告诉她,刚才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她两天后去复检。
    这时,冰冰抬起头,迟疑地问:“妈,还记得前天我跟你说的事吗? ”
    妈妈收拾着她弄乱的东西,问:“前天说的啥事儿? ”
    “我觉得——”她将手放在胸口上,“我这个心脏好奇怪。”
    妈妈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有哪儿感到不舒服吗? ”
    她皱着眉头说:“也不是不舒服,总觉得不对劲儿,不知道做手术时什么样,反正醒来那天挺怪的。莫明其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