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作者:张建东





    “我只看到有一条小河,那小河从山下流过,通向远方,流进一条大河。河水混浊,发黄。河岸上到处是低矮的房子——”
    “我也梦见过房子,房子里有什么样的人? ”
    “听见有小孩的哭声,一个光着身子的女婴,是抱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怀里,女人很漂亮,头发长长的。她将孩子放下来,取出一把剪刀,将自己的头发剪了一缕,塞进一个亮亮的东西里。唔,是一个银质的长命锁。然后,她又将自己的手心剪出血来,将血滴在头发上;然后,她又用火点着了那头发,嘴里念着什么,听不清,好像是在施法……”
    “我有一次在梦中也见到过这种场景。”
    “在黑烟中的仪式结束了,那女人将长命锁的盖子合上,把它挂在了女婴脖子上。正在大哭的女婴很快就不哭了。”
    “那女婴是谁? 是姜兰吗? 是她小时候吗? ”
    “苦难的童年! 看得见到处弥漫的灾难和死亡的云雾。到处藏着凶险的眼睛,人和野兽的眼睛,围着这女孩乱转,却无法接近她。显然,它们惧怕那施了魔法的长命锁。”
    “我想知道她后来的情况,她长大以后的情况? ”
    “有很多雾,除了雾还是雾,乱得很,让人无法看清她,她完全被包围在迷雾中……出现了一副副面孔,相互重叠着,像是一幅幅画,画中的人不停地变幻,那是她一个个化身,你去我来走马灯似的。有声音说,她是死过几次的人……”
    “她是怎么离开家乡的? 去了那里? 看得出来吗? ”
    “看得见她在跑,有野兽追着她,她没命地跑……成群的野兽,撕吃着小动物。路上都是尸骨。她往大山外逃……有一片森林,从里面出来一条狼,拦着她前面的路,那条狼扑向她,将她压在身下。那副长命锁闪出刺眼的光,那条狼骇怕得连忙后退。”
    “你说,她是死过几次的人,什么意思? ”
    “我看到了她跳河自杀,还看到了她跳崖自杀,有让人恐惧的血光,身后若即若离的黑影,那是魔鬼在跟着她……她满身伤痕,鲜血淋淋,看到她不停地跌倒,又爬起来向前跑,摇摇晃晃的身子……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在高楼大厦的树林里穿梭、躲藏,心里充满忧伤,脸上却强颜欢笑。我看到仍有很多野兽追逐她、攻击她……她身上已不见那个护身符——那个银质长命锁。她无力抵抗,只得逃避着,但身上还是被野兽抓出无数道伤口。她始终抱着胸口呻吟:痛,痛——”
    弘太法师拿起身边一个长颈瓶,对着嘴灌了一大口水,猛地朝前吐去,喷出大朵绿色的雾,她继续说:“……我看到了火,熊熊燃烧。火光中,她操着画笔在作画,身上的衣服燃烧着,露出赤裸的身子,美得像精灵一样。还有她手里的画刀,在火中闪着刺眼的光——唔,我看到她把画刀插进一个人的胸口,那人倒下了,火苗扑上去,饥饿地啃噬起来,最后只剩下一具白骨。她竟然不停地在杀人,成群的鬼魂趴伏在她脚下。在凶猛的火焰中,隐约地看到东倒西歪的白骨,有很多的头颅和骨架。”
    “是她活着时杀的? 还是她死后杀的? ”
    “不知道她活着和死后杀人有什么区别,但能看出那是一个疯狂的灵魂,包在一团烈火中,有怨怒,有仇恨,随心所欲地发泄,残忍地猎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享受着嗜血的快感和复仇的刺激……必须控制住她,不然,这团火会越烧越猛,越加蔓延,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我就是想问该怎么才能制止她? ”
    “扑灭她身上的火,要用那个长命锁。”
    “长命锁? 她小时候戴的那个长命锁? ”
    “是的,她母亲生下她后就给她戴上,她不仅小时候戴,而且一直到大都戴着。她母亲是个巫女,她在那个长命锁里施了咒,锁住了女儿的灵魂,也把自己的灵魂抽出一半注进去,陪着她……从此,她始终把它戴在脖子上。因为一旦失去它,她就会失去魂魄,迷失心智,找不到方向,她离不开那长命锁。……现在,只有找到那长命锁,才能平复那厄灵的怨气,重新凝聚她分裂的魂魄,熄灭那团疯狂复仇的火。”
    接下来,弘太法师开始召唤那魂灵。她手托阴阳罗盘,闭目念咒。
    顷刻间面前的蜡烛熄灭了,房间的光线暗下来,在墙角出现了环形光晕,像是手电筒照出的亮光,从里面现出一个透明的人影,缩在墙壁的下方,看不清她的面孔和衣着,只听到她像风吟似的哭泣声。
    弘太法师说:“她在诉说,我能听到她的哭诉……她说她恨男人,说她的一生都是被像野兽一样的男人追着咬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妈妈给她的护身符——那个避邪消灾的长命锁,失去母亲跟随她的咒语,失去母亲灵魂的庇护,也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无力抵挡野蛮的侵害,从此身心总是受伤。她说从那时起,她开始迷失自己,再没有平常人的忍气吞声,再没有女人的本分和温情,野性和邪气上了她的身,她开始报复,开始杀人……她要平衡自己的心理,将自己过分的行为和别人对她的伤害扯平。她说眼下她很累,她想有个归宿,想见母亲,想与母亲在一起,想像小时候那样,穿着母亲为她做的棉布衣,扎着母亲为她梳的朝天髻,戴着那个响着铃铛的长命锁,在老家门前的山坡上自由自在地跑——”
    弘太法师停住了说话,闭着眼长久地坐在那里,像是沉浸在那忧伤的情绪中。终于,她仰起脸,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看着冰冰。“世上万物,水火相克,阴阳互补,对这个怨魂,对抗和打压只能事与愿违,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使更多的人陷进冤冤相报的麻烦中;最好的办法是平怨,是引导。弄清她的过去,找出怨结,解开它。找到那个与她生生相伴的长命锁,就能锁住她散乱的七魂六魄,收复她放纵不羁的灵魂,平复她在人间的怨念,使这个不安的冤魂得以安息。”
    冰冰说:“如果是这样,我相信我会弄清她的过去,找到那个长命锁,不过,您要告诉我她是哪里人,家在哪里? ”
    法师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无法看清她是哪里人,我和你一样,看到她的背景全是雾,她的过去云遮雾罩,连我也觉得神秘。我只看到她村前有一座大山,山前有条小河,流向远方一条大河……”
    冰冰思考着说:“村前一座大山,那条小河,流向一条大河? ……
    那座山我曾在梦里多次见过,山前长满了一望无际的夹竹桃……我还做过一个冬天的梦,还是那座山前,下着很厚的雪……首先,肯定是在北方,那么大的雪只能在长江以北的地方才有。那条大河应该是黄河。
    对,我曾在梦里跟她飞去过那里,她当时说离家3000公里。离这儿3000公里的大河就是黄河吗! 至于那条从山里流出来,流向大河的那条小河,就是她家门前的河。沿大河找到那条小河,就能找到她家了。“
    “你和她心息相通,我相信,你会找到她老家的。”
    “如果找到长命锁,你能保证她从此平息吗? ”
    “只要有那长命锁,我会将她的灵魂收进去。”
    随后,她从腰间取出一串桃核项圈挂在了冰冰脖子上,说:“我相信你行。你只管去吧,神会助你的! ——”
    冰冰很感动,突然她说:“我想起一件事,我打个电话。”
    她这时想起了李芹老师,那次她问姜兰为什么要杀李芹老师时,好像姜兰很随意地说,李芹说话太像她中学时一个女孩了,她讨厌那女孩,就杀了她。要说一个人说话很像另一个人,首先应该是声音像,包括口音和发音习惯,再个是表述方式像,不管从哪方面分析,都很大可能是同乡的关系。只有同乡的两个女孩,才可能在说话特征方面有很多的相似,才能让几十年的人勾起从前的记忆,甚至想象着她们是同一个人。这么想着,冰冰给妈妈打了个电话,问李芹阿姨老家是哪里的。妈妈回忆一下说,过去和她在一起时看过她的履历表,好像是河南省济源县。
    冰冰叫起来:“那个县不是在黄河边上吗? ”
    “离黄河大概几十公里,在河南西北。”
    “对了,肯定是哪儿。”她挂了电话后转身找弘一法师,想告诉她自己的判断,姜兰的老家肯定离李芹的老家不远。可法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吴冰冰离开那幢小楼,走在路上,第一个就给张群打电话,把刚才的情况跟她说了,并告诉她自己要去寻找姜兰的老家。
    她问张群:“你能跟我一块去吗? ”
    对方说:“恐怕不行,我太忙了。”
    “你不是要写她吗? 一起寻找才能了解她过去的经历? ”
    “谁也不明确她是哪里人呀? 不是白跑吗? ”
    “不会的,你听我说——”她把自己的推测跟她说了一遍。
    “这倒有意思,我真想去——可是,还是离不开。我们报社现在量化考核,每月要上100 分的稿子,我上月去四川,就耽误了上稿,只完成三分一的任务。这个月我要离开,任务又荒了,两月薪水只能领几大毛。再说吧,社长那老家伙正寻我的茬,一生气还不炒我的鱿鱼? ”
    “那你跟社长请假,他兴许会答应,至于工资,我补给你,所有的花销由我出,你就陪我去,怎么样? ”
    “嗬,挺诱惑人的——不过,还是不行。社长不会答应我的,他是个老色鬼,有求于他要付出代价。你让我去无谓的牺牲吗? ”
    “那——也罢。在某种程度上,我知道我这次去是冒险。”
    “真对不起,我得保一份工作。我等着听你带回来的故事。”
    “没关系。我相信,我会很快回来的。”
    吴冰冰挂了电话,油然而生一种悲壮。她边走边想,我会找到她的老家的,找到那长命锁的,我会救出爸爸的。我能做到,肯定能!
               第十五章
    这地方引起她那颗心的回忆,也泛起一种近乡情怯的悸动——既特别熟悉,又有点陌生,既感到温馨,又有些苦涩。她眯上眼遐思,恍惚又回到了童年……
    吴冰冰乘大巴从E 城出发,经过六、七个小时的颠簸,先到了湛江。然后钻进火车,闭上眼整一夜,天明才到广州。等坐上从广州北去的火车,望着车窗外向后飞驰的房舍和桥梁,已是第二天正午时分。她有一种堕入时光隧道而身不由己的迷惘。
    她坐在硬卧车厢一头的下铺,把随身带的帆布背包放在枕头旁边,靠着将身子随意横在铺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她对面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像是采购员或个体老板什么的,扭着粗脖子不停地看她,厚嘴唇抖着想跟她说话又没有勇气。她想着心事,情绪不好,对别人好奇地看她,很讨厌。即便他跟她搭讪,她也没心情理他。恰好这时,车厢乘务员过来,说了些什么把那个男人给领走了,她才感到自在一些。
    吴冰冰想起走之前,去看守所看爸爸,跟他说了出行的事。见到爸爸让她心里特别难受。爸爸已经被批准逮捕了,不仅戴着手铐,而且还有重刑犯才戴的脚镣,走起路呼啦啦刺耳地响。冰冰看着,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十几天不见,好像过了十几年似的,爸爸显然老了许多,胡子没刮,头发乱乱的,两个鬓角冒出白发来,脸上除了沮丧和悲哀,还有对冰冰的担心。冰冰隔着铁栅栏的窗El,哭得说不出话来,她要爸爸保重身体,说她一定会想法救他的。
    爸爸小声说:“耿院长死了——那女鬼害死的。”
    冰冰一惊:“什么时候? 他在监狱里怎么死了? ”
    “昨天夜里,他的头夹在监狱铁窗栅栏上死的。”
    “夹死的? ——我做梦看见过他,头夹在树权间死的。”
    爸爸说:“耿院长就在我隔壁监舍,天天大哭大叫,每到夜里都说闹鬼,说有个女鬼从窗外进来害他,搞得整个监舍都不安宁。昨天他又叫时,看守把他关了禁闭。小黑屋里没一丝灯光,只有一个不大的铁窗。半夜里又听到他惨叫声,看守过来检查时,发现一个女鬼拽着他的头从窗里往外拉,脖子都拉长了。看守就开枪,打中了那个女鬼,听见她尖叫着逃跑了。可他们从窗上取不下耿院长,他的脖子夹在铁栅栏中间。看守就拿电锯锯窗户。把他放下来后,流血太多死了。”
    “看来姜兰不报这个仇是不罢休的。”
    “我担心你,你一个人去很危险? ”
    “不会的,爸爸,我不会有事的。她不急着害我,要害她早害了。
    她的心脏在我身上,她可能只想压服我、控制我。“
    “半个月后,我的案件要开庭审判。”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