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作者:张建东
想起孟博士守口如瓶的决然表情,爸爸面对她的疑问讳莫如深的样子,妈妈听到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的慌乱,更使她觉得这中间隐藏着某种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好像只有她自己蒙在鼓里。
这时,她身边响起越来越大的敲打声。扭过头看去,那面落地大玻璃外边,站着刚才送她的那个出租车司机,正朝她焦急地招着手。
她好奇地走出来时,那司机将一只红色的女式手包递给了她,说是她丢下的,他刚在车上发现,就立马送回来了。
吴冰冰说:“这包不是我的,我没有丢包。”
一只枣红色的心形的坤包——皮质很好,做工精细;中间有拉链,两边有夹层,各有一个小袋;包里装得鼓鼓的,不知什么东西。包的两边各有图案,一边是小鸟,一边是狗头,都是简笔画。包的提带更别致,黄色的,编成羽毛状,像是那颗心上生出的翅膀,又像是一支金箭插入那颗红心,美得让人玩味和联想。
吴冰冰看罢,又说:“真的,师傅,这不是我的。”
司机说:“那是你姐妹的,没错。拿回去吧。”
吴冰冰苦笑道:“我哪来的姐妹,你真是乱说! ”
司机说:“跟你一起坐车的女孩不是你姐妹? ”
吴冰冰想,这人说话,莫名其妙,他准是搞错了。可面前这个瘦高个儿男人,确实是半个小时前送自己的那个司机。
“哪有什么女孩? ”她将包塞给他,“你糊涂了吧? ”
司机不接,却生气了,说:“你这人真是……我咋说你呢,心眼小得很! 你们姐妹问有了隔阂,可也得把她丢的包拿回去呀? 哪能跟外人赌气呢? 去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俩在斗气,你坐在前面,她坐在后面,一路上你俩连句话都不说。没想回来了你还是这样。年轻人赌什么闲气呢! 一——”
吴冰冰问:“你说我在前面,谁——坐在后面? ”
司机说:“你姐妹——那个女孩呗! 你还问我。以前,坐我车的也有很多姐妹,总是一起坐在后排座上,这样看来亲热,路上也好说话。
哪像你们俩,我拉开后面的门,她坐进去往里挤,等着你,你却横眉竖眼地坐在前面。你不是在跟她斗气还是咋的? 我没说错吧? ——“
经这么一说,冰冰想起一开始坐出租车时,司机是先拉开后面的门,还站在门边等了一会儿……难道那时候有一个女孩在上车? 坐在我的后面? 她顿时感到头皮发紧,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惊异地问:“你说,那女孩,那个姐妹……坐在车后面? ”
那司机说:“不坐在后面坐在哪儿? 一上车,我就猜你们是姐妹俩,从长相,从穿着看,都像。可你们干吗关系不好呢? 你俩不是一个娘生的吧? 连穿衣服也怪,反贴门神似的,她穿一身白,你穿一身黑……”
吴冰冰听着听着,感到手脚发冷,全身一阵颤栗。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个女孩会跟着她,而她竞看不见。甚至钻进她坐的车里,默默地在后面注视着她,她竟然不知道。真是不敢想,她有些后怕。
她不安地抱紧双臂,结结巴巴地问:“你看到她……从哪儿下车了? ”
“不是跟你一起下车的吗? ”随后,他朝远处那个小区的大门口一指,“我看她一个人朝那个大院去了。”
吴冰冰倒吸一口气,心霎时揪紧了——因为她家就在那个院子里。
手包被她扔在了地上。司机也不耐烦地走了。她再也没有心思喝咖啡,决定买单后离开。服务员给她打开大门,她往外走时,看到玻璃门里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还有长长的头发,有张脸几乎和她碰在了一起,她猛然后退着躲开——分明是一个女人,一个她没看清面孔的女人,与她擦肩错过,或者交臂而行——可当她转身环顾时,竟没看到任何人。她顿时有些惶恐,像受惊的小鹿似的飞快地向家里跑去。边跑边频频回头,生怕身后有什么人跟着她……
跑到小区的大门口,她才算松了口气。那儿站一个板着面孔的保安。她从旁边的小门进去时,突然感到有人从后面追她,可扭过头来,什么人也没有。她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往里走。却又感到什么东西一瞬间轻轻地附在了她的身上——就像往她身上披了一件衣服似的——顿时,她打了个寒颤,全身汗毛耸立。环顾周围,大门口空荡荡的,除了那个冷漠的保安外,没有一个人。她吓得转身往里跑,脚步慌乱地跑进里面的公寓楼,拍打着捺开了电梯的门,一头冲了进去。
有一阵冷风吹进了电梯,甚至撩拂起了她的发梢。她分明感到那一刻有人跟着她进了电梯,能听到对方行走时细碎的衣服摩擦声和空气流动声,能感到那个跟踪者正站在她身后歪着头看她。更让她发怵的是,跨进电梯极度紧张的她,发颤的手指刚伸向楼层键,压根还没有碰到,“12”层的控制键就亮了——显然,是谁替她先捺了。她的心“突突突”
地跳起来……
到了她家所在第12层,她像是刚从水井里爬出来似的,脸上、身上全是汗水。她回头仇视地盯着电梯,直到它关上门下行。她站在那里,平息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迟迟不敢去开家里的门……
第四章
她想,那个捐献者的经历、情感和记忆保留在这颗心脏里,通过移植注入了她的身体,所以,她才感受到那颗心的痛苦、嫉恨和哀怨。她不知道别的换心人是不是跟她一样。
没事的时候,吴冰冰就想,接受心脏移植的病人——“换心人”,会不会在心理情感方面发生变化? 比如将男人的心脏移植给了女人,那么这个女人接受移植后,在心理情感方面会不会男性化,逐渐变得粗犷、阳刚和强硬一些? 如果将女人的心脏移植给了男人,那么接受移植的男人在心理和情感上,会不会变得越来越细腻、温情和柔软一些? 至于同性之间心脏移植,倘若存在性格上的差异,也可能会有所反应,但心理情感方面应该是互通、相融的……还有,如果年轻人接受了老年人的心脏,情绪上或生活习惯上会不会也受那颗心脏的影响? 而老年人接受了年轻人的心脏,会不会从此后焕发起某种活力,而对生活、对感情有一种重新的认识和尝试? ……
这些,都是吴冰冰从切身体会出发,通过个案分析而拓展思考的问题。也许别人会说,妄论心脏移植后存在心理情感方面的变化,似乎与医学科学背道而驰,作为受体接受别人的心脏,但思维还是靠自己的大脑,怎么会受别人影响和支配? 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发生内部变化呢? 但她不这么理解。她认为科学本身就是局限的,是指已经和将要的认知及证明过程。任何科学行为和定论都是暂时和有限的。就像人类无法彻底洞察宇宙外空的秘密一样,也同样无法全部解开自身生理的奥妙。
她在理论上认为,大脑是人的第一思维机器,它统领和编织着思维,而人的心脏是第二思维机器,是连接大脑的“终端”,与大脑共同形成思维系统,指挥着人的全身神经。谁也不能武断地说,人类的思维,或由此产生的经验、认知和情感,都储存在大脑里,不会在心脏留下轨迹?
她笃信自己“换心”后,在心理情感方面受这颗外来心脏的影响——那个捐献者的经历、情感和记忆保留在这颗心脏里,而通过心脏的移植,把储存的信息注人了她的身体。那些缠人的陌生的梦境就是佐证。
噩梦依然频频降临,那个满腹怨气的白衣女人也总是在梦境里追逐着她。在追逐和逃跑的路上还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死人,都是她压根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吴冰冰经常深夜惊醒,就索性不睡,抱着双膝坐着等天明……
吴冰冰想弄明白,别的“换心人”是不是也像她这样,难以摆脱原来心脏的驱使,从而经常做梦,在梦中重温那颗心脏过去的记忆。
还是朋友介绍的护士小叶有办法,想法靠近孟博士所在科室的同事,打探出心胸外科多年来所做心脏移植手术的情况,并从孟博士的助手齐医生——就是曾给冰冰作过检查的那个瘦高个女医生的电脑里,查出了医院对这些患者的跟踪治疗记录,也找到了他们的住址和联系电话。
康复医院先后完成心脏移植手术13例,除了吴冰冰之外,另12例病人中,住在本市的只有4 例,其他8 例分别来自湖南、四川、广西等省份。患者年龄各异,最小的9 岁,最大的68岁。在手术后3 个月危险期内死亡的只有1 人,除此外均安全康复,在记录栏填写的病发次数为零。冰冰将本市4 个病人的情况抄了下来。
本市4 个病人中有3 个为女性,她们中年长的是魏盼,57岁;康秋静24岁,比吴冰冰稍大一点;而徐苗苗只有9 岁。
魏盼原是市烟酒公司的职工,几年前就病休在家,跟儿子全家生活在一起,住在儿子单位区民政局家属院。因为魏盼离自己住得比较近,吴冰冰便决定先去看她,先从她调查、了解起。
其实,从抄下的手术登记及治疗跟踪记录,她已了解到了魏盼的大致情况——1945年生,已结婚32年,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丈夫于多年前因病去世。魏盼10年前患缺血性心肌病,即习惯称的冠心病,经长期内科治疗仍无好转,病情愈来愈严重,濒临末期的情况下,才选择心脏移植。1997年4 月手术。一位38岁患脑瘤的农村妇女,在临终前将心脏给了她,而她从此健康地存活下来。
在区民政局家属院,有个不大的花池,有一群老太太在那儿锻炼。
有的脚蹬着花池台阶慢慢地捏腿,有的带着小孩绕花池甩着胳膊转圈儿,还有几个扎在一堆唠话,叽叽咕咕一阵子后,便哈哈哈地拍着手笑,有人笑得弯下了腰,不停地说娘呀娘呀笑死我了。一问才知道,那个笑得最响的就是魏盼大妈。
当这个矮矮胖胖、满面红光的老太太站在面前时,吴冰冰再一次惊呆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天在梦里见到一个死人,而那死人就是面前这张面孔。
吴冰冰不知说什么好:“大妈,您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
魏盼大妈嗓门很亮,听冰冰一说来的意思,又得知冰冰也刚做过手术,那话就多了:“过去可没这么好。那些年别提了,受罪受大了,冠心病说犯就犯,整天胸闷气喘,难受死了。后来越来越严重,晚上睡觉只能平躺着,要么坐着,侧侧身就喘不过气,憋得慌。掂量着,俺这算是活到头了……谁知道还能治好? 准是大妈上辈子积了德,才有好心人这样帮俺。闺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
冰冰点着头:“那个人? ……大妈还联系? ”
“好人哪! 咋能不联系呢! 俺常跟孩子们说,娘的命是人家给的,不能忘了人家。俺常乘车去乡里,离这儿100 多里,去她家里看看。她还有两个孩子。”
“她的孩子也知道这事儿? ”
“小孩不知道,她男人没跟孩子说。”
“大妈,您见到她的小孩……有没有什么? ——”
她想知道大妈见到那女人的孩子时会不会有心理感应,她的心脏会不会有什么反常表现,可无法直说,又不知道如何准确表达。
大妈叹着气说:“那男人既当爹又当娘,两个孩子很可怜。”
过一会儿,冰冰又问:“这些年,大妈还吃药吗? ”
大妈说:“开始吃。排异的药,还有维生素、钙、镁片什么的。有时候忙了就忘吃,忘也就忘了,也没见发病。后来也就不吃了。你瞧,都四五年,俺身体可好了,没出一点毛病。俺现在是能吃能睡的。”
“能吃能睡,”冰冰重复着暗自思忖,“您睡眠好? 不做梦吗? ”
“好得很,头一挨枕头就睡着。”大妈说,“每天一觉睡到天亮,晚上喝水少,夜里没尿连醒都不醒。俺睡觉实得很,打雷都听不见。”
“夜里——不做梦? ”
“睡得好,啥梦也没有了。”
“这几年夜里一点梦都没有? ”
“好像都没做过一次梦,真没有。”
“过去没做手术前呢? 也不做梦? ”
“那时候梦多了。天天睡不着,梦不断。”
“没有梦,不做梦了,是不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
“啥都不少——做梦有啥用。我总算睡了几年踏实觉,再不像从前,哎呀,吃不好,睡不好,你不知道那个苦哇——”
冰冰连忙劝她:“别说了,大妈,现在不是好了吗! ”
随后,魏盼大妈问起冰冰的情况,冰冰就把老做梦的事简单说了。
大妈又抓紧她的手,说:“别担心,闺女,你会好的。”
冰冰感到很温暖,说:“大妈,谢谢,我会常来看您的。”
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