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人子弟






    无可置疑的是:这次对抗从开始到白热化,对抗双方都没有多少输赢感,因为结果都不那么尽己之意。但却有一方肯定是大输家,是谁呢?

    八五年高考结束了,湟源一中的战绩给人以抹不掉的追忆:在全海东八县中倒数第一名!

    异军突起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

    ——王安石

    一中在激烈的高考竞争中败下阵来,惨不忍睹,不堪一击。这一败,不仅耻辱加身,而且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一中就在败北中开始坍塌,跌落……

    全县为之哗然。

    全县有多少子弟蒙难其中,又有多少子弟将要蒙难其中?刹那之间,风起云涌,消息迅速传播,如同一股往来奔突的电流,触动了多少人的神经,引起了各式各样的社会触电效应:惊愕、焦虑、失望、气恼……

    渐渐,人们以其各自不同的方式开始承受败北的痛苦,否则又能如何呢?但是人们却根本无法承受以此类推的将来,将来的将来。如果一败再败,落考的子弟一多,就业问题就愈加严峻,由此产生出来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如何承受得了呢?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呀!

    过去的事情无法避免了,那么能不能避免将来尚未发生的事情呢?于是家长们利用各种渠道向教育局,县政府,县委施加舆论压力,其来势汹涌,一浪催一浪,于是一种看法渐趋一致:一中该动动大手术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脱胎换骨,谈何容易!

    但无论如何,整顿一中迫在眉睫,百废待举,再不能临渴掘井了。

    主管教育的副县长亲自出马,率领集各有关部门重要人物于其中的庞大的工作组,暑假前夕进驻一中,着手全面整顿。

    工作组着手整顿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一中高考落败的最根本的原因,形成完整、准确的断定,采取相应的措施,以期一举奏效。但一中各式各样的问题头绪繁多,内部矛盾错综复杂,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要想抓住问题的关键症结,实非易事。

    但有一点不用找,自己就明明白白地摆着:一中的人心散了。

    工作组全面铺开,广泛听取各种意见。完整的,零碎的,客观的,偏执的,什么都听,什么都记,来者不拒,随你怎么说,只要说出来就好,只是不表态。

    在一中领导看来,工作组的真正意图尽管令人稍感不安,但自古双方相争信其尊。工作失误算不上错误,落败的原因当然要归于西宁教师不安心工作,自己是尽力而为了。这里面明显掺杂着对西宁帮的怒气,对教育局的怨气,但目标仍然是明确的:掌握主动权,影响工作组,寻求谅解和支持。

    但有一点他们却未估计到,工作组的使命就是整顿,就是要把一根魔杖伸进一中深不可测的一潭之水,使劲地搅,搅起波澜,搅起沉渣,然后再视具体情况选择投放何种定海之珠。这无疑使一中内部矛盾运行加速,不断地、迅速地分裂、激化、冲突,以至发生出人意料,令人惊愕的裂变。各类组合,各种派别仿佛一下子被卷入了令人目眩的旋涡,身不由己地旋转着,旋转出古怪离奇,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矛盾加速度地旋转,打破了原有的对抗格局,更改了原有的对抗性质,一派全新人物立时崛起,使一中的对抗形势骤然升级。

    〃 少壮派〃 披挂上马,闻风而动,杀出阵来……

    〃 少壮派〃 大抵是由一些既不属于元老,又不属于西宁帮阵容中的一批中青年教师构成。正因这如此,他们原先在两大派的对垒中似有似无,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构成过独立的团体。他们不象西宁帮都是〃 飞鸽牌〃 ,因而出于自身利益,心理趋向一般偏倒在校领导一边,但又总是被校领导,元老们拒之门外,且在某些方面与西宁帮有同病相怜般的共鸣。但西宁帮不屑与之为伍,另一边又不受领导重用,这就使得这一部分教师处于游离于两大对抗整体之外,扑朔迷离,左右摇摆。他们最愤怒的不是西宁帮的轻视,而恰恰是校领导及元老们的漠视,他们甘献犬马之劳,却屡遭白眼,他们极愿意为校领导出谋划策,却总是被闲置一旁,由此而生出弹铗之士不得明主的委屈感,日积月累,逐渐演变成极度的不满,这想必是其崛起的第一个因素。

    那么,第二个因素就是其权力欲了。

    如果说西宁帮朝思暮想的是回家,那少壮派苦思冥想的就是要在一中占有一席之地。一中是其生存的空间,也是其发展的空间。要生存,要发展,就会有所求,有所图。但安分守己,本本份份地教书育人,最后以一个普通的教师的身份告别这个空间,不是他们的所求与所图。他们年富力强,抽屉里锁着一纸文凭,水往低处流,人吗,自然要往高处走。这就使其同校领导对抗的动机截然不同于西宁帮。西宁帮实质上是〃 你不仁我亦不义〃 ,不断发难,无外乎是为争得一个得以暂且生存,稍稍舒适的空间,却没有一丁点儿取而代之的奢望。少壮派就是要改朝换代,要轮流坐坐头把交椅。他们自负有坐第一把交椅的才干和实力,只是苦于没有坐江山的机遇。他们所耳闻目睹是什么呢?是那种几经宦海沉浮,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机,才得以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仿佛要当官,就要有当官的资历,要有硬如山的后台,这都是他们恰恰所不具有的。更何况这个过程着实漫长,漫长得令人灰心丧气,几乎没有任何希望。但是,尽管资历,背景以及各种各样的机缘他们几乎一无所有,一贫如洗,可能种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那种权集一身,威临四方,呼风唤雨,唯我独尊的现实情景,却无时不在刺激着他们那种差不多是本能的权力欲。他们不止一次地尝试,却又不止一次地失败,而始终没有削减这种欲望,只是更加成熟,更加机敏地等待时机。而今,机会从天而降,来得如此迅捷,又是如此突兀,更是如此真实可触,千载难逢呀!他们眼睁睁地看见了校长的乌纱帽在剧烈地颤动,只消追加一点点外力,就足以让它滚落尘埃。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此时不现身,又更待何时?

    也恰恰因为这一因素,少壮派的核心人物开始作起了为时并不长久的梦。

    少壮派擂响了战鼓,挥戈上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猛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一时难辨其为敌为友。

    少壮派对抗矛头直指现任整个领导班子,意欲全面否定,其无论从动机、规模、实力、策略、决心哪一方面说,都让西宁帮自叹不如,甘拜下风。与其相较,西宁帮以往的对抗简直如儿戏一般。

    少壮派的第一步,就是要摘掉现任校长的顶戴花翎。

    为了毕其功于一役,不使对手卷土重来,反受其害,少壮派一开始就对现任领导班子的种种所为予以毫不留情的全面否定,这也为日后的全面抵触埋下了伏笔。他们着重从行政管理和教学质量两个方面重点进攻,理论严密,事例翔实,锋芒毕露,有的放矢。他们力图影响工作组得出唯一的结论:现任校长极不称职,现任领导班子一无所能。这种不留余地的全面否定,再加上西宁帮大敲边鼓,摇旗呐喊,尽使对方连招架都顾及不上了,对抗双方优劣对比相差悬殊,引起工作组极大的关注。

    校长为首的一派阵容迅速瓦解,好象全线崩溃指日可待了。

    但事情远非如此简单。校长阵容里的中坚分子要比少壮派老于世故,对于官场之道,他们是再谙熟不过的了。他们还没有蠢到为某一个人的荣辱而搭进自己全部的地步。校长更人,这是大势所趋,眼看就是覆水难收了,在此紧要关头,怎么能允许自己多年经营的权力旁落于他人之手?他们承认是要改朝换代,但不是触及自身利益的改朝换代,而是顺理成章地由他们之中推举新任校长,先来后到的顺序绝不能颠倒。少壮派的全面否定更使他们对此坚定不移,但苦于其锋芒正锐,且直觉告诉他们只能以静待动,处处拆台,处处为难,形成一种变态、曲折的对抗局面。这种对抗时间之长,争斗之频繁,实属少见,同时也预示出少壮派将是冲劲有余,后劲不足。

    工作组在这种日渐增长的势头下,亮出了第一道〃 圣旨〃 :

    一中现任校长免职退休。

    少壮派第一个目的达到了,顿时声势大振。但他们并没有在胜利的喜悦中昏昏然,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入主一中。摆酒庆功还为时过早,稍有迟缓,便会功亏一篑。于是,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迈出了第二步。

    在此关键时刻,西宁帮完全退出,站在一旁默默地观看龙争虎斗。少壮派与元老派暗中积极活动,使尽浑身解数,为争夺第一把交椅展开了激烈的角逐。少壮派直奔县府机关,毛遂自荐,信誓旦旦。元老派则求助于教育局的支持。一时间你来我往,难解难分。

    一中校长官职不大,但在湟源县的地位也可归入显要了。也就因为显要,这顶乌纱帽的份量自是非比寻常。但伸手的人只考虑到它的显要,却忽略了它的份量。

    这时候的换届,非比寻常,关键是要看谁能拿出一套完整的、崭新的、令人信服的治校方案。而在以往已经被全面否定之际,任何与先前类同的方案都将意味着此路不通。元老派束手无策,因为他们并不赞成这种咄咄逼人的全面否定。而少壮派这时也感到棘手,因为全新就意味着一场革命,意味着在当时的湟源政治氛围中,要敢于冒险地形成超前意识,只要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欲进无路,欲罢不能的尴尬境地之中。他们几乎全线出动,广泛搜集了当时所能找到的有关教育改革的资料,然后绞尽脑汁地加以筛选、斟酌、拼凑,最后终于赶在元老派前面出笼了。这不仅使元老派们槌胸顿足,后悔不迭,也使自诩善长教育改革的西宁帮目瞪口呆。这套方案的重点是:以奖为主,教师自由组合承包;西宁教师开始施行五年为一周期的循环调动制;全面推开教学改革……洋洋大观,令人耳目一新。但若能够付诸实施,必须拿到人、财二大权,否则一切都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奖无钱,调无权,岂不是空中楼阁,一纸空文吗?但少壮派明知二大权不可能到手的情况下,仍然硬着头皮冲上前去,管他如何,先坐上再说。

    工作组亮出第二道〃 圣旨〃 :

    一中正副校长由民主选举产生。

    少壮派核心人物荣登校长宝座。

    少壮派的苦难历程就此开始……

    自我嚗光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

     ——苏舜钦

    一中领导班子八五年暑假前匆匆换届。少壮派核心人物争得校长宝座,可谓荣耀至极,踌躇满志,跃跃一试。

    如果说少壮派打江山是条好汉的话,那么其坐江山可就算不上是好汉了。虽然图谋政变时善策层出不穷,可治校却步履维艰,远非他们所想象得那么轻松、简单。站在台下指手划脚是一回事,而站在台上真的来段文唱武戏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少壮派的致命之处,就是书生气十足,虽有满腹经纶,但一招一式之中尽现破绽,似有点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

    他们原想全盘接收一中,但到手的只是校长、正副教导主任的职位;他们原想抓到人财大权,可是到手的只有诸多的许诺,何时兑现就没谱了;他们原想全面推开教学改革,可是却遭到各方面的抵触;他们更想与元老派握手言和,却屡遇冷眼与讥讽。

    客观地看,他们虽胸有大志,但在此时此地的湟源却是超前了,超前就等于出格,出格自然就是荒谬的,所以任你有连绵招数,也总是处处受制,施展不开。退则无异于全面否定自己,进则步步受阻,于是,几乎整整一个暑假,他们几乎什么也没有做,确切地讲,是什么也没有做成。

    他们顿时感觉到仿佛置身于宽广无边,不可捉摸的黑暗空间之中,这才意识到自我的渺小,渺小得如同无边无际的宇宙中一粒不断浓缩的小砂粒。

    首先使他们束手无策的是元老派的全面性抵触。元老派虽失去校长大权,但党支部、副校长、总务处、工会仍然如故地操持在自己的手中,这实际上等于送给少壮派一把上不着天,下又够不着地,来回悬浮,无所定点的交椅,就像是一只汽球冉冉上升,绳子却在元老派的手心里握着。在运用权谋方面,元老派堪称专家。先给你打足了气,但又不放长绳子,你拼命要往上飘浮,他却把绳子牢牢地钉在地上,然后再站到一旁,飘呀,往上飘呀。这纯粹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