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之悲剧
掀开尸体身上的厚布。谢林医生以职业性的存疑眼光在旁观望。
“这些衣服是约克的,他失踪那天穿的就是这几件衣服。”她的声音和嘴巴一
样,紧绷又顽强。
“还有,黑特太太,这些私人物品。”巡官领她走到桌边。她用指头缓缓拾起
那只图章戒指,浑浊的老眼—一扫过烟斗、皮夹、钥匙链……
“这是他的,”她不带感情地说:“这枚戒指,我给他的——这是什么?”她
立刻激动起来,一把攫起宇条,一眼就读毕遗言,然后又冷若冰霜,近乎冷淡地点
头,“约克的笔迹,确实不假。”
康拉德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眼睛从这一样望到那一样,仿佛找不到歇息的所在。
他似乎也被死者的遗言所激动:他摸索衣服的内袋,拿出一些文件,同时喃喃地说:
“原来是自杀,以为他没这种胆量,老笨蛋——”
“他的笔迹样本呢?”巡官猝然问道,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金发儿子把文件交给萨姆,巡官懊恼地弯腰审阅。黑特太太既不再看一眼尸体,
也不望一下她先生的遗物,便开始整理围住她瘦骨鳞峋喉头的毛披肩。
“是他的手迹,没错,”巡官怏怏地咕哝,“好吧,我想就是这样定了。”虽
然这么说,他仍把遗书和其他手迹文件塞进口袋里。他望一眼陈尸板,米里安医生
正把覆尸布盖回去。“你看呢,医生?你知道他的长相,这是纳克·黑特吗?”
老医生看也不着萨姆就回答:“我想是,确实是。”
“年过六十的男性,”谢林医生出人意料地开口,“小手小脚。很旧的盲肠切
除疤痕。动过手术,大约是胆结石,六年或七年前的样子。对不对,医生?”
“对,十八年前我自己帮他切的盲肠。另外那个——胆汁输导管结石,并不是
很严重的病,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罗宾斯医生执行的手术……这是约克·黑特。”
老女人说:“康拉德,安排葬礼。不公开。对新闻界发个简短声明。不收花圈。
立刻执行。”她开步向门走去。崔维特船长状似不安地蹒跚尾随,康拉德·黑特叨
叨几句似是勉为从命的话。
“等一下,黑特太太,”萨姆巡官说,她止步回头盯着他。“别走得这么快,
你先生为什么自杀?”
“我说,这——”康拉德怯怯地开口。
“康拉德!”他像狗挨了打似地撤退。老女人走回原处,一直到她和巡官站得
十分贴近,巡官甚至可以闻到她口鼻气息的微微酸味。“你要做什么?”她用尖酸
清晰的口吻说:“我丈夫自杀你不满意吗?”
萨姆十分惊愕,“怎么——是,当然。”
“那事情就结了,不许你们任何人再来打扰我。”她使了一个恶狠狠的眼色,
然后就走了。崔维特船长仿佛松了一口气,跌跌绊绊地跟着出去。康拉德咽一下口
水,一脸病容地随后跟上。米里安医生的削肩垂得更低了,他也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好了,先生,”门关上以后,谢林医生说:“这下子你可知道怎么守分了吧!”
他咯咯笑起来,“老天,什么女人!”他把陈尸板推进冷藏柜。
萨姆巡官无可奈何地大骂一声,雷霆万钧地撞出门去。
门外一个眼尖的年轻人逮住他厚实的臂膀,开始和他齐步疾走,“巡官!你好,
嗨,嗨,晚安,我听说这什么——你发现了黑特的尸体?”
“见鬼。”萨姆带着怒意。
“是,”记者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刚刚看到她风声雷动地出来。下巴抬得老
高!目中无人……听我说,巡官,你会来这里准没好事,我知道。有什么风吹草动
没有?”
“没事,放开我的手,你这小狒狒!”
“还是那么坏脾气,亲爱的巡官……我是不是可以说,有涉及不法的嫌疑?”
萨姆把两手塞进口袋,俯视他的访问者。“你敢,”他说,“我就把你全身每
一根骨头都折断。你们这些混蛋,永远不知满足吗?去你的,是自杀!”
“我以为巡官并不同意——”
“滚蛋!证据确凿,告诉你。现在滚吧,小鬼,免得我踢你一脚。”
他大步踏下陈尸所的阶梯,扬手招来计程车。记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上的
笑容消失了。
从第二大道的方向跑来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嘿,杰克!”他喊道:“黑特
案有没有什么新消息?看到老魔女没有?”
刚才纠缠萨姆的人耸耸肩,目送巡官的计程车驶离路旁。“回答你第二个问题
——看到了,但是没什么。总之,这可有后续文章可做了……”他叹口气,“唉,
谋杀或非谋杀,我只能说——感谢上帝,让疯狂的黑特家族存在!”
第二景
黑特公馆
4月10日,星期日,下午2时30分
疯狂的黑特家族……多年前,在一段不寻常的黑特一家新闻满天飞的时期,一
名想象力丰富的记者因《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联想,给黑特一家取了一个这样的称
号。不幸的是,这可能大过于夸张,其实他们不及书中永恒的黑特角色的一半疯狂,
也不及他们亿万分之一有趣。他们其实——依风光渐失的广场邻居们私下评语——
是“一群讨厌难缠的家伙”。而且,虽然身为广场一带最老的家族之一,但他们从
来没有社区的团队感,永远和格林威治村的名望家族保持着距离。
这个称号就这样根深蒂固下来。他们老是有新闻见报,要不是金发的康拉德酗
酒差点砸烂一家地下酒吧;就是聪慧的芭芭拉领导一场新诗舞会,或主持一个文评
家大力捧场的招待会;要不然就是姬儿,三名黑特子女中最年轻的一个,她美貌、
乖张、饥渴的鼻子专门嗅寻声色享受,有一阵子好像有她染上鸦片瘾的谣传,偶尔
也有周末在阿迪隆达克山野狂欢宴饮的故事,而且,每隔一个月总要很无聊地来一
次和某某有钱子弟“订婚”的声明……引人侧目的是,对象从来不是什么正派人家
的子弟。
他们不单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全出自一个怪异不羁的模子。虽然每个人都
如此古怪、放荡、不依常轨、又难以预测,但是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们恶名昭彰的
母亲。埃米莉在少女时代甚至比小女姬儿过得更疯狂,中年以后,她变得跋扈、刚
愎、又专横,没有什么社交势力她“运作”不起来,没有一种市场钻营对她机巧、
血热、好赌的本性来说是太复杂或太冒险的。有几次,坊间谣传她在华尔街的买卖
受到重创,使她继承自数代富裕、精明的德裔祖先的大笔私人财产,有如奶油在她
火热的视线下日渐消融。甚至包括她的律师,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所有产业的正确数
字。值此战后的纽约,闲言报章杂志蓬勃的时代,她经常被称为“美国最富有的女
人”——显然是不可信的说法;还有人指陈她面临破产边缘,这纯然也是道听途说。
基于这一切——她的家族,她个人的功过,她的背景和她热闹的历史——老埃
米莉·黑特是新闻界的最恨,同时也是最爱。他们恨她,因为她是个极端难缠的老
巫婆;他们爱她,因为正如一家大报社的总编辑说的,“只要有黑特太太,就有新
闻。”
早在约克·黑特跳进下湾冰寒的海水之前,许多人就预测,他迟早有一天会自
寻短见。血肉之躯,他们说——像衣冠楚楚的约克·黑特这种诚心见性的血肉之躯
——只能忍受到此极限,再多,就无法负荷了。这个男人在几近四十年的岁月里,
像条狗一般被鞭笪,像匹马一般被使唤。在他妻子的锐齿利舌下,他早已自我萎缩,
失去个性,变成一个终日被追剿的幽魂,先被禁锢在一个放荡、无理、刻薄、又疯
狂的环境里。
他的身份从来说是“埃米莉·黑持的丈夫”——至少自从他们在五光十色的纽
约举行婚礼以来,便是如此。那是三十七年前,当时半狮半鹜像是装饰品上最流行
的图案,椅罩还是客厅里不可或缺的行头。从他们回到华盛顿广场住宅的第一天—
—不用说,她的房子——约克·黑特就了然自己的命运。当时他还年轻,也许他曾
试图抵抗她的刚愎,她的火爆脾气和她的专制。也许他曾提醒她,她是在某些外人
不明的事由下,和她正经稳重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卡比安离婚的;因此,老实说,
她欠她的第二任丈夫约克·黑特些微体贴的举止,而且,她也应该收敛自少女时代
即震撼纽约的不当言行。即便他试过,他的命运也就此注定了他的命运,也毁灭了
他的一片大好前程。
约克·黑特曾经是一名化学家——虽是年轻、贫穷、初出茅庐的科学新手——
而且也是一名曾经发表撼世新发现的研究工作者。结婚的时候,也正在做一些化学
胶的实验,这是当时后维多利亚时代化学界连做梦都想不到的。然而在他妻子的气
焰下,化学胶、事业和声响,全告消弭。年复一年,他变得愈来愈愁眉不展,最后,
只有在埃米莉准许他于自己房间设立的实验室里,混混日子自求安慰。他渐渐变成
一副空壳子,可怜兮兮地依赖他妻子的财富过日子(而且无时不被提醒这点),成
为她一群不循正轨的子女的父亲,但是他对这群捣蛋鬼的牵制力,比家里的仆佣还
不如。
芭芭拉是黑特子女中最年长的,也是埃米莉放荡不羁的血统当中最有人样的。
她是个三十六岁的老处女,高挑修长,发色淡金,她是这群后辈里唯一基因没有被
腐蚀的;她热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尤其对大自然情有独钟,这使她和其他手足更
显不同。三个黑特子女当中,只有她继承了父亲的资质,同时,她也免不了有一些
自她母亲那边传承的不正常元素,只是在她身上,不正常才变成天才的点缀,而且
被发挥在诗文上面。她已经被公认为是当代首席女诗人——文学界毫无异议地称呼
她为诗歌的无政府主义者,具有独创性精神的波希米亚浪人和具备无尽诗歌天分的
知识分子。她是无数深奥难解、才气焕发的诗集作者,加上哀愁、聪慧的绿眸子,
她已经成为纽约知识界的阿波罗神殿的祭司。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就没有这种艺术天分来平衡他的不正常。他是他母亲的
男性版本,典型的黑特家疯狂分子。他曾经上过三家大学的劣等生名单,三次都因
为恶毒又疯癫的恶作剧被赶出校门。有过两次毁婚上法庭的记录。有一次开快车撞
死行人,最后靠他母亲的律师七手八脚、大笔贿赂,才免了一罪。还有无数次因不
正常的血液受酒精加热沸腾起来,把他的黑特家独门脾气发作在无辜的吧台侍者身
上。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断过一次鼻梁(已由整形医生整过形),弄折过一次锁骨,
还有算不清的针缝和淤伤。
但是他也照样冲不破他母亲的钢铁意志。老太太抓起他的颈背,一把将他从一
团混沌中给拎出来,安排他和一个名叫约翰·格利的稳当、可靠、的确值得人赞赏
的年轻人一起做生意。但这并没有使康拉德和他的酒肉朋友断绝,他还是常常回去
和他们鬼混,全靠格利一手稳住他们的中介事业。
他在某个神智比较清醒的时刻,邂逅并娶了一名倒霉的年轻女子。当然,婚姻
并没有改正他的疯狂生涯。他的妻子玛莎,一个与他同龄的柔弱小女子,不久便明
了她所面临的不幸。被迫住在由老太太一手独断的黑特屋檐下,受丈夫欺凌忽视,
她原本活泼的脸庞,很快就长出一副无时不在害怕的表情。和她公公约克·黑特一
样,她是这座炼狱里一名失落的幽魂。
可怜的玛莎与善变的康拉德结合,简直就别想期望得到快乐;她仅有的一点点
欣慰,来自他们的两个孩子,十三岁的杰奇和四岁的比利……然而这也不由得人不
忧喜参半。杰奇是一个狂野、任性、又早熟的少年,也是个充满鬼点子的粗暴小子,
对发明残酷把戏别有天分,不只对他母亲,也是对他姑姑们和祖父母的捣蛋分子,
比利免不了有样学样。精疲力竭的玛莎,每天活着就是一场在为他们收拾残局的无
尽搏斗。
至于姬儿。 黑特……正如芭芭拉所言:“她是永远的社交新人。她只为感官而
活。姬儿是我所知最邪恶的女人——她双倍的邪恶、因为她从来不兑现她美丽的嘴
唇和挑逗的动作所许下的诺言。”姬儿二十五岁。“她是一朵欠缺气质的兰花,一
个彻底卑鄙的人物。”她滥交男人。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活就要活得
轰轰烈烈。”总而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