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之悲剧
脱下外套,卷起袖管,动手工作。
第一个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壁炉。他碰一碰壁炉架,头俯下来探一探石砌拱门
的底下,又缩回来,倒退几步……他踟躇一会儿,又四处张望几眼,卷盖书桌被火
烧得差不多了,那个铁档案柜他先前已经检查过,烧得半焦的衣橱呢?不可能。他
下巴一收,弯下腰,毫不犹豫地穿过壁炉的外墙,在外墙和作为炉背的防火墙中间
站直身子。这面摸起来十分光滑的黑色老砖墙,几乎和雷恩的头顶一样高,而雷恩
的身高比六英尺还多一点。他从背心口袋拿出一根小小的铅笔型手电筒,用那盏微
小的光线扫视隔间墙的砖块,不管他指望发现的是什么,结果是徒劳无功,整面墙
的砖块全砌得工工整整。虽然如此,他仍敲一敲、戳一戳每一块砖块,看看有没有
哪一块是松的。最后,承认至少在实验室这一面找不出什么来,他站直了身子,目
测这面隔间墙的高度。他衡量,即使对一位高龄绅士而言,也还不至于难以攀登。
思量之下,他把铅笔型手电筒往墙头上一摆,两手抓住墙缘,把自己顶上去。他翻
墙而过,在卧室那一面落地的身手之敏捷轻快,真是令人赞叹,虽然六十岁了,他
的肌肉仍象年轻人一样矫健,当他翻墙而过时,感觉到从烟囱管滴下来的雨水,轻
轻地打在他的头顶和面颊。
在卧房那一面他重复先前的步骤寻找松动的砖块,依然徒劳无功。此时他眉宇
间已露出懊恼的神色。他再度把自己顶上防火砖墙的墙头,但是这次他像个骑士似
地跨坐在上面,手电筒四处照射。
他几乎立即愣了一下,懊恼的眉头舒展开来。大约比头高一英尺,在烟囱管的
管壁上,有一块显然松动的砖头,四周的胶泥都剥落了,而且比旁边的砖头要凸出
来一点。雷恩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抓住那个小砖头,然后往外一拉,差点失去平衡跌
下地,因为砖头非常松,轻轻地拉一下就拉出来了。他小心地把砖块放在两腿之间
的墙头上,然后把手电筒的光线集中在漆黑的长方形砖洞里。
被人费力剥开放大的洞里面,有一个白色发亮的东西!
雷恩的手指伸过去。等他的手再缩回来时,指间已然抓着一张叠折成许多折,
被熏得乌黑、肮脏又发黄的白纸。迅速看一眼纸张后,雷恩把它塞进后裤袋,再度
弯腰探查洞的内部。有个东西在手电筒照耀下闪闪发光,他用手去探,在洞内后方
一个被挖出来的额外窟窿里,有一支用木塞盖得紧紧的小试管。
他把试管从洞里拿出来仔细观察,眸子里一片阴霾。
管子上没有标签,里面装满白色的液体,经他小心查看,洞里还有一支有橡皮
头的滴管,但是他没去碰它。他没有把砖块装回原处,而是从实验室这一面翻到墙
下,伸手取下放在墙头上的白色液体试管,弯腰钻进实验室。
此刻他的眼眸是一片惨淡的绿色,绿色掩过了灰色,仿佛正承受着很大的痛苦。
面目阴沉、全身污垢的他,把试管丢进放在一旁的外套口袋里,走到其中一张
烧焦的工作桌旁,从后裤袋拿出那叠纸张,慢慢地打开来……全部打开后,那是好
几张又薄又粗劣的打字纸,上面密密麻麻一片工整的笔迹。他阅读起来。
雷恩许久后经常指出,这是黑特案调查期间值得注目的时刻。但是从他阅读文
件的表情看来,这个发现不但没有使他意气昂扬,反而让他更显颓丧。无怪乎,他
愈读脸孔愈阴沉,还时而阴郁地点头,仿佛一些既有的结论得到证实一样;在某个
点上,一个全然讶异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庞,但是这种表情稍纵即逝。等读完全文,
他似乎迟迟不肯移动,仿佛只要这样极端静止地坐着,就可以停止时间、事件和未
来无可避免的悲剧。但是一会儿之后,他眨了眨眼,在身旁的杂物堆里找到纸笔,
随即奋笔疾书起来。他写了很久,不辞辛劳地抄下他所找到那份文件的字句。完成
以后,他站起来,把副本和原本都塞进后裤袋,穿上外套,掸掉长裤上的尘埃,然
后打开实验室的门。他张望走道,外面仍然安静无人。
他站在那里等了很久,静得像死了一样。
最后他听见楼下有动静。他微微一颤,走到楼梯的栏杆旁。从栏杆的缝隙往下
看,窥见阿布寇太太摇摇摆摆地正往厨房走去。
“阿布寇太太。”他轻声呼唤。
她吓了一跳仰起头来,“谁——哦,是你!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什么事,先
生?”
“能不能麻烦你从厨房拿块面包和——对了,一杯牛奶来给我?”雷恩口气愉
快地问。
她定定地站着,拾起眼睛瞪他,然后悻悻地点头,摇摇摆摆地走出雷恩的视线。
他以同样的不自然的静止姿态等着,不久她捧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是一块果酱面
包和一杯牛奶,步履沉重地爬上楼梯,隔着栏杆把托盘递给雷恩。
“牛奶快没了,”她猝然开口,“只能给你这么一点。”
“够了,谢谢你。”就在她以同样凶猛的声势踏下楼梯时,他举起杯子开始缓
缓地啜着牛奶。但是一等到她走到楼梯底,消失在通往屋后的走廊时,雷恩随即停
止,大步踏回实验室,又把门紧紧锁上。
此时他完全清楚自己的下一个行动。他把托盘摆在工作桌上,搜索壁架底下的
矮橱柜。由于橱门的保护以及接近地板,这里面所受的损害不大,很快就找到需要
的东西。他站起来,手上多了一根以木塞封住的小试管,和他在洞里发现的那根一
样。在实验桌的一个水龙头底下把试管冲洗过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里的牛奶倒
进试管里,倒的分量和洞里那根试管里的白色液体相等。等两根试管相似的程度让
他满意之后,他把装牛奶的试管用木塞塞紧,把杯子里剩余的牛奶倒在水槽里,爬
回壁炉的防火墙,跨坐在墙头上,将装牛奶的试管塞进先前发现原来那根试管的窟
窿。他没有去碰洞里的滴管,然后他把折回原状的那叠发黄的纸张放回原位,把那
块松砖头摆成原先发现的模样,然后翻下墙来。
他嫌恶地拍掉手上的尘垢,五官皱成一团。
突然间,仿佛想起一件一时遗忘的事情似的,他打开实验室房门的锁,走回来,
再度攀越隔开两边壁炉的砖墙,从卧室那边落地。他打开卧室的门锁,踏入廊道,
再从已经没有上锁的房门进入实验室。
“墨修!”他警戒地向烟囱上方呼叫,“墨修!”
雨点打在他热烘烘的脸上,一片凉意。
“是,雷恩先生?”传来墨修被烟囱管闷住的声音。雷恩仰头,看见烟囱口上
灰色的框框里一个模糊的脑袋影子。
“马上下来,克劳斯留在屋顶上。”
“没问题!”墨修衷心应道,他的脸消失了。一会儿,墨修冲进实验室。“我
来啦。”他脸上带着一个称心的微笑,西装上沾满了雨珠,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
“啊——不管它了,墨修,”雷恩说,定定地站在房间中央,“有没有人试图
上屋顶,烟囱那里?”
“一个人影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雷恩先生。”墨修的眼睛瞪得老大,因
为雷恩的右手刚从背后伸出来,送一个东西到自己嘴巴里……那是,墨修惊愕地发
现,是一块面包。雷恩若有所思地嚼着,仿佛没听说过这个疯狂的波赫土之家①有
毒药这种东西。(波赫士,指小说家波赫士,作品以疯狂情节著名。——译注)
他的左手则藏在外套口袋里,紧紧地抓住装有白色液体的试管。
第一景
警察总局
6月10日,星期五,下午5时整
哲瑞·雷恩先生在那凄冷下雨的六月下午从黑特公馆出来时,比他刚进去的时
候看起来老了十岁。如果萨姆巡官在场,无疑他会纳闷,为什么显然濒临破案的雷
恩,似乎比处处碰壁时更加懊丧。这一点也不像他,他之所以看起来像只有四十岁,
就是因为他很早就知道如何掌握自己的情绪,懂得将忧虑的心情转化直到忘却烦恼。
然而现在,他看起来仿佛所有的稳健沉着和毕生建立的信心,全都无可挽回地破碎
了,像个老人一样地爬进汽车。
他疲惫地对德罗米欧说,“警察总局。”然后跌坐在椅垫上。在驶往中央街那
栋灰色大楼的整条路上,一种既哀伤又自觉有责任,一种了然事态严重的悲痛表情,
须臾不离他的脸庞。
然而,毕竟他还是他,登上警察总局的阶梯时,原来的哲瑞·雷恩又回来了,
愉快、和气、冷静,而且就各方面来说,都显得相当自信轻松。在前厅轮值的副队
长认得他,派一名警官带领他去萨姆巡官办公室。
今天似乎是个消沉的日子,他发现和人生一样丑陋的巡官闷闷不乐地坐在旋转
椅上,愣愣地望着他肥厚的指头间一根熄火的雪茄。当他看到雷恩时,面容似乎高
兴得亮了起来,热诚地抓住雷恩的手。“太高兴见到你了,什么事,雷恩先生?”
雷恩一只手摇了摇,叹口气坐下来。“有什么消息没有?这地方比陈尸所还要死寂
哪。”
雷恩点头,“有个应该会引起你和布鲁诺极大兴趣的消息。”
“真的啊!”萨姆惊呼,“可不是你已经发现——”他住口狐疑地看着雷恩,
“你没有追查皮瑞那条线索吧,是吗?”
“皮瑞的线索?”雷恩皱眉,“恐怕我听不太懂。”
“幸好,”巡官把熄火的雪茄戳进嘴里,一边沉思着咀嚼,“这次我们发现一
件新鲜事,你知道我昨天把皮瑞放了。芭芭拉·黑特来搅局——她雇了一名大律师
——毕竟……反正无妨,因为他随时都会被盯着。”
“为什么?你仍然认为艾德格·皮瑞和这些案子有关联吗?巡官?”
“你认为呢?别人会怎么认为?要记得这是个骗局——皮瑞的真名是卡比安,
他是露易莎的异母兄弟,他的父亲是埃米莉·黑特的首任丈夫。好,当我把对他所
知全盘托出时,他承认了,但是口风紧得像只蛤,我从他那里就得到这么多,但是
我没有罢手,我还挖得更深一点,你猜我找出什么,雷恩先生?”
“我一点也请不出来。”雷恩微笑。
“那个汤姆·卡比安,皮瑞的父亲和老女魔的第一任丈夫,是死于——”
他突然住口,哲瑞·雷恩先生的微笑消失了,灰绿色的眸子一闪。
“那么你知道了。”萨姆咕哝。
“不是调查得知的, 巡官, 但是我原来就确定知道,”雷恩头靠在椅背上,
“我了解你的观点。艾德格·皮瑞,卡比安先生,是眼前一个活生生的论题,呃?”
“嗯,为什么不是?”萨姆盛气凌人地说,“事实就是如此,不是吗?埃米莉
要对皮瑞他爹的死亡负责——间接地,当然,而且很可能不是蓄意的。但是她确实
害死他,就好比拿刀把他捅死一样,全是些肮脏事,可是现在我们有了动机,雷恩
先生——是以前没有的。”
“那动机是……”
“听着,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个人的父亲被继母感染疾病致死……这,我
可以了解,那个人会以余生之力向她寻求报复。”
“这是基本心理学,巡官,特别所牵涉的是如此残酷的事情,确实如此。”雷
恩一边沉思默想,“我完全可以领会你的考虑,那个人既有动机又有机会,还有智
慧足以执行高明的计划。但是你没有证据。”
“那就是我们要追查的。”
“同时,”雷恩又议论道,“我却没有办法把艾德格·皮瑞想象成一个行动型
的人。说他是计划型的人倒是没错,可是对我来说,他似乎是那种在最后一刻面临
暴力时,会轻易退缩的类型。”
“这些话对我太高深了,”巡官嘲弄地说,“听着,雷恩先生,在这里我们只
是一群警察,我们不管一个人可能会做什么,我们比较关心的,是事实显示他当真
做了什么。”
“我坚持认为,巡官,”雷恩平静地加强道,“人类的行为纯粹是其心理的延
伸,你有没有发现艾德格·皮瑞·卡比安先生有自杀的意图?”
“你是说自杀?怎么会,没有!他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当然,如果我们人赃
俱获……”
雷恩摇头,“不,巡官,如果艾德格·皮瑞杀人,按照他这个人的个性,他会
马上自杀。你记得哈姆雷特吗,一个意志薄弱、摇摆不定的人,然而却具有高度的
智慧构筑计划,正当暴力和阴谋在他周遭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