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鬼故事集-蔡骏





时,这回扣得我惨了。我明白这是因为我的刻漏是越走越慢的缘故,但我真的感到我的时间是越来越慢了,我又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也迟到了,今天已经是十六了,它刚刚圆。

    在长长的山间小径里,子烟挑着两桶水走着,他的肩膀已不象当年文弱书生般单薄了,而变得厚实有力,稳稳地托着扁担。他留起了长长的胡须,脸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皱纹,两鬓也过早地添了许多白发。他挑着水回到了寺里,把水倒进了水缸里。

    子烟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了,诺大的寺庙里就只有他和老和尚两个。每天的卯时和酉时,老和尚都要来敲钟,每次子烟都会悄悄地看一看自己怀中的自鸣钟。他发现老和尚就等于是一个钟,亘古不变般的准时。酉时又到了,那悠扬的钟声再次准时响起。而他的自鸣钟也始终陪伴着他,寸步不离身体,就连晚上睡觉也要安在自己的胸前。如果什么时候没有了自鸣钟的跳动,他会怀疑自己的心跳是否停止了。总之,自鸣钟已经与他合为一体了,或者说,子烟就是自鸣钟,自鸣钟就是子烟,就象老和尚就是古钟,古钟就是老和尚。

    子烟。

    老和尚叫起了子烟的名字。子烟来到了他面前,看到他已经从钟边下来,走到了大殿里,盘腿坐在了佛像面前。

    子烟,你已经来了二十年了,你究竟明白了吗?

    师父,你要我明白什么?

    从你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就希望你能明白。我想看看你的心?

    看我的心?子烟退了一步,看了看佛像,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感到的却只是自鸣钟里机芯的运行。子烟低下头,燃烧的香把那缭绕的轻烟往他的鼻息中送去,再通过气管贯彻了全身。他觉得自己的胸口突然被那团香烟所笼罩了,于是他猛地撕开了自己的上衣,自鸣钟正安安稳稳地放在他的心口。师父,我已经没有心了,我的心,就是这钟。

    你的梦终究是快要醒了。老和尚微微地笑着说,快回房去睡一觉,明天早上,你和你的心将一同醒来。

    子烟回到了房里,立刻睡下了,很快就睡着了,他睡得又香又沉,好象从出生就没享受过如此美妙的睡眠。

    在卯时之前,他准时醒来了,他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赶在老和尚敲钟前起来打扫寺院。但他却迟迟都没有听到钟声,他有些奇怪,来到了古钟前,没有人。然后他走进了大殿,却发现老和尚继续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俨然一口老钟。

    师父。

    老和尚没有反应,子烟轻轻碰了碰他,却发现老和尚已经坐着圆寂了。

    子烟大哭了一场,然后把老和尚火化了,他原以为老和尚会留下来舍利,但却连骨头渣都没有,只剩下一片轻轻的灰尘被西风卷到天空中去了。

    子烟一个人孤伶伶地回到了古钟寺里,看着那口古钟,总觉得钟上刻的梵文要下来和他说话。他又把自鸣钟掏了出来,发现现在依然是某时,可是现在天色都快黄昏了,应该是酉时了。他觉得不对,又过了一个时辰,天上已是满天星斗的时候,自鸣钟上居然显示的是寅时,居然又比某时倒退了一个时辰。子烟心想,怎么这自鸣钟突然倒着走了呢。他回过头,看了看大殿里庄严的佛像,然后把自鸣钟放回到了心口,自言自语地说,我的梦醒了吗?

    子烟决定离开这里,他下山了。

    他再次走过那条走过的山路,走出莽莽的大山,走出大山是丘陵,丘陵上种满了茶叶,正是采茶时节,采茶女们在忙碌地劳作着。走出丘陵,在一片平原中有一条小河,但刚好能够通行客船,他跳上了客船,船老大还是原先的装束,唱着欢快的船歌载着他去那片江南水乡。穿过一望无际的稻田,又不知行驶了多久,终于到了子烟家乡的那座城市。出乎他的意料,这城市依然繁华如故,城门口依然悬挂着明朝的旗帜,他跟随着南来北往的客商进了城,走过一条条商贾云集的大街,他见到了自己过去的家。他不敢相信,居然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想一定是换了主人重新按原样又修了起来。他不敢从大门进去,他沿着高高的围墙走了一圈,见到一个偏门虚掩着。于是他悄悄地走了进去,他发现里面的花园也和过去一样,几乎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没变。他来到最幽静的地方,那是他住过的房间,居然还在,他曾亲眼见到这里成为了一片废墟。他走进房间,还是几个大书橱,还是那些他喜欢看的书。在房子后面,那个花园里,他见到了他的日晷、五级刻漏、秤漏、五轮沙漏,还有漏水浑天仪,全都在,一个都没有少。刻漏里继续在滴着水,五轮沙漏的刻度盘上的指针还在准确地运行着。

    子烟真的无法理解了,他不知道这是谁又重新把这些东西弄出来的,也许这是一个天大的巧合,新主人有着与子烟相同的爱好。真当他苦思冥想而没有结果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房间里有人叫他的名字,谁会叫我的名字呢?

    子烟回到了房里,他见到了他的父亲。

    没错,是父亲,绝对没有错的,而且跟二十年前一点变化都没有,难道当年他没有死?子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想把心中的疑惑说出口,但却又不敢,只是一个劲地发抖。

    子烟,你怎么了,中午吃饭还好好的,快跟我走,来了一个客人。父亲拉着子烟的手就往外走,子烟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被父亲拉着去了客厅。

    在去客厅的一道长廊里,镶嵌着一面镜子,子烟走过镜子,对着镜子照了照,他看到镜子里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白白嫩嫩的脸,干净的下巴上没有什么胡须。这个人是谁,子烟想了好久,最终他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二十年前的自己。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粗糙的皱纹没有了,长长的胡须也没了,头发梳理地整整齐齐。

    子烟有些傻了,但他还是被父亲拉到了客厅里,在客厅,他见到了一个葡萄牙传教士。传教士穿着黑色的袍子,脖子上挂着十字架项链,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他解开了背包,取出了一个望远镜,一瓶香水,一个地球仪、一本圣经,最后,是一个自鸣钟。传教士走到了子烟的面前,微笑着把自鸣钟塞到了子烟的手里,并用娴熟的汉语说,年轻人,这个送给你。

    不,我已经有了。

    子烟把手伸进了自己的怀中,却什么都没有,我的自鸣钟呢?

    然后子烟看了看现在的传教士给他的钟。重重的,是用墨西哥的银做的。在玻璃表面下,有一长一短两根指针,钟面上有罗马数字的刻度。又是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子烟后退了一步,看了看父亲,看了看传教士,他想哭,但又哭不出,然后他拿着自鸣钟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在钟声与刻漏滴水声中睡着了

    我的刻漏还在滴滴嗒嗒地给我记着时,听着这种滴水声写作,我感觉象是在梅雨季节里缩在被窝中听夜晚雨点打在防雨棚上的声音,听着这种声音总能让我做奇怪的梦。好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正在写一部小说,但我现在无法确定我还要不要继续写下去,还是就此以子烟回家睡觉做结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结尾,也许根本就没有结尾。我原先打算给子烟安排一段感情的,就在那古寺里,和一个给丈夫上坟的寡妇,但我觉得这是多余的,因为子烟爱上的是时间,如果有可能,他会娶时间为妻的。

    但是我不可能象子烟那样,我还要生活,我新买了一个闹钟,包装上特别强调了是用墨西哥的银做的,我不懂这样强调究竟有什么重要性。当然,这个闹钟的质量还是不错的,次日一早,准时地提醒了我起床。

    我起床后来到了天井里,睡眼朦胧中看到了我的刻漏还在轻轻地滴水。

    卯时整。

    我突然听到了一声钟声,悠远洪亮,带着几十年的陈年往事的气息,我觉得这钟声是那老和尚每天早上敲响的古钟声。但接着我又听到了五下,原来是我的三五牌钟,它又一次起死回生了

 芦苇荡

    芦苇荡——

    虽然我的出生年月是1978年12月,但我所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1942年的一个夏天。地点是在苏北平原的最东端,长江口与黄海之间,与我所在的大上海仅一江之隔的地方,从地图上看象个半岛。在这个故事里,那一年我应该是十二岁。

    十二岁的我与十八岁的红妹那天正在钓龙虾,其实这并非真正的龙虾,只不过是一种当地极常见的甲壳动物罢了。我们先从泥土中挖出许多蚯蚓,把它们穿在钩子上放入水中就行了。我一个人会同时放下十几个钩子,只需在一旁静静观察就会有丰盛的收获。虽然这种方法极为原始,但效果甚好,这的龙虾数量惊人,极易上钩。不一会儿箩筐里就会装满,它们一个个都挥舞两个巨大的钳,披一身红色的鲜艳甲壳,非常漂亮,而个头差不多有我手掌的长度。

    我们钓龙虾的地点是在一大片芦苇荡的深处,那儿有大片的水塘泥沼,长满了比人还高得多的青色芦苇,范围有上千亩大。一旦你躲在其中某个地方,密密麻麻的芦苇足够把你隐藏,就算全村人都进来也没问题。

    那天红妹钓得始终比我多,我有些不服气,索性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出神。我看到的天空是在许多随风摇曳的芦苇尖丛中露出的一方小小的蓝色,蓝得与苏北平原一样纯洁。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就象有几万匹马在云中飞奔。我站起来透过芦苇尖向天上仰望。终于,云层下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渐渐变大了,变成一只银色的鸟。再近一点,又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长着铁翅膀飞翔的怪物,发出一声声巨响。

    “飞机,这是飞机。”红妹叫了起来。

    我明白了,红妹的爹陆先生曾说起过这种叫做飞机的东西。在这架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飞机的最前端,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速旋转,然后身上还画着一张巨大的嘴。我甚至能看到那嘴里还画着两排锋利的牙齿,就象海里刚打上来的小鲨鱼。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美国人陈纳德指挥的飞虎队的标志。在那两个铁翅膀上,还画着两面花旗子。

    “花旗兵!”红妹有叫了起来,她爹是陆先生,所以她什么都知道,那年月,我们习惯把美国人叫做花旗兵。

    忽然,花旗兵飞机的后面还跟来了三架画着太阳旗的飞机。它们在后面紧追不舍,一会儿笔直上天,一会儿又在天上翻跟头。后面三架太阳旗飞机喷出了几长串红色的光焰,“哒哒哒”地非常清脆。

    花旗飞机被打中了,它的尾巴上炸开一个大洞,一阵浓烈的黑烟涌出,在空中拖出一到长长的黑线。它掠过我们头顶很近的地方,剧烈抖动,掀起一阵芦苇的波浪,一种凄惨的啸叫震耳欲聋。但是它又抬高了,到了将近云端的地方,它又开始向下滑翔了。

    突然,从花旗飞机上爬出了个模糊的人影,然后竟从飞机上跳了下来。一眨眼,有一面巨大的伞在他的头顶打开了,又把他给拉了起来。而那架冒着浓烟的飞机,则象只无头苍蝇滑向东北边海滨的方向了。

    天上的那个人就象是孙悟空腾云驾雾一样慢慢地向下落,竟向我们这边飘过来了,他越来越近,我能看见他穿了很厚的衣服,戴着皮帽,大热天别把他给热死。终于他坠入了芦苇荡的另一边。天上三架太阳旗飞机盘旋了一阵也飞走了。

    “快。”红妹带着我向前跑去,在茂密的芦苇中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惊起了许多水鸟,在一片翠绿中,我们见到了一大片白色的布。

    那是花旗兵的大伞,一棱一棱地非常柔软漂亮,几十根长长的线连着大伞,我们沿着线,见到一大片被压倒的芦苇,长线断了,人却不见了。

    他在哪儿?洋鬼子的形象我只从陆先生的口中知道过。十二岁的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看看花旗兵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

    我们一直找到天快黑了的时候,我们都饿了,但红妹还想继续找。于是,我们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铁锅和火镰,再折了许多干枯的芦苇叶子,在一片空地上煮起了龙虾。不一会儿,这几十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就飘出了一股肉香,虽然没有油和盐,但依然让我流了口水。

    正吃着,突然身后的芦苇中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是花旗兵。”红妹提醒了我,也许他也饿了,闻到了龙虾的香味。

    芦苇动了,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黑色的卷发,高高的鼻梁与深眼窝跟陆先生说的没错。但他的脸不算白,被烟熏黑了,只有两个眼睛眨巴眨巴。他的外套与帽子都不见了,只穿了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