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神断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面纱,衣着华贵的女子迈入北城日南坊得一聚饭庄。
她走进楼上一个偏僻的雅座,见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子已等在那里。他穿一件驼色缎棉袍,外套黑色小毛羊皮褂,身子有些驼,尖嘴猴腮,一排大牙,两只利眼,活脱一个孙猴的模样。她轻轻一笑道:“这位就是号称大清神断的张问陶大人么?看来,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张问陶看看这个女人,虽然蒙着面纱,仍掩不住一身雍容大方,华贵高雅的气质,实在是难以将她与二十年前那个一脸泥巴沿街乞讨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他道一声,请坐。却不知道在这个要揭开谜底的最后时刻该说些什么。
那女子坐到了张问陶对面,摘下了面纱。张问陶看到一张绝色的脸。眉心间果然有一颗殷红的美痣,两道春山细眉之下,是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睛,湛澄而明,似幽似怨。牙排碎玉,唇点胭脂,含着一股摄人的力量。“张大人,您请我来此,我亦知道原因。您不是一直在追查我的身世么?”
“正是。我想我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今日约你前来,……”
“不,许多事情您并不知道。我之所以前来赴约。并非怕您揭破我的身世,却是要向你讲一讲二十年前我的过去。你可想听?”
“张某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女子垂下了眼睑,幽幽的讲道:“爹爹得了麻疯病的时候,我只有六岁。有一天早晨起来,娘就不见了。我一直哭到爹爹从田里回来。他回来后,问我娘去哪里了。我只说不知道。爹爹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便开始淘米做饭。后来,娘再也没有回来。几个月后,村里人给了爹爹一些钱,将我们赶走。那笔钱并不少,但要治病吃饭,到处讨生活,有出无入,两三年之后,便用光了,我们只好乞讨。”
……二十三年前的广东。
一个面部畸形的看不出年龄的男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恋恋不舍的离开家乡。
在城门前,门丁挥舞着鞭子,将他们赶走,不许他们进城。
在骡马大店,店家紧紧的把门关住,不让他们住店。
在一座破庙里,几块石头,垒成一个简陋的灶,下边点着柴,小女孩在为父亲熬药,柴烟呛的她不停的咳嗽,眼泪直流。她用手擦去眼泪,脸上留下一道道的黑手印。
天下着雨,父女两个人在雨中跋涉,一阵阵的雷声滚过,小女孩紧紧的偎依在那长着一张可怕的脸的父亲怀中。
父亲站在一家农舍前高声喊着吉利话乞讨,隔着墙扔过来几块窝头,有一块还留着清晰的牙印。父亲捡起来擦擦土,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独自去乞讨,父亲躲在角落中偷偷的看着。女孩捧着讨到的肉跑回到父亲面前,用手抓起一块塞到父亲嘴中。两个人都在笑。
三四个小男孩把小女孩围在中间,推来推去的取乐。小女孩并没有哭,只是瞪着惊恐的眼睛。
父亲拿着棍子驱赶着尾随着戏弄他们的孩子。
夜里,桥洞下,一点火光照着小女孩的脸,她已经睡着了,身上盖着稻草。父亲守在身边,为她驱赶着蚊子。
村民用石头将他们赶出村子。两个人惊慌失措的跑着。
那时还年轻的沐清一带着父亲向远处的大山走去。小女孩被沐清一的妻子死死的抱着,她挣扎着哭着,一声声的喊着爹。
父亲停下脚步,眼睛里泛着无限的忧伤,但并没有回头。
“我知道爹爹那时候一定想再看我一眼,但他知道他不能看。如果看了,就再不能切断那难以忍受的恋子之情。”
“彭喜儿。”张问陶唤出她小时的名字。
“我是亲王侧妃!”方才还戚容满面,不停揩泪的女子突然又变回矜持的模样:“我是成亲王的侧妃、皇室宗亲、现任江西巡抚台布的女儿瓜尔佳氏。”
“王妃,我无心让你回忆那不堪的悲伤往事,我只想查清沐清一的血案。只想将凶犯绳子以法。”
“沐清一是我杀的。”瓜尔佳氏平静的说。
虽然早已料到,但瓜尔佳氏能如此痛快而平静说出来,仍让张问陶感到有些突兀。他有些激动的说道:“沐清一治好了你的父亲,并且收养了你,他于你有恩。你是恩将仇报,你知道么?”
“我没有过去,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谁要是一定想把我拉回去,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他死,要么我亡。”
张问陶吃惊的看着瓜尔佳氏冷艳的面容:“沐清一是不会要挟你的,你不知道他的为人。”
“是啊,因为我不知道他的为人。所以不能够留下后患。”
“堂堂天日之下,岂容三尺之法不明!你不怕王法么?”
“我做的天衣无缝,我怕什么?”
“你的确抹去了一切痕迹。但你的身世是抹不掉的。你最终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瓜尔佳氏咯咯的笑起来,声如出谷黄莺,轻脆响亮,但张问陶听起来,却有着说不出的难受,他道:“你笑什么?”
瓜尔佳氏止住了笑:“你不过是风闻而已,世上真有此事么?”
“什么?”张问陶有些糊涂了。
“你没有证据!”
“我有人证!”
“是谁?是我娘?还是我爹爹?或者是浙江布政使司肃征尼满大人?你认为他们会出卖我,并毁掉他们自己的名声么?
要么是灯笼刘和广州的店家?他们有这个胆子么?
还有广东省清远县石角村的村民?这些昧民乡愚的话,会有人听么?皇上会信么?
张大人--,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声。知道您聪明睿智,善断能谋。您自己好好想想,就算您一纸奏折上去,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是风闻入奏,污蔑皇亲!步曹锡宝的后尘罢了!”
曹锡宝的事情,朝野皆知。乾隆五十一年(丙午年,公元1786年),都察院御史曹锡宝上折参劾和芗伊跞ㄔ旆课莨婺:甏螅蒙莩蓿骶咄昝溃钟幸薪柚魇疲幸∽财拢枰源蚧骱瞳|。但和老然倜鹬ぞ荩芪ψ詈蟊桓镏傲羧巍2⑶冶怀馕懊梁浚涛蘅稍稹9隙咽纤党稣飧龅涔世矗湟庠诳窒牛膊⒎鞘切檎派啤?br /> 张问陶惊呆了,他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只有三十出头的女子已经将自己打败了,也不由不佩服这个历经磨难女子的心思缜密,老道深沉。他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一种失败的耻辱渐渐泌上他的心头。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端起桌上的一壶酒,满满的斟了一杯,却站起来,将酒洒在地下。“沐老弟,你若在天有灵,魂伴席旁,为兄便借这一杯酒向你发誓:你的案子,张某便是拼着丢了顶戴,没了性命,也要管下去!”
敬罢,他将酒杯重重的往桌上一墩,径自走了出去。
八
三日之后,亥时三刻,紫禁城上空的一轮下弦月,发着幽幽的光。
太监牛无忧将一份密折轻轻的放在了嘉庆的案头之上。
嘉庆见是张问陶的密折匣子,倒笑了,自语道:“张问陶向来是不爱递密折子的,难道是他破的案子触着了什么皇亲权贵,是向朕告状来了?”他用密钥将匣子打开,拿出张问陶的奏折,刚翻开第一页,一行刚虬有力的笔迹立时映入他的眼睑:
奴才张问陶冒死跪奏:京师东城崇南坊正七品兵马司副指挥使沐清一被杀一案,奴才已查出端倪。据查,成亲王之侧福晋与此案大有干系……
嘉庆拿折子的手有些发抖了,他越看越惊,等他看罢这份折子,那折子被攥着的一角已经被自己手心的冷汗浸湿。张问陶所说的一切简直是天方夜谭,而且这样的事竟然就发生在他的亲兄弟成亲王的身上,让人无法置信;但这位乾隆御封的大清神断,向来所奏之事,必事出有因,言之凿凿。张问陶查案一年有余,走遍大江南北,访过无数人证,所奏必非捕风捉影!
成亲王排行第十一,自小聪颖过人,特别是写得一手好书法。他是乾隆最宠爱的儿子,甚至比嘉庆更受乾隆的宠爱。要不是他持家甚虐,对待仆从过于刻薄,名声十分不好,说不定如今继承大统坐在龙椅上的,就是嘉庆的这位十一阿哥。成亲王现在的职位是以亲王领军机处,总理户部三库,兼领三旗事务,手握重权,与嘉庆分把朝纲。这样的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小小的四品大理寺少卿竟敢撩动龙须?
嘉庆赞许的点了点头,又无奈的摇了摇头,对太监牛无忧道:“备驾去宁寿宫见太上皇。”(此时一切政权仍由乾隆掌握,嘉庆需事事请示乾隆)
九
“一派胡言!张问陶风闻言事、任意妄奏、莠言乱政……”近已九十的乾隆听了嘉庆的上奏气得脸色发红,他坐在床上喘了一会儿气,才说道:“传敕旨……”
嘉庆急忙跨出暖阁,对守在外边的太监道:“快去军机处叫一个军机章京来。”
“不用。”乾隆喝止住他。
嘉庆将太监叫住,遂又走了进来,问道:“太上皇,您还有什么事?”
“不用下旨意了,朕想歇歇,你先退下吧。”
嘉庆摸不定乾隆是什么意思,试探道:“太上皇,张问陶是交宗人府呢?还是刑部?”
“你想明个儿满京城都知道皇族这些个丑事?我皇家的脸面以后还往哪搁?说不定永星还要借此大兴狱讼,湮灭凭据,诛杀证人!到时更难收拾!”乾隆厉声说罢,又放缓了语气:“朕已经老了,经不得大风浪了,朝纲不能乱啊。这个折子,用红批封了,存密档,除朕与你之外,再不许第三人知道。至于张问陶,就让他出京算了。你告诉他,不许他以后再碰这个案子,让他忘了这个案子,忘得干干净净!”
大清神断十
十二月初三日,嘉庆传下来旨意:张问陶自请外调,而甘肃西部盗案频发,急需一能吏前去治理,调张问陶为肃州府知府,仍为正四品官。望其在任治狱精察,擒缉贼盗,为甘肃众官模范,莫负朕心。(肃州府,即现今甘肃省酒泉市,与嘉峪关紧临,下辖嘉峪关、玉门县,乃至最西边的敦煌县和玉门关,是极偏僻之处。)
张问陶被变相的流放,而邢部和大理寺有关沐清一的案档亦被悄悄的销毁。一个差一点在京城掀起滔天巨浪的大案就这样轻轻的于无声无息中化解。
但张问陶虽受贬谪,为沫清一报仇的心思,却一点儿都没有熄灭。
十日之后,一辆辂车驶入山西南部太岳山深处的一个小山庄。
这个山庄只有几户人家,散落在山间的几处平地之上,因在深山密林之中,外界是极少有人来的,就是收税的税丁,也从不进到这里来扰民,真个是一处世外桃园。
辂车引得几个好奇的孩童一路奔着跟在后面,赶车的马夫一边向路人打听了道,便将辂车赶到高处的一处人家门口。
这家院墙是虎皮石彻的,约有五尺来高,墙角曼着青苔,墙上的爬山虎已经在冬日里枯了,枯藤仍死死的攀着墙,在寒风中发抖。车夫走上去扣门,扣了几下,门开了,里面闪出来一个总角的女孩子,眨着眼问道:“你们是哪儿来的?要找谁?”这时张问陶已经下了车,他笑道:“古老先生在里面么?你告诉他老人家,就说徒儿张问陶来来看望师父。”
“你们等着。”那女孩进去不多久,却引出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那人笑道:“问陶兄弟,我爹爹前几日就说要有贵客登门,原来是你啊。”
张问陶认得这是他师父的大儿子古震,急忙行个礼道:“大哥,师父可好?”
“好着呢,现在书房等你,请进来说话。”
张问陶随着古震过了穿堂,依着山势上了几级台阶。上去又是一块平地,都是栽的花木,虽是深冬腊月,但几枝腊梅开得正旺,一阵阵清香传过来,泌透肺腑。向北乃是三间朝南的精舍(精舍:读书或诵经的屋子),一转俱是回廊,用带皮杉木做的阑柱。进得房来;上面挂了四盏纸灯;斑竹扎的;甚为灵巧。两间敞着;一间隔断;做个房间的样子。桌椅几案;布置极为妥协。房间挂了一幅褐色布门帘。
古震到了房门口;喊了一声:“爹,问陶兄弟来了。”却看门帘掀起,走出一个年约七十的精瘦老者,只穿了一身布服,蓝布棉大褂青布棉马褂,两道寿星眉,一双眼睛炯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