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幽光
沈知明仔细地打量着她,布满皱纹的脸,眼珠浑浊,头发已掉了大半,但还是整整齐齐地梳到后面挽了个髻。这就是夺走他母亲生命与一截小腿的仇人的母亲,他按着右腿膝盖的手不由自由地握紧。“有四口人,爸爸、奶奶,还有一个妹妹。”
“真好,儿女双全。”于奶奶啧啧啧地羡慕着,“你父母是有福气的人。”
有福气?沈知明牙关咬紧。
“孩子,青青她是个好姑娘,你要珍惜呀。奶奶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民国到现在社会主义中国,见过的人那是多了,可是谁也比不过青青和她哥。这可真是个好心人呀,我们家世雄……唉。”于奶奶摇摇头,“将人家爹娘给撞没了……”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五章(14)
沈知明惊愕地抬起头:“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奶奶我只是眼花,心不盲呀。他们两个骗我说爹娘都还在,可是我清楚,他们爹娘就是世雄撞没的,真是造孽呀……”她又掉眼泪了,扯着袖口抹着,“我每天都觉得好对不起这两个孩子,可是不能说呀,这两个孩子这么有心,我说出来反而让他们难堪了。孩子,如果有天奶奶走了,你可要帮我对青青说,奶奶都知道,奶奶对不起他们……”
沈知明怔怔地看着她。
她已经很老了,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一点泪水落下来马上就沁开了。这样的年龄应该是儿孙绕膝、安享晚年的时候。可是她……沈知明环视周围,这么败落的环境,她这么老,还要独自生活,已不是“凄凉”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麦青青端着果盘出来,见于奶奶抹着眼泪,赶紧将盘子放在桌上,走过去柔声说:“奶奶,怎么又哭了?”
“不是哭,是高兴。”于奶奶拉过青青的手,“青青这么有心,还特意带男朋友来给奶奶看,奶奶怎么不高兴呢?”
麦青青一脸无奈,可是这个时候再解释也不合适,索性就让她误会吧,老太太也难得高兴几回。只是不敢看沈知明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点别样的东西。
“青青呀,知明呀,你们可要早点将事办了,让奶奶也有喜酒喝……”
“奶奶……”麦青青见她越扯越远,尴尬地皱起眉头。
“我这辈子还没有喝过儿孙辈的喜酒呢。前几天你说清明要结婚了,奶奶高兴了一个星期呀,结果清明这孩子忽然到国外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奶奶清楚,奶奶的身体是等不及了,所以青青,奶奶就指望你了……”
提及麦清明,麦青青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她拿过小半个梨递给于奶奶。“奶奶,别说了,吃点水果吧。”
于奶奶接过梨,说:“青青你可得答应我,早点将事情办了,奶奶能喝到青青的喜酒,这辈子也算值得了……”她说着又眼角湿了。
麦青青心生不安,于奶奶今天很容易落泪,动辄就提及生死,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欠佳。她揽住于奶奶的肩膀安慰着:“奶奶,放心好了,你不仅要喝我的喜酒,将来还要喝于叔叔的喜酒呢。”
这句话同时让于奶奶与沈知明动容,于奶奶自然是满脸期盼的神色,而沈知明却要复杂得多了。
“奶奶,我刚才去信箱里取了信,又是于叔叔写来的,我念给你听呀。”麦青青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拆开念起来,“妈,我收到您托青青写来的信了,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努力改造,弥补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清明节那天,我会在农场里为爸上一炷香,不能亲自为他扫墓,愧为人子。我也会为那些因为我的过错去世的人们上一炷香,希望他们在九泉之下安息。妈,您要保重身体,儿子一定会回来的。不孝子于世雄敬上。”
念完,麦青青如往常一样,将信放在于奶奶的手里。“奶奶你看,于叔叔很努力,我想,过段时间就会有好消息的。”
于奶奶轻轻摩挲着信,一刹那,脸上的皱纹全舒展开来。
麦青青看沈知明浑身不自然的模样,说:“奶奶,沈知明他还有事,我先送他下楼了。”
“好。”于奶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继续摩挲着信。
麦青青与沈知明下了楼,见他略有所思,却又不提离开,于是在小区里慢慢地走着。
这种老式小区虽然各方面设施都破旧,唯有这树木却是上了年头的,别处无法比。又因为没有人修剪,牵技挂藤地铺展开来,近乎野蛮。其中一株老桃树,树根虬结,树眼狰狞,分明已是树中的老人,却开着一树泼辣辣的花朵,叫人惊心动魄。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五章(15)
“那封信从哪里来的?”沈知明问,他开车载麦青青来的,自然知道她没有去信箱里取信。
“是我写的,我哥私刻了两个邮戳章,一个是白毛岭农场的,一个是本市的。仔细地看,会看出是仿造的,不过奶奶她眼睛早已老花了。”
“为什么?他不是被判无期徒刑吗?自己不会写信?”
麦青青从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信封上印着“安徽白毛岭劳改农场”,收信人名字:于祥嫂。他迷惑地展开信扫了一眼,顿时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麦青青。
她点了点头。
沈知明的眼神再度落在信纸的寥寥几句上:“于祥嫂女士,我们很遗憾地通知你,你的儿子于世雄已于1998年10月7日溺水自杀,遗体未能找回……”心里似乎有什么重物轰然倒塌,齑粉漫天。恨了十二年的人,原来在十一年前就已经自杀了。那场意外里,从云端摔落到泥泞里的人不只他一个,于世雄也是,他本来是前途可观的产品设计师,却要长拘于一方窄窄的天地里,既不能实现人生的抱负,也不能尽孝于母亲。
“于奶奶不识字,所以我们就将这封信收起来了,她身体不好,这种打击是绝对受不了的。”
沈知明在桃花树下缓缓坐下,抚摸着右腿膝盖,心里一片茫然。
麦青青明白他此刻的心境,当年自己听到于奶奶的故事和于世雄自杀的消息时,心里也是一片茫然,恨也不是,原谅也不是,只觉得空空落落无着处。是哥哥坚持每个星期带她到于奶奶家,逼迫着她放弃仇恨,学会宽容。
可是现在……这个世界将我所爱的人全毁灭了,我的心里再也没有爱,只有恨。
麦青青在沈知明身边坐下,看着他抚摸着右腿膝盖的手。他大概感觉到了,手缓缓地收回。
“那天我去参加钢琴比赛,得了一等奖,妈妈很高兴……”沈知明喃喃地说着,仿佛又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他不停地看看奖杯,兴奋地跟妈妈说着将来的梦想,他要成为世界上顶级的钢琴家。妈妈含笑看着他,不时伸手抚摸他的脑袋。然后他听到紧急刹车声,从倒车镜里看到苏铁父亲惊慌失措的脸。一偏头,又看到窗外有辆车气势汹汹地飞过来,他吓呆了。妈妈飞快地挡在他身前,世界毁灭般的撞击声,他看到妈妈飞了出去……
这就是那场事故在他脑海里的最后记忆。
再恢复神志,他已经在医院里,右腿很麻木,身体传来锥心的疼痛。他挣扎着揭开被单,看到一截裤管软软地瘫在床上,不敢相信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还是一截裤管软软地瘫在床上。他尖叫,捶打着右腿,无数人冲进来,按住他拍打右腿的手,鲜血从包扎完好的伤口渗出,染红了大片床单。医生给他打镇静剂,在神志渐失的那刻,他在想,为什么不是死了,死了不是更好?
后来再醒来,还是无法接受事实。一次一次的折腾中,他渐渐地麻木了,忽然发现妈妈自始而终没有来看过他,恐惧像大潮一样地涌过来,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他始终不敢问,但从父亲悲痛的眼神里他明白了一切,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然后无数的仇恨填了进去。他恨于世雄,恨苏铁的父亲贪生怕死,恨自己既然残缺了,为什么还活着。
他想过自杀,并且真的绝食了,可是陈思樱趴在他床头哭,说:“哥哥,如果你不吃饭,那我也不吃饭。”
他饿了三天,她也饿了三天,整张小脸惨白惨白。他对自己狠得下心,但对唯一的妹妹却狠不下心,于是放弃了自杀的打算,决定继续活下去,就算为思樱,也要活下去。刚开始他很消沉很自卑,怕别人看不起他,于是不再去学校,也不跟外人接触,家里请来的保姆,稍有不如意的,全被他赶走了。他的坏脾气从此出了名。
地铁幽光 第三部分 地铁幽光 第六章(1)
后来装了假腿,他渐渐地振作起来,但还是不敢与外人接触过深,怕别人知道他的残疾而笑话他。他意气飞扬的人生是被于世雄给撞没的,他觉得有理由恨他,并且一恨就是十二年。然而他真的没有想到,于世雄同时也将自己的将来撞没了,并且他如此不堪,早早就自杀了。
沈知明的复杂心理麦青青十分清楚,毕竟痛失亲人的心路历程他们都有,而且沈知明还有切身之痛跟随他一辈子。他本来被称为天才钢琴家,因为断了一条腿,从此就对什么都失了兴趣,包括他曾经十分钟爱的钢琴。
当年哥哥带她到于奶奶家,并且告诉她于世雄已经过世,她也是迷惘了好一阵子。
“沈知明,你回去吧。”
“我……”沈知明现在脑海里思绪纷乱,十二年的仇恨一旦失去目标,就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很可笑,且没有意义。
“回去吧。我真的没有事。”
“那好吧,晚点我再联系你。”沈知明现在也很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于是听从她的话,开车离开了。麦青青看着他的车子缓缓启动,心里也是很乱,她让他离开,也是想自己安静一下。他对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最可怕的是她自己本身不排斥。
一阵响亮的口哨传来,跟着是大声的赞叹:“好靓的车呀。”
麦青青偏头,看到一个小伙子正与沈知明的车擦身而过,他正扭头看着,一脸艳羡。她认得他,是楼上那家人的儿子,大概叫什么韩雷。她每个星期来几乎都能听到楼上的争吵,所以很畏惧这家人,楼道里相遇都不敢打招呼。
韩雷瞥了她一眼,腼腆地笑了笑,从她身边走过,三步两步上了三楼。
肖桂芬已听到他的脚步声,早早将门打开,将他拉进去:“儿呀,饿了吧,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鱼。”
韩雷用力嗅了嗅,说:“妈做的菜就是香。”
肖桂芬拉着他到餐桌边坐下,埋怨地说:“那就常常回来吃嘛,搞什么一个月才回来。”
“我在进修,没那么多时间。”韩雷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含含糊糊地说,“对了,妈,我听说古井站有恶鬼杀人,是不是真的呀?刚才搭地铁的时候,那些乘客到碎石公园就都下了。”
“谁知道?反正最近是死了几个人。”
“哦,妈,要不,你不要做了。”
肖桂芬瞟了韩老头一眼,他识趣地低下头,用吃东西掩饰心虚:“闲着也是闲着,有点事做还好。”
“可是那么危险……”
“要真是恶鬼杀人,你妈早死了。”肖桂芬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宽心,“儿子,你就放心吧,妈还想着享你的福呢。”
“妈,你放心好了,将来你就靠我好了。”韩雷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肖桂芬,“我攒了点钱,妈,你收着。”
肖桂芬掂了一下,还有点分量。她知道韩雷的工资不高,这钱肯定是平时省吃俭用出来的,心里感动。“你这孩子,妈还能自己赚钱,你平时不用那么省的。该花就花,你也老大不小,该找个女朋友了。”
韩雷揽着她的肩膀说:“妈,别担心,下个月我要升组长了,会涨工资,不少呢,有六百。”顿了顿,他又说,“爸、妈,再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让你们安安心心在家享清福。”
肖桂芬眼眶湿润,捏着信封,心里忽然滋生出从来没有过的踏实。
韩老头也甚是感动,拼命地夹菜给韩雷,片刻,他碗里已堆满了菜。他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碗说:“妈,我们做了这么多菜,给楼下于奶奶送点吧。”
提到于奶奶,肖桂芬神情稍冷,说:“你不用担心,她有人照顾。”
“还是那个姑娘呀,刚才我在楼下看到她在打电话,她们肯定还没开始做饭。我去送点给她们吧。”他说着就站起来去厨房拿盘子。
肖桂芬还想说些什么,韩老头扯扯她袖子阻止了她。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恼怒地甩开韩老头的手。
韩雷装了两大盘端到楼下,正好见麦青青上来,便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