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的失控





   纵使号称出师,一整天下来老板娘还是不给她客人,依旧是唤她头洗。 
   也是啦,在比她更菜的人进来前,除了剪头外当然也得包下所有的头洗,更何况阿芬并没有真正接受过剪头发的繁复训练,也没有带过自己的朋友剪给前辈们鉴定,说是出师,只怕是一时权宜。 
   阿芬很认份,也很清楚,只是一想到刚刚买好的那把剪刀还是不禁跃跃欲试。 
   “染个发。”黑道男子摸着不搭嘎的头发,表情有点腼腆。 
   “那你要染什么颜色?”小芬自动走了过来。这可是唯一认可她的客人呢。 
   黑道男子暗暗好笑道:“喔……我以为你又帮我决定了咧。” 
   嬉皮笑脸的,小芬的手上已抓了一把洗发剂抹在黑道男子的发上。 
   照例还是盖张毯子,舒舒服服的洗个头先。 
   “那我等一下帮你染一个……我在杂志上看到的发色好了,我调调看喔。” 
   “你……调调看?”黑道男子的眼皮跳了一下。 
   “还是你怕了。怕了就算啦!”小芬的语气竟有点不开心。 
   黑道男子乖乖的闭上嘴,任凭小芬熟练地在他头上推泡泡。 
   又弹又抓又按,无懈可击的的十指共舞,黑道男子舒服的闭上眼睛。 
   小芬的话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今天晚上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黑道男子叫阿泰。 
   阿泰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叫的,小弟们都尊称他一声泰哥,亲一点的便叫他老大。泰哥江湖地位颇高,是这一带所有地下赌场的围事老大;也插股几间色情摸摸茶店。钱多多,这几年小弟也跟着越来越多,堂口从帮派里分出来自成一股势力,但仍与原来的帮派维持很好的结盟关系。 
   泰哥年轻时也是一路打上来的,锋头很健,曾经在通化夜市创下一个人独自打趴对方六个人的记录。这么悍,当然悍出事情,政府搞二清专案时泰哥被抓去绿岛蹲了三年,蹲出来后就直接管了帮派一个大堂口。 
   年纪过了四十以后,打不动了,再怎么剽悍看见对方掏出枪也只能拔腿快跑,泰哥行事开始低调,拓展势力的方式不再用拳头,而是用钱。 
   “用钱的话,比大人更有效率。”泰哥的眉头轻皱。 
   “听不懂,不过不打架不一定比较好吧。”小芬用指甲抠掉粘在泰哥眼角的泡沫,直率地说:“你不敢打,他敢打,最后一定是敢打架的那一边赢啊!” 
   很新鲜。 
   这说法很新鲜,被人家这么吐槽也很新鲜,泰哥不禁笑了。 
   “大家出来混,很少是为了天生想打人,还不都是为了赚钱。” 
   泰哥很有耐心地解释:“有钱大家赚,讲好了怎么分着赚,有时候你让我,有时候我让你,让来让去,大家都有面子里子,自然就不会打架啦。” 
   “喔。”小芬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真的被说服。 
   “再加上我那个儿子今年刚刚考上大学,还考上师大学人家当老师啊,他一直觉得有我这个黑社会爸爸很丢脸,恨不得我再被抓进去关。为了我儿子的前途,也为了我在他面前的形象……我尽量别那么像黑社会。” 
   “有没差,反正你现在有小弟了啊,被关也是关他们,又关不到你。” 
   “……呵呵。”又被吐了,泰哥也只能这么苦笑。 
   “哪个系啊?”小芬转移话题。 
   “中文系。从小他就一直想当一个作家,我却希望他真的去当老师的好,收入跟生活都比较稳定嘛,当作家给人一种很不脚踏实地的感觉,是不是?” 
   “当黑社会更不脚踏实地啊。” 
   “……这个……嗯……你说的也没错。” 
   连环受挫的泰哥,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地。 
   “还有没有哪里需要加强的?” 
   “啊,没有,没有。” 
   将泡沫冲干净,简单吹干。 
   在染发前小芬对着泰哥的发型左看右看,咕哝到:“好象有点怪怪的喔?” 
   “哪里怪?” 
   “就我免费帮你修一下啦。” 
   不等泰哥反应,小芬兴高采烈拿起剪刀就展开新一波的攻势。 
   这一剪,竟卡擦卡擦剪了个没完。 
   小芬喜滋滋关注在剪刀的舞动上,虽然不擅长,发问的人还是换成了泰哥。 
   “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泰哥生硬地问:“大家都怎么叫你?” 
   “叫我小芬就可以了。”小芬漫不经心地说。 
   “你很喜欢剪头发?” 
   “对啊,不过我才刚刚出师啦。嘻嘻。” 
   “所以想当理发师是你的梦想?” 
   “梦想……感觉好高级喔,应该是吧。嘿你不要乱动!” 
   “从小就想当理发师吗?” 
   “才不是呢,我小时候想当明星啊,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唱歌,去拍戏,上节目玩游戏都好啊,哪个女生不想当明才星怪咧。不过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长得很普通,歌唱得很普通,就算啦!” 
   “喔。” 
   “不过不当明星,也可以帮明星剪头发嘛!有一天等我变厉害了,我就可以指着电视说,你看你看!方季惟的头发是我剪的喔,还有那个王杰,头发也是我弄的喔!那个那个叶蕴仪,她最新的造型也是我设计的呢!”小芬越说越快乐,连声音都在跳舞:“嘻嘻我是不是很三八啊?” 
   “不会。” 
   “不过要变的那么厉害,还要很久很久,唉。” 
   “那是当然的啊,我当上大哥之前,还不是……” 
   “还不是要帮大哥背黑锅,帮大哥砍人,对不对?唉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简单?”泰哥的表情略显崩溃。 
   “要当上大设计师,不晓得要先剪几千个头才有办法,我们这间店生意不好,我又最菜,哪轮得到我剪那么多颗头啊……慢慢熬啰。” 
   大功告成后,泰哥瞪大眼睛看着镜中崭新的自己。 
   ——一个诚恳踏实、迟龄入学的臭老高中生。 
   “不错吧!这么看起来脚踏实地多了喔。”小芬拍拍泰哥的肩膀。 
   一直在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吐气的老板娘终于腿软坐在地上。 
   一脸严肃的泰哥深呼吸,似乎是下定决心说:“果然是我要的感觉。” 
   “那我现在帮你染一个偏红的颜色。”小芬竟没忘记这件事。 
   “红色?”泰哥虎躯一震。 
   “当大哥不能太脚踏实地吧?黑社会还是要有一点叛逆的感觉啊!” 
   “……”      
   走出理发店的时候,泰哥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 
   两个贴身跟在旁边的彪形大汉也没有讲话,怕一开口就会笑出声来。      
   没有吃晚饭,泰哥在插股的色情小吃店外点了根烟。 
   偶尔摸摸红得像把火的脑袋,不禁笑了起来……           
   5 
   小芬的生活很单纯。 
   除了听广播看电视,她最喜欢剪报。 
   自从三年前还在学校的时候,跟大家挤在电视机前一起看原本不被看好的中华队,在巴塞隆纳奥运上连续两次击败日本赢得银牌而归后,小芬就迷上了棒球,或者该说,迷上了以奥运夺牌阵容为主、后来加入中华职棒的时报鹰与俊国熊队,其中又以强打成群号称“暴力鹰”的时报鹰队最吸引她。 
   除了崭新的剪刀,她的抽屉里还放了一本剪贴薄,里头都是她记录时报鹰的报章杂志剪辑。店里没有杂事的时候,就是小芬细细回味他的英雄的时刻,每一个时报鹰球员的比赛数据她都了若指掌。      
   有点澳热的下午。 
   橱柜后的老板娘吃着仙草牛奶剉冰,一边翻着刚买的八卦杂志。 
   传统理发店里最多就是这种充斥着色情暴力、奇情犯罪、灵异与神棍广告的杂志了,最新一期的必买,过期两年的也舍不得丢,期期都让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店门打开,一股奔放的热风灌进。 
   热风中,一个穿着白色汗衫拖鞋短裤,露出半身刺青的壮硕男子走进理发店。 
   “请问,小芬姐在吗?”刺青壮汉彬彬有礼的问。 
   小芬……姐? 
   不约而同,老板娘与三个理发师转头看向正在剪报的小芬。 
   “小芬姐,麻烦你帮我剪个头。”刺青壮汉一鞠躬。 
   这哪门子的礼数啊! 
   “老板娘,可以吗?” 
   小芬眼睛发光,火速放下剪到一半的报纸站了起来。 
   老板娘马上说:“不好意思,小芬她是新手,手艺还没有很好,要不要……” 
   只见刺青壮汉用极为凶狠的眼神看着老板娘,浑身散发出爆裂的杀气。 
   左手臂上的猛虎随着巨大的肌肉跳动,那股猛劲一路跳跳跳,跳到右手臂上的青龙上来。仔细听,仿佛可以听到猛虎与青龙牙齿快被咬裂的摩擦声。 
   “……小芬的话,当然是没问题、没问题。”老板娘感觉脖子濒临被扭断的危机,不禁一阵眩晕。 
   小芬兴奋得脸都红了。 
   刺青壮汉一坐下,小芬立刻帮他盖上毛毯,拿起洗发剂挤了一大坨在手上。 
   “不!不用了!”刺青壮汉赶紧起身,慌慌张张有鞠了一个躬:“我……我……我不习惯给别人洗头,剪完头发我自己回家洗就可以了!请小芬姐直接帮我剪发!” 
   “是喔。”小芬歪着头。 
   “那你要剪什么发型?还是简单修一下?”小芬从抽屉拿出闪闪发亮的剪刀。 
   “都可以,请小芬姐自由发挥!”刺青壮汉恭敬地说。 
   “自由发挥啊……”小芬居然有点发愁,想了想,拿出一本自己昨天才买的发型杂志说:“要不然我帮你挑一个发型,你看看喔?” 
   “是!” 
   于是小芬就照着从杂志调出来的发型剪,一边剪,一边跟刺青壮汉瞎抬杠。只是不管小芬怎么开话题,刺青壮汉只是非常简短地应答,不敢多说一个字。 
   剪完后,刺青壮汉两眼呆滞地看着杂志上的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怎么样?虽然有点不像,但风格基本上是同一个方向啦!”      
   小芬有点不好意思,拿着镜子让刺青壮汉看仔细他的后脑发型。 
   有点不像?风格基本上相同? 
   镜子里的自己跟杂志上的酷男完全两回事啊。刺青壮汉有点迷惘,有点困惑,有点迷失。。。。。。自己为什么从粗暴的打手变成了西区的皮条客呢? 
   “感谢小芬姐!我非常满意!” 
   虎目含泪的刺青壮汉坐在位置上大声喊道,那雄壮威武的声音简直快把所有人的耳膜给震破,小芬差点摔坐在地上。 
   “那。。。。。。不加洗,三百块。”小芬抓着心跳好快的胸口。 
   付了钱,临走前刺青壮汉不忘朝店里再度深深一鞠躬。 
   “感谢小芬姐!我下次一定会再来的!”语气豪朗,几乎吹起地上的残发。 
   “一定喔!”小芬心花怒放:“一定一定!”                
   小芬的手艺, 还真是“有口皆碑”。 
   每天下午或晚上都会有一个“全身散发出草莽气息”的男人向理发店报到。 
   不管是刺龙刺凤的壮汉打手、严肃不带表情的硬汉,还是獐头鼠目的皮条客,像是打卡一样轮流进了这间毫不起眼的理发店。每天一个,一周七个。 
   绝对是极其巧合,每一个在镜子前目瞪口呆的男人在离开店时都会郑重地鞠躬,大喊:“感谢小芬姐!我非常满意!”      
   一个月,便是三十个。 
   奇特的发型在附近地区造成一股无法解释的潮流,意外地增添黑道分子之间古怪的默契与情感,原本酷酷的大家,在新的造型下变得有点腼腆。      
   “那个……嗨?” 
   一个染着绿发的怪头男子走着走着,忍不住对着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打招呼。 
   “嗨?啊……” 
   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抬起头,抬起,一颗像极了草莓的粉红色头。 
   两个人瞬间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一齐叹气。 
   “小芬姐上个礼拜剪的。” 
   “那个……嗯嗯……” 
   “唉,嗯嗯……” 
   不晓得该多说什么,也不敢真的抱怨,两个大男人只好用充满默契的苦笑结束了对话。背对着背离去时,心中竟有种被安慰了的错觉。           
   这样的对话,同样的苦笑,不断发生在台北这个小小的城市角落。                
   6 
   风和日丽的下午。 
   镜子前,电视机里重播着昨天晚上时报鹰对三商虎的比赛、已是第三次重播,小芬昨晚早看过了。但既然终场是时报鹰赢球,小芬当然不介意再看一次。 
   “早就知道结果的比赛,又不好看。”张阿姨取笑她。 
   “前天吃过三次饭,今天还是要吃啊。”小芬回嘴。 
   “歪理。”王姐坐在椅子上打盹,也不忘吐槽。 
   眼睛看电视,手上的剪刀也没停下。 
   小芬剪着民生报的体育版,将她最喜欢的几则职棒新闻夹在剪贴薄里。 
   只要时报鹰一赢球,隔天剪贴簿就会被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