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我不由得在黑暗里自己笑了半天。
次日审言凌晨去练功时还困得东倒西歪,可回来就神采奕奕了。我们腻腻歪歪的早餐后,他坐在案前,似有所思地研着墨。我拿了本书,半躺在他不远处的躺椅上。审言放下墨块,拿起笔来,但许久不下笔,然后放下笔,看向我,问道:“欢语,你来的地方,有没有官奴?”
我心里一抽,但微笑着说:“当然没有。”
他问道:“为何没有?”
我知道他要给皇上写关于官奴的奏章,如果只是说些自由平等的话,就不能说服那个功利心极重的皇帝。况且,皇上知道他曾判审言为官奴,如果审言有任何抱怨指责之意,就会为自己招来灾祸。我知道审言的脾气,不可能劝他避祸,只好为他想些技巧。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因为人们明白了,一个国家如果要稳定,就应让人们安居乐业。快乐满意的人越多,社会就越繁荣。国家要以刑法惩办罪人,不无可非,但无需连坐,因为那会让国家少了本应该正常地为国家做贡献的人。”
审言微叹道:“连坐是起威慑作用,为了让人们因顾虑亲情而行为有所顾忌。也是为了伤其肢体之外,伤其心。”
我点头,“中国古代就是如此统治大众。我们那里的明朝,兄弟篡位后,为了稳住政局,将以前皇帝的臣子油炸剥皮处死外,还把他们的妻女卖入娼馆军营,让她们受辱身亡。一位当世大儒上朝斥骂新帝,皇帝灭了他十族——包括他的学生。只这一案,就死了八百多人。那种残酷,让人胆寒。我在那边,最怕读历史,每每读完,总心中抑郁难解。”我叹气,“不仅我们民族,各国都有非常残忍的刑罚,这其实是我们人类心中的黑暗:用伤害他人,来巩固保护自己。小地方,就是出口伤人,大地方,就成了无情的虐待和屠杀。人们甚至把这种黑暗表现在对神灵的信仰上。所有的宗教都强调地狱和惩罚,好像神也像人一样,会因愤怒而令人痛苦。”说到这里,我暗自后悔,讲这些干什么?
审言似无异样地问道:“那怎么样才能改变这样的行为呢?那些干了坏事的人,是不是真的像佛教所说,该有报应?那么我受的,是不是前世的恶报了?”
我吓得一哆嗦,皱眉道:“审言!不能这么胡说!忘了我们在路上说的了吗?受难的人,反而是有高尚灵魂的人,选择了痛苦,以升华自己。施恶的人,是需要在现世中学习做人的人。总有一天,人会体会到,伤害别人,不会让自己快乐,反而会让自己心中不安。”
审言平静地说道:“欢语,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也常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发生的事,肯定就是果。杏花的继母说儿子死去是因为自己没有善待杏花。我当初对她不喜,直面相拒,自然招惹了后面的事情。可见就是不是前世的报应,也算是现世上天对我不为善行的惩罚……”
我出汗,知道他虽然表面冷静,但实际,这是他另一个心结,我紧张地思考,终于找到了一个逻辑上的模糊之处,问道:“审言,什么是真正无法摆脱的痛苦?是身体上的痛?还是心里的苦?再或是灵魂的绝望和死寂?”
他想了想,说道:“当是灵魂的死寂。前两者,当时难受,可过后都能摆脱。”
我点头说道:“审言,我觉得人们把恶报只看成了前两者,所以这世上,无辜被欺凌的人、莫名遭难的人反而成了罪有应得的人。如果把苦难都看成恶报,那对受难者是多么冷酷无情。其实,身心的痛苦,往往是对灵魂的淬炼。我们从中得到的益处比平时要多许多。而真正的恶报,是灵魂的沉沦。那些人,有时有身心的痛苦,可有时也许没有,但就是满怀了无穷的恼恨和黑暗,没有一日能得平静。他们生命中,没有要珍惜的人和事。他们心中没有爱和宽容,也无法真的得到别人的爱和尊敬。他们对过去,总是充满怨恨,对现今,是不满,对未来,是恐惧。这样的生命,是多么绝望和无聊。审言,告诉我,在你最痛苦的时刻,你是不是依然觉得你的娘爱你而你爱你的娘亲?”
他点了下头,低了眼睛,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忙说道:“审言,只要心里有那样一份想念,灵魂就没有死。痛苦反而让那样的爱更深地刻入了你的心,所以,你受的,不是恶报,是你选择的磨炼呀。”
他不抬眼,淡淡地问道:“难道恶报是人心自取,而不是上天降下的惩罚了?”
我们相处已久,我已经能从十分细微的地方,体会他的心情。他虽然语气淡泊,但他的呼吸几乎停止,我猜这是他十分关心的问题。他的父亲从小虐待他,他刚才甚至说他受的那些苦是恶报,难道他以为如果有神明或天道,就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充满惩罚欲?我又恍然明白了他的一个系列思维方式:他对他父亲的理解,渗入了他对天意、对至上权威的理解。他天性不屈,竭力反抗,可那时他一口一个“天就惩罚了”他,说明他还是认定上天能随时粉碎他的快乐,还是担忧天意中有与他作对的因素。这何尝不是他心中的另一个负担?
我好像在走钢丝,一点误差,都会让他重入那种消极。我在脑中转着圈想怎么说服他,眼光落在他书案上的几块小石头上,不禁想笑。言言自从那些在这里学了写字,就常来,总要在审言膝上写字。大概为了表达对书案占有或者对审言的感谢之意,每次来,都带点东西放在案上。有时是块小石头,有时是个小树枝,有时是草叶,还有一次,是个死了的毛毛虫。我要把东西都扔了,可审言说留着石头,省得言言问起来,无以为对。所以,审言书案边上,就有了一排小石头。
我问道:“审言,如果言言犯了错,你会打言言吗?”
他立刻抬眼,“当然不会!”
我笑,“你会怎么样?”
他大概觉出我在设圈套,垂眼道,“当然好好对他讲。”
我问:“如果他不听呢?”
他回答:“那就让你对他讲。”
我笑了,“你倒会偷懒。”我接着说:“假如,我讲了,他也不听。还离开了家,犯了个大错,死去了。你如果有能力主宰他的生死,是想让他死后受尽摧残,在火中哀号,永不能超生呢?还是应他的请求,让他回来,再活一次,看能不能不犯这个错误?”
审言答道:“当然让他回来一次。”
我再问,“如果他回来了,可还是没改,干了同样的坏事,你会再给他机会吗?”
他点了下头。我问:“你会给他多少次机会?十次?二十次?”
他轻声说:“无论次数,直到他不犯那个错了为止。”
我问:“为什么呢?”
他答道:“因为我喜欢他,我不相信他会那么坏。他不犯那个错儿,就会活得更好。”
我神秘地笑着问:“审言,你觉得你母亲,对你是不是比你对言言好?
他微低了头,小声说:“好万倍。”
我也学他,小声问:“审言,你觉得神明会比你的母亲更慈悲吗?”
他猛抬头说:“不能这么比!上天不喜!”
我微笑:“审言,你的母亲是个好母亲,上天不会不喜我用她来解释上天的仁慈。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个非常美丽的星球。从月亮上看,是个的大大的蓝色月亮。如果真的有神明,上帝,或天意,或你曾说的‘大道’,从它创造出了这么好的东西来看,这个至上的大道充满善意、饱含欢乐,热爱美丽。你对言言,能这么心怀原谅。你的母亲对你,更好上万分,那么上天会对我们会更多宽容!如果你一定要想象上天的形象,那就想象上天像你的母亲,只是比你的母亲还好千万倍。它绝不会用恶劣手段惩罚它的孩子的。”
审言又垂下眼睛。不说话了,可我看他的神色,却是有种轻松的表情。等了一会儿,我转了话题说道:“审言,就是不讲慈悲为怀,现实中,我觉得就是对那些有罪的人,也不应以人身惩罚为目的。罪大恶极的人,关着他们,让他们不要危害他人。其他的,以劳作代替刑罚,让他们为社会做贡献就是了。每个人都是有用之人,别浪费了劳动力。这里还动辄就斩去腿脚,伤身残体,他们活着就要依靠别人的供养,反而给社会增加了负担。用钱眼的话,就是浪费银子,亏本呀。”
他深叹,抬头说:“那我就避而不谈那些权利的考虑,只从你说的有利朝廷收入方面讲,建议由商部接管官奴,让他们在朝廷开的作坊中做工。这样可以为朝廷提供廉价的人力。如果皇上同意了,这就保障了那些无辜获罪者的安全。他们入了商部,我就让钱眼依照他那时办药厂的方式,选僻静之处,开办企业作坊,让他们有安身之地,甚至可以给予低微报酬。”
我点头,可笑不出来,说道:“我觉得很好。比现状要好得多。”
他重提笔,开始写字。我胸中有些闷,他提了钱眼开的药厂,那是把欺辱了他的那些仆人们集中起来建的。他是不是想到那些事了?我拿起了书,半心半意地看着。自从昨天见了那些官奴,我的心就没安生。他买了那些人,今天他又写奏章,怎么我们就跳不出这个敏感区域了呢?
审言写完了奏章,钱眼那边也让人来叫了,我们准备出门。想起前一天我穿得那么好,没帮上忙,我在衣柜前犯愁。审言到我身边,从后面环抱了我,把下巴抵在我的肩上,问道:“怎么了?没的穿了?我们去给你买衣服吧。”我笑着握着他的双手,说道:“好呀,我也正想着给你去买呢。”他低声说:“你早买过了。”
我扭过脸亲他,“那不算,你让我显得对你多不好,我冤哪。审言,买几件好衣服吧。”
他一笑,“我穿了好衣服,怎么知道你是在看衣服,还是在看我?”
我转身抱住他,连亲十几下,说道:“你穿什么我都在看你,最好……”
他低声说:“什么都不穿……”我们笑在一起,我又说:“那照你这么说,我也不能穿好衣服了,不知道你在看我还是在看衣服。”
他微挑了下眉毛,认真地轻声说:“我一直只看你的衣服,你什么样儿,我原来还真没看清……”
我瞪眼,“什么?!”
他点头,抱紧了我,在我耳边说:“隔着衣服,怎么也看不清楚……”
在我们的亲密嬉笑中,他给我选了一件白底上绣着浅粉色花朵的裙衫,动手帮我系了带。我给他选了件淡灰色的长衫,为他穿了,又借机摸他,可一摸他就哆嗦,接着就抱了我耍赖说他那里不舒服,要进去躺躺,被安慰一下才行。我们知道钱眼在等着,所以也没法认真,这么你推我就地,磨蹭了半天才终于出了门。
刚走了半路,就见钱眼和杏花逆着小径向我们走来,两个人都是笑脸儿,钱眼道:“知音,我正想对人家说,今天就算了吧。”
我笑着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钱眼啧了下嘴,摇头叹道:“打蛇顺杆上一向是妙计。”
我四周看看,“言言呢?”
钱眼道:“能远了吗?”正说着,言言一路喊着爹娘跑过来,后面跟着王准。大家见了礼,王准对审言说道:“我已按谢大人的吩咐买进了……人。”他没敢说官奴。审言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王准迟疑了下,又说:“昨日董郎中和张神医给他们看了伤病,我今早去看了他们,还算好。”
钱眼一笑,“王兄,有话直说。”
王准看着钱眼,“钱大人明察,据仆人们说,那些人哀哭了一夜……”我们大家都一愣,审言牵了下我的手,钱眼看着我大笑起来。
审言微叹了一下,说道:“那我们就去看看他们吧。”
言言过来拉了我的另一只手,王准领着大家往前走。我们到了一处院落,厅房里面传来人们的哭泣声,张神医不耐烦的声音:“说了多少次!你们的主母性情懦弱,根本不会虐待你们!”还有哥哥的声音:“是啊,我妹妹十分良善……”有个男孩子的声音:“谁不知道她曾害了身为官奴的谢……”李伯的声音:“那是以前,现在的谢夫人……”另一个人的哭声:“我过去听说过她怎么给人上刑,鞭打割肉,惨不可言。可怜我儿正当年华,大概逃不出她的魔掌,几位看着都是好心人,到时请一定要救救我儿……”
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笑该忧,审言紧握了我的手,跟着王准进了屋门。
我们一进去,所有的哭声和谈话声都停了。只见李伯站在门边,沿墙的大炕上,穿了太傅府仆人衣服的人们或坐或躺着。其中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个个脸带着恐惧。一个中年的女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