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审言喝了汤,我让人送了热水,给他洗了手脸和腿脚。哥哥再给他施针,然后通体按摩。
哥哥忙到夜里才走。他走了之后,我扶起审言,说着好话,一口口地喂了了小半碗粥,再给他擦了牙。看他的脸色,似乎不是那么惨白了,我才匆忙喝水吃了几口东西。洗漱后,已经是午夜了,上了床,我抱审言,他低声嗯了下,我说:“好好睡觉,不许说话。”
他的脸向我贴近,我怕他说话,忙悄声:“我想了你一整天。早上想你在干什么,中午想你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喝了水……”我一直说着,听他的呼吸渐渐深沉了,才停了。
这件事,真就如钱眼说的,是件好事。后面的日子,审言上朝三天就歇两天,皇上如果要和他私谈,会提早散朝,这样审言就不会回来得太晚。
秋天到了,黄叶满地,秋雨连绵。
我的生活开始呈现固定的模式。如果审言上朝,我就在府中和孩子们玩笑。审言回来,我自然就是照顾他。
审言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再也不像那第一次上朝时累得那么惨。可每每下朝进府,和我一抱后,就是一副没有表情不爱说话的样子,如果是阴天或下雨之时,他更是抑郁不语,显得了无生机。进屋就先躺下,闭着眼睛。一动都不愿动,变成了个木头人。
别人大概会说这是激情过后的平淡日子了,可我明白他是累了,只有在我面前他能如此放松,毫无警戒。加上我过去曾经历过他沉默的日子,就根本不在意他的淡漠,照样温言软语,喂他几口热汤,给他稍稍擦洗,我会躺在他身边抱他,对他低声说好话,把他哄睡了,我自己也抱着他睡一觉。
他大概要睡上两个多时辰。醒了,就活过来了,会在床上和我腻一会儿,两个人讲话聊天,互相挑逗,有时会弄假成真。
睡了这觉后,晚餐时,他能多吃些东西。
白天,如果审言不上朝,他时常带我去见爹,但爹总是只和他说几句就把我们送出来。我们接着会去见谢御史,时间更短。见面审言叫一声父亲大人,我叫一声公爹,然后沉默地坐一会儿,审言就起身告辞。他的老仆人在门边还能对他多说几句话,都是让他要好好保重身体之类的。
审言在府中也没有多少闲着的时候,总在写奏章,偶尔和一两个大臣会面交谈。他不再接待人众。每天旁边的钱府门前,人山人海一般,因为朝廷要拍卖特许权力的细则出榜了,来探问消息的,求答问题的,拉关系的,事先行贿的……种种人都排队来见钱眼。钱眼从早会见人到天黑,饭后来向审言汇报。
哥哥在晚上来给审言治疗,自然常碰上审言和钱眼的会谈。审言可以让哥哥旁听他与钱眼的讨论,却不让我听,总让我去找言言和孩子们。我本可以向他宣讲一番女子半边天,一样可以出谋划策,从政听策之类的话,但我知道他这么干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就顺从了他。
我到言言那里,杏花也会去。我们和莲蕊聊天,言言他们在屋里折腾。言言那天在草丛里听了我说的什么新闻,就得了魔症似地每天在一张纸上写满了一一二二之类他认识的字,来对我说是他的报纸。我问他写的是什么,他会拿着那张纸,振振有辞地“念”出各种事情:什么常欢又扯他的头发,常语在院后泥中玩得浑身是泥,莲蕊姨说了她,她还笑……还有什么王准伯对莲蕊姨说话,莲蕊姨转身跑了……
听到此处,莲蕊嘤咛一声,双手蒙了脸。我笑着问:“他是真心吗?”
莲蕊放了手,低声说:“他说是的。”
我又问:“你呢?”
莲蕊叹息道:“小姐,你知道我,原是个青楼女子……”
我说:“那怎么了?你为人善良,对孩子们这么好,谁找了你,是福气呀。”
莲蕊摇头,“小姐,我以前听姐妹们说,那些男子就是娶了我们这样的人,当时说不在乎,日后淡了,就反反复复地嚼舌头,说什么他们救了我们,我们该如何感激。什么我们是没人要的人,碰上了良人,要天天报恩才是,不能有半分脾气。他们发起火来,什么下贱肮脏,随时都会叫出口。我现在养着这几个孩子,心里有指望。日后他们长大了,不会忘了我,一辈子会和我亲。我是个平常女子,不识书断字,不能盼着遇上像姑爷对小姐那样的夫君,只求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别伤心流泪……”
杏花拉了莲蕊的手说:“妹子,别这么说!我们苦命的人,谁说就没有好报……”
莲蕊含泪道:“杏花姐,我知道你也是受过苦的,可到底你有个清白的身子,所以才有了钱大人。你不明白我曾过了什么日子……”
我拍着莲蕊的手说:“莲蕊,你信吗?姻缘是有定数的?”
莲蕊蹙眉,“大家都这么说,可落到自己身上,我不是那么相信。”
我点头说:“落到情分里的人,是要在一场交往中学些东西。就是不成善果的缘分,也总能教人许多道理。如果你能抱着去了解一个人的心思去接触人,就不会太害怕。我不了解王准,但那天我看他帮你抱孩子,至少他是有眼力价儿的人。他敢对人直言讥讽,也不像是个虚伪的人。你如果不喜欢他,就直接告诉他。可如果多少喜欢他,但不信他,就先看看,别把话说绝了,那样,你也许伤了人家的好心呢。”
莲蕊低头,“小姐,你是说,我可以,等等,他不会生气?”
我微笑,她的意思是她多少喜欢他,就说:“如果他生气了,就是他对你没有耐心。这样的人,你也就别费心了。如果他真的动心了,是会理解你的。”
杏花笑着说:“当初,姑爷对小姐,可耐心了……”
我打断,“杏花,咱们在说莲蕊的事儿呢,别谈我……”
言言爬上我的膝盖,说道:“我要听爹娘的事儿!爹让娘喂饭吃,是真的吗?我都自己吃饭了,不用娘喂了。”杏花和莲蕊大笑。
我睁眼睛,“谁说的?!”
言言还接着说:“那天有人说娘以前打了爹,王伯伯说不像,然后说的……”
我对着莲蕊说道:“你去跟他说,再这么乱说我们的隐私,我就把你嫁出去!”
莲蕊蒙了脸叫道:“小姐!我怎么说呀?!”
杏花笑,“小姐以前也是这么威胁过钱眼。”……
钱眼回来我再回屋时往往是深夜了,我会安排审言吃点宵夜,给他简单洗漱,他能再睡两个时辰,就起来练功。这么晚上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的睡眠也算是八个小时了。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规律,每天一抱审言就能睡着,他起身我就醒。人说心宽体胖,我在审言不在的时候不怎么吃东西,和审言吃饭时多吃青菜少吃肉,平时走来走去,喝了很多水,也没见着自己瘦下来,一定是我过得太快乐了。
入冬后,审言格外怕冷,穿多少衣服,从朝上回来时都是手脚冰冷。晚上睡前要用滚烫的药剂泡双脚双手。平时洗澡,周围要烧十几盆炭火,我热得满身大汗,可他还缩在水里不想出来,每次要我吻多少次,才勉强起身,立刻就要用巾子裹个严实。
天越来越冷,随着气温的降低,周围情形也逐渐紧张起来,连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感觉出不对。仆人们有时神色不安,零星听他们说什么要打仗了,什么人成了元帅,那个郭威被点了监军。后来又出征,再后来,什么败了,什么要回师救京。我知道此战必胜,所以也就没多打听。
来见钱眼的人少了,审言和钱眼还是天天晚上谈话,但常常不再那么晚,我愿审言夜里能睡够八个小时的希望有时会实现,我经常高兴得笑不合口,与周围人的低沉情绪格格不入。
爹搬了家,离我们才一里多路,宅子都看得见,哥哥来得很勤。每天有时两次,不仅给药,连茶都给审言带来,告诉我说审言不要只喝水。丽娘时常让他把他们府中做的小菜送来。
哥哥常叮嘱我一定要对审言好好照看,千万别嫌麻烦,说审言十分不容易。我多问些,他就长吁短叹,不说话。
又过了些日子,丽娘常带着玉澄来府中与孩子们玩了,冬儿也有时与哥哥来,自己带着婴儿到莲蕊处与我们聊天。我知道这其中肯定隐含着政局里的变化,大概表示爹不顾忌大家说审言联络以爹为首的旧臣了。我不知更多的底细,但至少说明皇上不觉得爹还是威胁。
腊月的一天,天阴阴的,审言上了朝。下午,我与张嫂研究年货的清单,列举亲友的名单,筹备宴席。李伯和张神医半月前就买药回来了,住在爹那里,被说服了留下一起过年。
我哈欠连天,大概是生物钟到点儿了,审言快回来了。我盼着时间过得快点儿,我好和他一起睡午觉……
张嫂笑着说:“夫人,这些不是我能做主的,不然我就让夫人休息去了。”
我忙振作,结巴着说:“张嫂,我本该学习。那跑马快道修成了,你该去开店了。”
张嫂摆手,“别说那个了,先过了年吧。”
我抓着不放,“那过完年,你就去吧。”
张嫂又笑,“到时候再说……”
仆人跑进来道:“夫人,董大人到了。”
我一愣,爹怎么会来?忙起身迎了出去。在府门内,见爹步履匆匆而来,我笑着叫了声:“爹!”
爹没有笑容,点了下头,问道:“审言回来了吗?”
我看看阴黑的天色,说:“该回府了。”
爹说道:“引我去书房等他。”我忙说了声是,迟疑地问:“爹,出了什么事了吗?”
爹深深地看着我,答非所问地说:“你与审言,相处得如何?”
我愣住,忙答道:“当然很好。”哥哥和丽娘都该对爹说我和审言是怎么过的呀。
爹没有移动目光,说道:“洁儿,一会儿,要劝劝审言。”
我问道:“劝什么?”
一个仆人开口报:“谢大人的父亲,到了。”
我更吃惊,谢御史从没有来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忙说:“快请……”话未完,谢御史一脸阴沉,皱着眉走了过来,见了爹哼了一声,爹叹了一下。
我说道:“请爹和公爹书房坐吧。”
他们同时点头,就要走,一声“知音!”钱眼飞快地跑过来,到我面前,呼吸不变地说:“出事了!”
我急问:“出了什么事?”
钱眼对着爹和谢御史施礼,他们还了礼。钱眼说道:“你爹他们肯定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国舅对人家当朝弹劾,要把人家下狱。皇上和众臣力保,才没有让国舅得逞,国舅大怒离朝,这事情不能善了了!”
我皱眉,“这就是撕破脸了……”
钱眼点头,“对呀!国舅现在是一定得要置他死地而后快……”
我脱口道:“皇上不会让他……”我一下停止,明白了根源。正是因为审言是皇上的重臣,此时国舅一定要除了他,不仅是为了削弱皇帝,也是为了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有杀鸡给猴看的意思。那个皇帝不是个言败之人,审言也不是吃硬的人,这是要公开斗争了。
不及我多想,又有人传道:“大人回府了。”我们都看向门口,马车进了府,审言身披着件大衣下了车,见了大家,脸色平淡地缓慢走了过来,钱眼的爹下车后远远地站着,钱眼点了下头,他的爹走了。
审言到我们面前对爹和谢御史行礼,低声说:“父亲大人,爹……”
爹出口道:“审言,别多礼了。去书房吧。”
钱眼说:“我带路。”领头走了。
他们几个人在前面匆忙而行,审言脱去手套,拉了我的手,慢步走着。他的手很凉,我用双手捂着他的手。我们许久没说话。虽然还是下午,但天色暗得像晚上。我希望这条路最好总也走不完,就让我们之间这种和谐永远地存在下去。
审言突然低声说:“欢语,我对不起你。”他叫我名字,不是“娘子”,该是重要的事儿了。
我小声说:“审言,我也对不起你,没有真的对你好。”
审言叹道:“你还要怎么好?”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就觉得,还没有做到我满意的地步。”
他紧握了我的手一下,说道:“欢语,我连累你了……”
我打断他说:“审言,我是你的大累赘。没给你挣一分钱,吃你的喝你的,还给你养了一堆孩子,把你连累得差点吐血……”
他停步,转身对着我,张臂紧紧抱住我,半天,小声说:“今夜,你一定,要远走……”
我笑起来,“审言,真该再叫你笨瓜了,事到如今,哪里还有那种可能?我如果出事,你会不会走开?还是你小看我?”
他不放开我,接着说:“你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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