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杏花气道:“我们小姐不像你,就知道占便宜。”
我沉思着点头说:“钱眼,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钱眼笑,“我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说:“你在说我没有那份诚心,与你的不给银子几乎是一样的。”
钱眼点头,“知音啊!如果你像我那么爱财,你那几个银子还有些份量。你不爱财,那些就真的只是个茶水钱。”
我叹道:“对呀,只是人情的施舍短长,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奉予。所以那和尚给我们檀香,觉得我是真心向佛,是看高了我了。”
钱眼说:“若是真的有神明,你给了钱,也没记在你对神明的孝敬上,只落个不占便宜,买个安心,与我只一步之遥。”
我微微颔首,“这就是有本书中说的,在神明眼里,一个贫穷寡妇给的两个铜板胜过富人的巨额供奉。一切都关乎诚心真意,有无之间,决定所给予的东西,是不是珍贵。”
说完,我想起了我那位给过我的许多物质上的宠爱,我总觉得是他爱我的有力证明。此刻恍然明白,那些钱,对他而言,九牛一毛,他不在乎。没有了他的诚心,我得到的所有,都是那么浅薄。说穿了,他是在补偿我,像钱眼说的,给他自己买一个心安理得,就像我方才表面是奉献可实际只是买这个歇脚的地方。那他对我,和对一个包养女的,有什么不同?难怪他一直我行我素,因为他给了我那些东西,让我有了物质享受,就不必感到歉疚。而我,接受了那些,就以为他还是爱我的……我一时心中阴霾,只觉得自己曾经和个妓女没两样。有什么纽带在我心中砰地断了,我像在梦里一脚踩空,突然惊醒,迷茫无主,似不知身在何处……
“小姐。”我一下回神,杏花看着我,有点担心地说:“钱眼胡说,小姐敬香了呀,还是有诚心的。”
我叹道:“祈祷的人不见得就是虔诚的人。也许只是表达一个希望,觉得能否实现要看命运。其实,人们通过祈祷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这也许是祷告最重要的作用。”
钱眼立刻追究;“你想要什么?”
我勉强一笑,“你不觉得你该问杏花?”钱眼马上转攻杏花,杏花死活不说。
我喝着茶,努力把思绪从自己的往昔拉开。想起谢审言方才没有接香,他一定没有什么愿望,心里也没有想要的东西。我暗叹,不由得抬眼看他。他原来静静地低头坐着,却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似地忽然抬了头,虽然隔了他的面纱,我还是觉得他看到了我对他的注视,一时吓得脸热心跳,忙垂目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时,瞥见他又重新低了头。李伯起身只给我和谢审言的茶杯倒了茶,我感到我的脸红到了脖子,幸好钱眼正专心盘问杏花,没注意到我的失态。
钱眼在杏花那里没问出什么来,大声叹息道:“杏花娘子和我不一条心呀!”咕嘟咕嘟把茶喝了个精光,说:“这茶杯怎么这么小?喝得真不解气!”
杏花说道:“一会儿你和马一起喝水,肯定解气了。”
钱眼看着杏花摇头道:“杏花娘子,我刚才在菩萨面前求他保佑咱们俩成双成对,你现在就让我和马去喝水?”
杏花低声说:“谁让你……”没说完就红了脸,也低头喝茶。
我看钱眼,“问你了吗?你就说了?”
钱眼厚颜地笑,“我问了她七百遍,她竟然不问我!知音,有空你教教她。”
我微笑,“钱眼,我说了话,你可就更难了。”
钱眼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地问:“知音,你刚才面露伤感,想到什么了?告诉我,我给你帮忙,你为我说好话,行不行?”
我忙抵挡道:“每个人都有过遗憾,钱眼,你别跟我说你从没有过。”
钱眼紧皱了眉,两个手指在下巴上一通狂敲,最后说道:“你别说,我还真有让我一辈子都遗憾的事情。”
杏花都感兴趣了,拿了茶壶给钱眼倒茶,说道:“快讲讲,别说是和钱有关的!”
钱眼摇头,一副讲述遥远往事的模样:“不是和钱有关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小的时候……”
我皱眉,“很久很久以前,你还不小?”
钱眼一瞪我,“知音,我刚要正经些。”
我忙说:“接着讲,我不该打岔。”
钱眼叹息,“那年年关,一户人家开慈善之宴,请乞丐入堂。那不是清汤白粥之食啊,真是有半菜半肉的丸子!我至今依然后悔,没把盘中最后的一个丸子夹在筷子上!”
杏花问道:“为何不夹在筷子上?”
钱眼说:“我筷子上有个丸子了。”
我说:“把那个丸子放嘴里就是了。”
钱眼:“嘴里也有个丸子。”
杏花说:“嚼嚼快咽到喉中嘛!”
钱眼叹道:“喉中也有丸子……〃
李伯道:“那胃中呢?”
钱眼:“从嘴到胃,全是丸子了。”
我和杏花都笑了,杏花说道:“贪心!”
钱眼大叹说:“我为此追悔莫及,每到年关都会心中大痛不已。我只好逢年都办一次这样的宴席,请乞丐入席,纯肉的丸子,看他们吃得心满意足,尤其那夹起最后一个丸子的人眼中的喜悦之情,让我多少减了些痛楚,弥补了些我平生之憾。”
我不笑了,侧脸看了钱眼一会儿,说道:“钱眼,我难道看走眼了?”
钱眼恶笑着说:“你肯定看走眼了。但只要我的杏花娘子不看走眼就行。”杏花没出声。
我不再说话,喝了一杯茶。心绪灰暗。钱眼这么小气的人,为了自己的遗憾,能出钱让乞丐快乐,就这一份没有指望回报的施舍,已经超过了我那位给我的种种好处……我不想再想下去,见谢审言没再动他的茶水,就说:“李伯,咱们启程吧。”
钱眼诶了一声,“你忘说了一句话。”
我眨眼,“什么话?”
钱眼笑眯眯,“你惭愧你曾经把我想得那么差。”
我看着钱眼的贼眼说,“我现在还没看到你对杏花怎么好呢。要想让我惭愧,你大概还得走一段。别忘了,我可要你用你最珍贵的东西来证明你是认真的。”
钱眼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叹气道,“知音,遇上你,我真倒霉呀!”
杏花咯咯地笑着挽了我的手臂,我们走出屋门,钱眼走到我的另一边,说道:“知音,我觉得你快成杏花她娘了。”我笑了,杏花生气地说:“钱眼,小姐是我的姐姐。”
我说道:“没事,杏花,说我像个娘亲是说我对你好呀。女子可以当母亲这是好事。若有选择,我会总当女子,因为我要体会那当母亲的快乐。”说完我突然感到一阵万箭穿心的痛苦,皱了眉头,手禁不住捂向胸口,杏花忙问道:“小姐怎么了?”
深呼吸了一下,我说:“没什么,岔气了吧。”不能再说什么,听着钱眼又开始挑逗杏花说:“我的杏花娘子也会是个好娘亲……”
谢审言在想他再不能让一个女子成为母亲了。而我,走在他的前面,有那个夺去了他这未来和欢乐的人的身体。我浑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
我们到了外面,李伯打了水,饮了马匹。大家准备上马时,我站在马边回头看那洞开的门宇和里面的青绿阴凉,忽然感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泛出的疲惫。那是对自己心智和身体的双重厌倦,对面前的人世的一种莫名的拒绝。那一瞬间,我仿佛窥到了那些遁世而去或隐身山林的人们的黯然。我叹息了一声。
钱眼转身问:“怎么了?知音。”
我缓慢地说:“钱眼,有人说,当一个人的尘缘尽了,就能看透繁华落尽,都只余一身憔悴,觉得深情如梦,心成灰烬,世间冷暖,均宛若挥手袖底风。我如果真有那一天,找这么一个地方好好休息,该也不错。”
钱眼睁了眼睛,“说什么呢?知音?!你才歇息了,还没够?”
我没说话,上了马。钱眼还是领路,我受不了让谢审言在我身后看着我,就引马跟在了钱眼的后面,杏花骑在了我的马后。
在竹林里走着。钱眼半回身问道:“知音,以前你是不是栽过跟头?”
我说道:“没有。”只觉得心绪冷淡,没有什么好说的。
钱眼笑,“还不告诉我?连出家的心都有了。”
我叹道:“出家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如果相信通过修行就得到永生,出家就不是避世,而是对理想的追求。只是我没有这样的信仰,还喜欢读杂书,总睡觉,大概没有庙宇肯收我。”
钱眼点头说:“对,知音,其实你信的是和佛家相反的。你信我们已是仙人,是入世来修行的。而不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要修行才能得道。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会被踢出门去。”
我止不住又叹道:“是啊,没有宗教信仰,竟是连逃避都没有地方去。钱眼,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钱眼使劲拧着身子,“你现在才承认我是知音,是不是原来一直看不起我?就因为读了点儿书,还有点未卜先知,就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情绪低落,“钱眼,我真是个蠢人,我现在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了。”
钱眼眉飞色舞,“知音,你这么想不开了?太难得啦!快多跟我说说你怎么怎么笨,好不容易看你这副被打败了的样子,我……”
杏花在我身后大声斥道:“你少多嘴!钱眼!没心没肺的家伙!”
钱眼答:“杏花娘子,冤枉啊!你就让我伤心啦,怎么能说我没有心?”
我默默地骑着马,听钱眼和杏花隔着我一来一往地拌嘴。无精打采中,我只能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与谢审言所经历的那些折磨和伤害相比,我的遭遇算什么?不过是些眼泪和破灭,哪里称得上是痛苦?哪里就让人绝望了?他如果知道我这么自怨自艾,一定会觉得我在无病呻吟。我暗自在头脑中写了个便条,千万不能在谢审言面前表现软弱或发什么消极言论,免得让他看不起。
林中的小径如此清幽,竹香弥漫,我真愿意再也不回到那风尘飞扬的大路上去了。
械斗
我们骑出竹林,阳光依然猛烈,我重戴上斗笠。钱眼在前面,杏花赶上来和我并肩骑着,谢审言又在我的身后,我抑郁寡欢。
从小,父母的宠爱是我坚强的后盾。无论我学习如何迟钝,别的孩子们怎么说我是娇气包胆小鬼,我都没觉得我不好。我爸天天对我说什么我是最好的孩子。他举例说,我从四岁就知道把吃的给大家分,总拥抱着人说“你真好”,他的一个同事听了差点流泪,说他的儿子养了十八年也没说出一句人话,早知道当初就送人算了,再养个女儿。我大了,刚觉得自己平胸,我妈就对我说性格决定一切,我的性情很好,美女也比不上。我爸又告诉我什么我能看入人心,必能把握住终生幸福……
可现在,我突然看到了别人眼睛里的自己,明白了我爸我妈那么说,不过是因为他们爱我,我实际上是个愚蠢的人。愚到被人买了还以为是爱情,蠢到没有看清相识了二十年的人。我的那些朋友其实早就说过这样的话,可我当时怎么就听不懂呢?
在一片自我否定的沉重里,我非常想念父母,想听他们说都不是我的错,即使责任在我。可我知道他们已经远在天边,再不会有人那样爱我、容我、为我辩护……
正想着,前面远远地跑过来一大群人,有上百,个个拿着棍棒刀枪,甚至镐锄等农具,呐喊声声。李伯猛地跃马骑到了我的身边。那些人近了,隐约听见我们身后也有人声,我回头一看,也是一大群人,也是挥舞着种种器械。
李伯说了声:“是械斗!快离开道路!”钱眼已经纵马向田野骑去,一边回头说:“快跟着我来!”我一慌乱,只死死提着马缰,马非但不快,反而慢了下来。杏花和李伯的马随着钱眼的喊声加快了速度,一下就超过了我,只有谢审言依然在我后面。前面的几个人见我没跟上,扭头一看,就都要回来,我大喊:“别回头,你们快走,我慢慢走,别催!”我回头对谢审言说:“你也快点走吧!”他戴着斗笠,我看不见他的脸,他没有回答,只勒着马,慢慢地跟在我后面。
李伯引马回来,又骑在我旁边,回头说道:“谢公子快快前行!我保护小姐!”谢审言没出声,也没有骑快些。我们离开了大路,钱眼和杏花在田野里停马等待。我身后,两边的人近了,我能听见他们的喊声:“报仇!……血债血偿!……杀了他们!……”
渐渐地远离了大路,我松了口气,回头观望,见那两伙人已经对峙在半丈之距,后面的人跑向前沿,战线展开,人们涌入田野,互相叫骂着:“交出凶手!报应!……”我忽然感到了他们的恐惧、无奈和愤怒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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