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洪水一样漫开,可其中夹杂着对生命的强烈眷恋。
几丈之外,我停了马,李伯立刻停下,说道:“小姐快走!我们还离他们太近,他们打起来失了心性,会随便杀人!”我前面的杏花和钱眼也停马等着我。
我心底忽然升起了的一个念头,这是这么无法抵抗,我勒转了马头,正好对着一直跟在我身后的谢审言。
那一瞬间,近乎疯狂的思绪充满了我的头脑:如果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去,就让我离开时做一件好事。我不想被看成一个无识无用的人,不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希望让这具身躯带给人美好的回忆,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我羞愧不已!我希望他日后想起我这个身影,不会总想起那些悲伤和痛意,希望他也有敬佩这个身影的时刻,也有些对我离开时所作所为的怀念。
我引马绕开了谢审言,往回骑去。李伯立刻跟上,听身后谢审言的马也跟了上来。钱眼和杏花急急地奔马过来,杏花惊诧地喊道:“小姐,你要干什么?!”
见大家都跟着我,我停下来,对李伯说:“我想去和他们谈谈。”
李伯断然说道:“不能这样!小姐莫要多语,赶快走!”
我咬了下牙,头一次表现十分坚定,“李伯,我们出来的时候,你同意过的,现在我要做主。我自己去,你们谁也不能和我在一起,不然的话,你们这么带剑带刀的引出他们的凶性,他们就会先杀了我。”
李伯脸色阴黑,说道:“不可能!我不能让小姐独往!”
我摘下了斗笠,看着李伯说:“李伯,我能感觉到,我不会有事的。我一个人去,他们不觉得有危险,就不会对我怎么样。”
李伯还要说话,我打断他道:“李伯,为人不可言而无信,我最憎恨那样的人!”他愣神之间,我又郑重地说:“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然后,我踢了下马,向那些人纵马而去。
耳中血脉敲击的声音如鼓声阵阵,我心中交织着几乎是绝望的一种妄想:我一定要冒这次险!我一定要证明我也能面对恐惧。我不是个软弱无能让人玩弄的人,不是个一向温顺贤良从没有违背常理叛逆独行的人……
眼中只看着那些人越来越近,他们的嘴开合着,手臂挥舞着凶器。我在离他们丈外处下马,我的心跳得让我呼吸急促,可我不能自主地向他们走去,像上了发条的钟表,只能步步向前。
到了两群人夹缝的一端,我开口说:“我想……”发现我的声音紧张微弱,众人中只有一个人扭脸看见了我,马上喊道:“什么人?!”他的声音比我高百倍,立刻,两边的人都看向我,几乎同时都举起了手里的棍棒。
我立在当场,理智上说自己大概就会命丧在此了,可情感上却非常持着,认定我就是死了,也得先说完我要说的。我再开口道:“我想和你们两方领头的谈谈。”我听见我的话,像一条轻纱,无力而飘摇,没有任何束缚力。
两边的人方在迟疑,有人道:“多管闲事!打……”话没说完,李伯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可无礼!我家小姐一片好心。为何不让她与你们首领相谈一下?”李伯的声音中有种震荡,让我的胸膛发紧,心跳混乱。人们争论着,“就让他们去,他们能怎么样!”“这些是什么人……”但话语中,没有人动手。
李伯走到了我前面,在人群的夹道中,慢慢往前走。杏花和钱眼到了我的两边,低低的咳嗽表明谢审言紧随在我的身后。我看到李伯和杏花都没有带剑,后面的谢审言也一定没有,知道他们因我说不能引出人们的凶性的话而放弃了武装。对应着两边棍棒密集的人群,如果出事,好汉难敌四手,谁也别想安然而退。一时我心中无比愤怒,接着就是深渊般的沮丧:我才要自己干一件事,就牵扯了这么多的人的性命!
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平静一分,到了大路上,人群的中心地带,我已经冷静得手脚都是凉的了。
说来,我只想和他们讲一个道理。一位以“前世疗法”治疗心理疾病的心理学家写的一本书里的例子给了我启发。这位美国医生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被自己催眠的病人不仅看到了童年,也看到了“前世”。前世中的种种行为,解释了此生中许多莫名其妙的举止。比如,前世在火灾中遇难的人,会对火有极度的惧怕,连火柴打火机煤气都不能用。病人明白了渊源后,病也就好了。他曾接待了一位心怀种族仇恨的女子。那位女性极端仇视阿拉伯人。他用催眠术让她看到了前世,发现她世世都怀着仇恨,但下一世她就会成为她所仇恨的人种。她曾是纳粹,疯狂地迫害犹太人。接着她就成了犹太女性。她醒来后,心结打开,明白了人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该心存偏见。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我的,但我就是像认了死理似地一定要此时告诉他们。李伯停下,一抱拳说道:“不知哪位是做主的人,我家小姐想和两方谈谈。”
一边的一个满脸狰狞的大汉,大声说道:“难道想为他们求情?!晚了!此事已不能善了!”
另一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壮实老者,冷哼道:“不知道是谁派来的!也许我们就拿他们开刀!”
钱眼非常恭敬地说道:“我们只是过路的人,这位小姐只是想说说话,绝无他意!”
我开口说:“是的,我只是想……”声音软弱,没有底气
那个大汉打断我说:“一介女流!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我看着他,突然有了那种感觉,我说道:“可容我对你说几句话?”
那个老者冷笑:“她大概是想和你……”
李伯说道:“请自重!”
我转头看着那个老者,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没有言语的故事:兄长远行,一个月圆之夜,他醉酒后,非礼了他怀孕的嫂子。他的嫂子生下了孩子后,到山上砍柴时滑落崖下,其实是自尽而亡。她因为害怕自己的丈夫怀疑自己孩子的身世,始终没有将小叔的行为告诉丈夫。那之后,这个人一直在负疚里挣扎。
我说道:“那个月圆之夜发生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同样无力的声音,可那个老者脸色当场灰白,手中的剑扬起就要刺来,李伯喝道:“我家小姐无恶意!”那个老者盯着我,我不再看他,转脸对着那个大汉说,“人死去,灵魂不会流连于腐坏的尸体。逝者已在彼岸,不会因尸骨何在而烦恼的。”
那个大汉两眼瞪圆。我知道他年幼时与父亲在外行旅,父亲中途病故,他无力将父亲的遗体带回安葬,只能草草葬在他乡。后来长大,再回去,那地方发了大水,他已经找不到他父亲的遗骸了。
我暗想,心中有这么多愧疚的人,是不是总想用暴力寻求解脱?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别人也不出声了,一时间,周围竟安静了下来。
我长出一口气,说道:“我只不过想说一个故事。许久以前,有一个人,生在了一个与人仇杀的家族里,我们就管叫那仇家张家。此人不惜用尽伎俩,浴血复仇,终于打败了仇家。他死后再投生,就成了那没落了的张家的一个孩子。他从小立志复仇,一定要血债血偿,所以,他又一次让张家凭着杀戮振兴,打垮了仇家。人终要死去,这次,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家中,自然再沦陷到了复仇和血腥之中。”
我对着身边的钱眼说道:“这位公子,那个人的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
钱眼非常严肃地说:“他其实是在讨还他自己欠的血债,但同时又欠下了更多的血债。”
我点头说:“也许你们不信,没关系。但万一,真的有这样的天道,人们因为不能战胜自己的仇恨,一世世就得托生于自己的仇家,承担自己仇杀所遗留的祸端。你们会不会在行事中多一分为对方的考虑?”
钱眼接口说:“对呀,如果命运真有这样的安排,你们的敌人最终就成了自己。那样,大家就明白,世上本没有敌人,只有自己。”
那个老者终于开口道:“一派胡言!他们杀了我们的人,怎么能把他们当成自己?!”
那边的大汉喝道:“那无耻的淫贼,强奸了我们黄花姑娘,就该碎尸万段!”
那个老者大怒,大骂道:“那你也得如此偿命!”我知道他心中有痛处,对这种指责十分敏感,忙开口道:“他并非在骂你。”那个老者一停,恨声道:“你难道是想帮他们吗?”
我摇头说道:“不,我无力帮任何人,我只想对你们讲那个故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自己造成了别人的苦难,早晚自己就会是那苦难的承受者。天网恢恢,没有人能够逍遥在外的。”
那个大汉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什么都别干了!就坐在那里容人为非作歹吗?!”旁边的人们一阵呐喊:“对呀!”
等他们安静些,我接着说:“我没有说要纵容恶行,但不该伤及他人。正义之师,不染一滴无辜的血泪。如果不能做到这点,就是以恶报恶,让恶行蔓延,最后毁掉的也是自己的现在和未来。”
那大汉又说:“什么天网恢恢,如果上天有灵,为何不雷劈恶人,为何让世间充满恶行?!”大家又是一片叫嚷。
这是一个上千年来大家争议无休的问题,我深深叹息,过了一会儿,人们都看了我,我慢慢地说:“上天给了我们思想和意志,就是为了让我们自己学会相处。上天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充满了善意和生机的世界:流血的伤口会愈合,烧焦的土地会重现生机。浴血凤凰,会再飞起,即使小草死去,都会留下种子。天地间随时都在展示着这样的慈悲,提示着人们上苍的好生之德。可是我们需要时间和经历去学习善待他人,去体会他人的心地。有人也许三生三世就够了,有人也许十世千年都不能醒悟。这世上总是敌意横流,仇杀不息,是因为有许多人还远远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但上天有无限耐心,依然让大地年年春夏秋冬,生命繁衍如昔……等待着我们在罪恶间感悟宽恕,在苦难里学会承担,在纷争里寻求和平,在恨怨中珍惜爱意。上天没有送来霹雳,正说明了上天的信心:我们总有一天会自己缔造出世间的和谐。”
说完,我灰心丧气:上天都有耐心让人们按照自然的规律学习,我干吗在这里横插一腿?反而让大家都与我陷在了这个麻烦里。不禁说道:“我只是个过路的,平庸无能,不能阻止恶行,不能救人苦难,也不能疗人病痛。我不是来给你们调解纠纷,你们之间世代血仇,恩怨交葛,不是外人可以理得清。只能靠你们自己寻求破解。我们就此告辞了。”
两边的人都不动,那两个头目不说话。气氛紧张,我开始慌乱,低声对李伯说:“你能不能到他们耳边说句话?”李伯说道:“不能,我不能离开小姐。”
钱眼笑了:“什么话?知音,我去说。”
李伯皱眉道:“钱公子不可冒险。”
钱眼晃头,“我是要饭的出身,自来熟,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知音,你告诉我。”
我在钱眼耳边说:“你对那个老者说‘你的嫂子’,再对那个大汉说‘你的父亲’。”
我离开了钱眼的耳朵,钱眼还伸着头半天,问:“就这些?”我点头。钱眼一笑说:“太简单了。”说完,身子骤动,可没有脚步声。在拥挤的人中,闪避挪让,几声:“失礼多谢”就到了那个老者身边,老者才要举手抵抗,钱眼已经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眨眼就蹿行到了另一边。对那个大汉说完,瞬息就回到了我身旁。周围密集的人群,对他毫无阻碍,前后没过几分钟。一时间,大家静寂无声,大概都和我一样,被他这些快速无声的动作惊住了。
钱眼隔着我,对杏花笑:“杏花娘子,想我了吗?”杏花张了嘴,说不出话来。看看人们不动,钱眼眼睛一转,大声说:“知音,他们没反应,我是不是说错了?这回我反过来说一次!”说着,就要动,那边老者开口道:“大侠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给大侠一行让路。”这边大汉也说:“多谢指教。”
人们一通喊:“让开让开,让他们走!”开始让开了一条路。
李伯在我身前回头说:“小姐跟上我。”他看着钱眼,说道:“钱大侠……”钱眼嘿嘿笑:“别别,李伯,钱公子就行,显得我是个文人。你领路,他们都交给我了。”
我泄了劲儿,开始颤抖,杏花一把搀扶住了我,低声说:“小姐,快走呀。”她的手也在发抖。我低了头,脚步磕绊地被杏花扯着走出了漫长的人群夹道。终于到了马前,我哆哆嗦嗦,杏花连推带扶地把我给弄上了马鞍。李伯从鞍边抽出了剑,挂在腰间,轻出了口气。
李伯上马,骑过来牵了我的马缰,对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