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但也说不定……终于用手绢扎了个马尾,抬头看他,正对上他的眼睛,真的像杏花说的,他的眼睛好亮啊。但他马上看了地,大概不想看我的狼狈之状。
我转身向院落外的果林走去。躺了这么多天,我觉得没什么力气,走得很慢。幸亏这身体有原来练武的底子,不然的话,我一定会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谢审言走在我侧后面,步履很轻很缓。
到了枝叶浓密的果树林中,我选了一块石头坐下,说要看他舞剑。他这次点了下头,拔剑出鞘,开始动作。我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在绿色的树木之间,随着剑光,挪步转身,舒展回旋。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伤人毙命的招式,在我眼里,他的动作是如此自如潇洒,如孤鹤优美地飞越清潭,如白马轻易地掠过崖隙。我手支着脸庞看着他,忘记了自己。漫无边际地想到,若是我真的在打斗中遇上了他,我大概会迎着他的剑,由他取我性命,不能抵御……这是不是爱?
不知什么时候,他收剑入鞘,走到我面前,眼睛看地,垂手而立。我心里发紧,笑着说:“才几天不见,又忘了?”
他走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我们的四周满是滴翠的果树,叶子间缀着细小的果实。这是我们第一次两个人单独在外面,不必担心别人来打扰。好像我们是在一个属于我们的小世界里,我们能造就所有的快乐和幸福。
我们静静地坐了好久,后来我开始问他:“你喜欢李伯家吗?”点头。“你在路上的这几天睡好了吗?”点头……一系列的白痴问题后,我脱口问:“晚上李伯给你睡衣了吗?”说完我险些把我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谢审言的头低了下来,几乎是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
乡间
后面的十几天,我说的,谢审言都会去做。
每天早上,钱眼和杏花到外面游荡,我让谢审言和我去林间,我看他舞剑。他还是不说话,可有时他舞剑时的表情,轻松而快意,像是忘记了他的周围。
他收剑后,我们会坐在果林的树荫里,我问许多许多问题。除了他睡没睡好觉,吃得好不好之外的例行题目(他一向点头),我还会问其他的脑残句子,如:你喜欢白色吗?(点头)你三岁学会写字?四岁?(点头)那么早?我七岁才会!你怕冷吗?(没反应)你怕痒痒吗?(没反应)你喜欢阴天吗?(没反应)你喜欢早晨吗?(点头)你喜欢吃韭菜吗?(没反应)你喜欢吃西瓜吗?(微点头)瓜子呢?(没反应)……
有时我都佩服我的坚持不懈,能层出不穷地问那么多无关痛痒的事。稍有些智力的人早就因自感羞惭放弃了,但我就能这么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他一个时辰以上!千问不烦,万问不厌。他越不点头我越问,他一旦点头,我就觉得如虎添翼,反正什么都阻止不了我。我发现我其实特有骚扰别人的潜力。如果他不是已经被那个小姐摧残得没了生气儿,恐怕他早就把我拍飞了。
谢审言总是看着我们面前的草地。有时我问他是不是在偷偷睡觉或者昏昏欲睡,他会抬眼看我一眼。那目光又亮又深,虽只是一瞬,还是让我看见了他眼中漆黑的瞳仁里映着我呆笑的面庞。
我们坐到午饭前后,一同回去吃饭,然后我去睡午觉。下午时,谢审言会在李伯家的书房里看书写字,用钱眼的话说就是“干些文人墨客的勾当”。我觉醒了就去给他捣乱,在桌边让他和我一起画画写字。
一天,我站在他身边,把纸铺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对他说:“你研墨吧,我笨手笨脚,会溅得到处是的。”他默默地从水丞中倒了水在砚台上,修长的手指轻持了墨块,平稳地开始研墨。我拿了毛笔等着,看着他的手,觉得像在看一件会动的艺术品,胡思乱想着:人们说的玉手,大概就是在说他这样的手……
他研完墨,把墨块放在砚台边,收回了手,我才从出神中醒了过来。我咳了一下,用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个S,然后把笔递给他说:“这是猫尾巴,你来画猫。”他似乎微叹了声,拿笔用S当尾巴,画了只正在睡觉的小黑猫,把笔放在砚台边。我看着说:“不错!”又拿过笔来,满纸胡乱写了几个V字,再递给他说:“这些是蝴蝶的须子,你来画身子。”他又画了些蝴蝶,还是放笔在砚台。我皱眉想了想,又拿了笔,蘸墨后写了几个阿拉伯数字2字,说:“这些是鸭子。”我真没什么想象力!他不叹气了,大概习惯了我的画风,接着画了,再把笔放在砚台边!我看着有气,我既然把笔递给了你,就非得让你亲手递还给我不可!
我说道:“我就叫这画‘鸭蝶戏猫图’!俗得很!但你也不说话,我们就只能用这名字了。来,你写第一个字,我写一个字,因为我不会写繁体的戏字,可我会写猫字……最后一个字,一人一笔!”我再次从砚台边拿了笔,伸向他,我的手悬在空中,他迟疑好长时间,接过我的笔,写了一个字。我的手抬起,停在他的面前,他慢慢地把笔送到了我的指尖,没碰到我的手。我一笑,得逞了!
我们两个人一会儿一换笔写完了画的名字,我看着大声叹道:“我们的大作啊!主要是我的功劳,多好看!你来落款留念吧!”他低头许久,终于提笔在纸角处写下了日期和“欢言”。我扭头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他也在看着我,明润的眼睛中有一缕笑意,但转眼即逝。
那之后,我变着花样和他换笔写字画画。比如让他和我玩故事接龙,我提笔写:“一人出门,”把笔给他,他写道:“遇虎”我接着写:“和狮子,”他又写:“豹子,”我再写:“豺狼,”他还写:“毒蛇,”比着把天下的凶禽猛兽都找来了……我终于写:“此人大笑。”把笔给了他,他停了会儿,写道:“不知为何。”我写:“盖此人为猎户。”他又停片刻,写下:“正在做梦……”我哈哈笑,他半垂着眼睛,依然是一副萧索的样子,可嘴角动了一下。
我们纠缠到晚饭,又一起走到餐堂。饭桌上,我与钱眼杏花笑谈,谢审言不介入,谁都不看,但他吃得很好,我不紧张了。
饭后,我们出去到田间散步。有时我遥遥地看到钱眼和杏花,就引着谢审言走另一条路。用钱眼的话就是:“见色忘友,得了人家就不需要知音了。”我的回答一般是:“彼此彼此!”
天还亮着时,我会让谢审言与我一起进行些对自然的探讨。
比如我会在一棵树下停了,让他和我一起摘叶子,然后对比他的与我的叶子。无论我们摘了多少,没有任何两片叶子能完全相同。
有一次见到一处盛开的栀子花,我让他给我摘了一朵,然后故作神秘地对他说:“伸出手,闭眼许个愿。”他真的闭了眼睛,缓慢地展开了手掌。我把花瓣一片片摘下,放入他的掌中,随着每一片花瓣,嘴里说:“立刻能实现,肯定能实现,立刻能实现……”他低了头,每一瓣花都击得他身体微微颤抖。最后一片花瓣落下,是“肯定能实现”。他睁开眼睛看我,眼里似有一层雾霭,遮住了他往日的明亮,我忙笑道:“好好握住,心想事成。”他重看了地,但合拢手指成拳,把手背在了身后。
天黑了,我们只能走路,我就开始讲话。如果说上午我是问他问题,晚上就是大谈我想说的话题。
我讲起我来的这个世界,人类在科技医学艺术音乐等方面在二百年间有了飞跃的发展,但同时,这种发展也摧毁了对精神信仰的尊敬。人们变得浮躁迷茫,虽然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富裕,但比任何时代都缺少了心灵的和谐。
人们已经能在宇宙中行走,登上了月亮。但同时,多少孩子在饿死,多少人在战乱里伤亡。人们制造出了总数能毁灭地球八次(!)的原子武器,但打针的方式百年未变,让怕疼如我的小孩们泪水涟涟。
同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一样,这个世界良莠同在,鱼目混杂,人性的丑恶和美好同时绽放。有那在临死前大喝一声把孩子抛出险境的母亲,也有把亲生的婴儿活活摔死的妇人(她不该玷污了母亲这个字眼)。有在山崩之时以身相护伴侣同归于尽的农人夫妇,也有杀妻骗保读书认字的丈夫。有舍命救人的无名英雄,也有偷去救人者钱包的无耻之徒……
我不为这个时代骄傲也不为它惭愧。易经在两千前已经展示了世界发展的真谛:在最凶险的卦象里,含着希望的转机。在最吉祥的卦象中,隐藏着祸患的可能。终而复始的循环里,人们将同时进化和后退,但永远不会放弃寻寻觅觅。
谈天说地中,我的内容囊括了亲戚们的家长里短,生活琐事,去过的地方,学的那些商科的片段……
我曾经在电脑,就是一种机器,上面玩战争游戏。别提了,被人杀得……可有一晚,一个玩家带了我们一帮残兵败将,过关斩将,从胜利走向胜利,让我钦佩万分。打完了一个战役,那个玩家突然写出字来说:“我娘让我睡觉了。”我问他:“你几岁?”他说“十岁,你呢?”我毫不犹豫地回言:“九岁。”
我的舅舅和舅母要发财致富,退休后到农村租了一个院落养走地鸡。买了四百只鸡,两个月内,一场鸡瘟,所有的小鸡,全军覆没。两个人回了城,垂头丧气。可大家最津津乐道的不是他养鸡的失败,而是他才能的失败:此人职称为副教授——太学院的讲师,从此成了“读书无用论”的典范人物。
……
我觉得我像是在水中的水草,谢审言的沉默和他的陪伴,就像水一样拥绕着我,我尽情地舒展着我自己,无数胡乱思绪如同我的纷纷草叶,在水中飘舞,无忧无虑。
说累了,我们就默默地走。每每走到月至中天才回来睡觉。夏夜的星空银河皎皎,萤火虫在我们身边飞扬,谢审言白色的身影,夜色里,像一柱微光,照在我的身旁。
那个老头爱因斯坦说过,当人快乐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一点不假。一天天的,谢审言的神色渐渐有了些明朗的意思,可我还没来得及等到他对我开口讲话,哥哥董玉清就来了。
他曾说要到李伯这里来接我回家,他到的时候,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那天有些阴天,中午时我刚要休息,杏花来告诉我,哥哥到了,李伯的父母十分兴奋,说从没见过太傅的儿女都来他们家。我出去时,哥哥已经见过了李伯的父母,正和李伯走出厅来。他穿着一身朴素的淡棕色长衫,质地很好,但不引人注目。他一见我,笑着说道:“妹妹虽然瘦了些,可看着很精神。”我笑了:“哥哥,你这一见面就说好话的习惯可真让人喜欢。”他看着我身后,还是笑着:“审言,你看着好很多。”我转身,见谢审言和钱眼走过来,停在我们旁边,谢审言垂着眼睛对着哥哥点了下头。
哥哥抓谢审言的手号了脉,放手长叹道:“审言,你的身体恢复了,只是你还是太过思虑。我没有打探到你兄长的下落,但你父亲还活着。我已经寻到了一处偏远农家,你可以到那里安心住下,等待消息。”
谢审言闻言抬眼看了我一眼,可马上又看了地上。我心里痛了一下,谢审言自己去乡下住了,我们就不会在一起了。但我也不能让他和我回府,只好先不提这个事情,对哥哥介绍钱眼:“哥哥,这是钱眼,啊,钱茂,天下第一讨账能人。诚信无欺,爱钱如命。是我的知音,还与杏花定了姻缘。同意给我们讨价收帐,取利润之一成。所以算是落入了我们美女和金钱的双重陷阱,你可以把钱的事宜交给他……”杏花在我身后一个劲地笑。
哥哥不等我说完,过于热情地对钱眼抱拳说:“幸会幸会!钱眼仁兄!真是人才!叫我玉清即可。”
钱眼一抱拳,小眼睛一眯:“玉清大哥!日后……”
哥哥忙说:“不必日后,我一会儿就把一些账目给你,你可开始准备准备。”
我笑了:“你真不耽误功夫。”
哥哥一声叹息:“妹妹,你不知道,我早就不想干了,可我过去挑的人,都骗了咱家,我不敢再找人。妹妹看准的人,肯定没错。”
钱眼忙道:“她没看准,把我看扁了。是李伯看准的。”
哥哥更高兴:“那就太好了!李伯的眼光从来不错的。”
我笑:“钱眼,杏花不高兴了。”
钱眼忙说:“我家娘子也看准了。”
杏花叫道:“看准了你是个厚脸皮!”
哥哥被我们之间的这种玩笑惊呆,习惯性地说道:“杏花的眼光也是准的。”
我们都笑,我说道:“哥哥,你这个老好人,是不是总被人欺负?”
哥哥看着我苦笑,李伯叹息道:“大公子是总受欺负。”
我想起以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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