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已麻木的心突然感到了一阵痛楚。
与旁桌的浪声浪语相比,我们这一桌真是十分安静。大家都没吃多少,只钱眼拼命地吃,一个儿劲儿低声说:“不能浪费吃的,你们吃啊!”
吃得差不多了,钱眼说道:“真是一席闷酒!知音哪,咱花银子找这气干什么?!”我们大家都多少跟着叹息了一下,又听门口喧嚣,钱眼道:“难道还有更热闹的?”
我不敢贸然回头,可耳中所听已经够了。只听人说道:“贾公子方才诗会上的词句十分……”“本当夺得首席……”“贾公子不必耽于空名,您的文采已被众人所识……”接着是枯柴一样的笑声:“诸位如此恭维,我贾某实在不敢当……”
竟是那个贾功唯,我不愿他认出我,忙低头。看哥哥也微向里转了头。可贾功唯好像没注意到我们,他们在我的侧后面,谢审言他们的桌子旁停了下来。听贾功唯大声说道:“那不是谢审言,谢公子吗?自己说甘愿挨打受刑的人……”他旁边的人哈哈笑起来。
谢审言转脸对着嫣红说:“嫣红妹妹,可听过癞蛤蟆的言谈?”嫣红笑道:“公子说笑,癞蛤蟆怎能说话?”谢审言说道:“非也,方才有只癞蛤蟆刚刚说了话……”谢审言这桌的人大笑。
贾功唯大声说:“你们听没听说,那谢审言天天眠花问柳,他父谢御史复职不到半年,哪里有那么多银两?他竟然赊账娼家!说他将迎娶陈家小姐,日后自有银两还帐。人都知陈家富甲一方,陈家小姐是家中长女,那陈家自她出生就为她准备嫁妆。看来谢审言是指着用他未来夫人的嫁妆还他的招妓费用,天下还有这么无耻的人吗?”贾方人众大笑。
谢审言出声叹道:“嫣红,人要嫉妒,真是什么话都敢说。陈家自愿给我的嫁妆,日后我怎么花谁管得着?花在嫣红妹妹的身上,我喜欢……”嫣红嗲笑:“公子……”谢审言又道:“有人,好像姓贾,看上了那陈家小姐的嫁妆,三次求婚都因为长得不好看让陈家给挡了出来。现在拿不到银子了,急成这个样子。其实他对我礼貌些,我日后或许能替他垫些银两,也和嫣红妹妹这样的美人会会……”谢方人众笑声捧场。
那方贾功唯冷笑着说:“长得不好看又如何,至少是个男子!人说谢公子容貌俊秀非常,可实际上他只是个无用的废物!”我心中一警,贾功唯以前有郑四在手,知道谢审言的隐痛。郑四在堂上没能出口,贾功唯今天是要亲自毁去谢审言作为男子的尊严……
那边谢审言懒懒地说:“长得不好大概连美人的衣边都碰不上,是个男的有什么用。”他还接着和人家斗,不转个方向?!
果然,那贾功唯说道:“莲蕊?”有个女子的声音:“贾公子。”贾功唯说道:“你可和那谢公子共度过一晚哪?”那个女子说道:“是,七八日前……”贾功唯笑:“那谢公子可是有用?”大家笑起来。那女子低声道:“谢公子酒醉,一夜和衣酣睡……”一片哄笑声。贾功唯大声问:“他付了银两,你不尽些殷勤,不怕他醒来找你麻烦?”那女子答道:“我也有此忧虑,所以夜间数次……”贾功唯大声问:“数次如何?”那女子低声说:“数次撩拨谢公子……”众人大笑,贾功唯更大声道:“那谢公子怎么样哪?”那女子不言。贾功唯严厉地说:“到底怎么样?!”那女子终于说道:“谢公子没有……”贾功唯高声笑起来:“你是说他不能了?!”那女子低声说:“也许只是那夜不曾……”贾功唯哈哈大笑:“大概不仅那夜……”
我抬眼看谢审言,他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关键时刻,竟不再开口!嫣红推着他说:“公子,你醒醒……”奇怪的是,我竟然不那么讨厌那个嫣红了。
李伯突然轻声说:“那莲蕊是郑四的侄女。”哥哥道:“你肯定?”李伯点头:“我以前见过。”哥哥猛站起转身一拱手道:“贾公子!不可轻信他人言语!这位姑娘的叔伯曾因迫害了谢公子而被杖公堂。公子不要偏听……”
贾功唯狂笑:“是董公子!你倒出来给他遮羞!可惜何止那夜,你们去问问他所宿的妓馆娼院,每夜他都是和衣而眠,这莲蕊不是第一个试了他的人,可谓人人都试过,人人都知他不行!”我身后众人一片嘈杂议论声,夹着轻笑。“白长了那么好看的样子。”“还嫖娼,浪费了银两。”……
哥哥对着贾功唯继续说道:“如此恶语中伤,非君子所为!贾公子,谢公子的所行本与你无干。你难道曾家家去问?你所居何心?!”
耳听着贾功唯离了座位,走到我的身后,大声说:“我所作非君子所为?你的妹妹当初把他给了……”我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把抄起面前的菜碟向身后出音处掷了过去。
贾功唯就在我身后约一步处,这次我没打偏,听他一手击落了碟子骂道:“哪个小厮胆敢无理?!”李伯突然起身喝道:“公子住手!”冬儿也猛抬头,哥哥大张个嘴,我反应更慢,不回头只坐着。只见谢审言手一挥,酒杯飞来,越过我的肩头,贾功唯轻叱,酒杯落地的碎声。他停了一下,冬儿忙低了头。大概贾功唯看清了我,笑道:“原来是董小姐!也在此处。是放不下自己驯服了的下奴吧!那往日的下奴竟不愿让我为他出气,看来奴性不改!人所言他甘于下贱真是眼见为实了……”
哥哥再次打断他说:“贾公子!官府已定了害谢公子的人的罪,许多谣言,不要轻信。我知道我的妹妹以前得罪过你,她已对你道过歉,望你不要再计较她。谢公子为人磊落,不记前嫌,我家深感他的大德。”把两个人对起来讲,唯恐大家不明白。
贾功唯冷笑着说:“谣言?听没听说过事出有因,无风不起浪?你堵了我现在的口,大家在别处说个畅快,你又能怎样?”我心里一凉,他的确可以到处胡说。
哥哥的语气罕见冷淡:“贾公子,人人都有一张嘴,说出话来如果不负责任,谁都干得出来。我也曾听人们传说某府公子有如刺在骨之疾,虐死的丫鬟小妾少男乃至幼童,不计其数。时时抛尸荒野,无人予以追究!可人贵在自律,我平素行医乡里,月见何止数百人,从不曾散布什么谣言。”
贾功唯哼了一声:“没有想到,人称心善助人的董良医也有威胁人的手段。”
哥哥又言道:“有病医病,我可以……”
忽听谢审言冷冷地说道:“玉清不必与他废话!他就是因为娶不了你的妹妹,也娶不上那陈家小姐,心中妒恨得发狂。可不管他说些什么,我半来个月后就成婚了!千万嫁妆不说,还得了他想要的女子!”
贾功唯恶笑:“你别高兴得太早!陈家就是再贪图和官宦结亲,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不是男子的人!日后子息无望,还怎么庇护他家。”
谢审言轻哼:“你就等着干瞪眼吧。” 他竟不否认“他不是男子”之称!
贾功唯哈哈笑:“别到时候是你干瞪眼呢!”说完他在我身后阴冷地说:“董公子,董小姐,告辞了!”哥哥一拱手,我没动。贾功唯等了一会儿,我身边的冬儿的头突然更低了,贾功唯突然怪笑起来说道:“谢审言,谢公子!你这样的,就是娶了妻,也会成个乌龟!现在,就是个乌龟蛋吧……哈哈哈……”
谢审言有些疲惫地说:“贾公子可是已经从癞蛤蟆蛋里爬了出来,恭喜你。”
贾功唯对他的人说:“我们去另一家餐馆,这里阴气太重,我得来点壮阳的东西尝尝……当然,有的人,吃什么也没用了!”众人嬉笑不已。
他们一群人出去了。谢审言的桌上人低声问答:
“是哪个府上的人……”
“听不出来吗?当然是贾府。”
“那公子是贾功唯?”
“嘘……”
“什么是如刺在骨之疾?”
“听说是癫狂之症……”
“真的?!”
“是啊,有人说是因他的母亲就有此症,曾在症发之时,活活打死了自己的儿子……”
“啊?!”
“你不知道?他家原来有两个儿子……”
“他父亲广纳妾室,怎么如此少出?”
“那正室好妒,谁怀了孕,活不下去的……”
“为何不休了她?”
“她是太后的表妹,没有她……”
“人说贾公子发病时,异于常人,阴冷毒辣,凌虐淫人致死啊!”
“是,我有位姊妹,去了贾府,就没有回来,听说死得好惨……”
“这就是为什么他家虐死了那么多人?”
“没人管……”
谢审言一声不出。
我们这桌,大家都不说话。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谢审言说他感激那个小姐,我原来以为他只是说说,现在知道他是认真的。他那时知道原来小姐的品行,也知道贾府去买他。他预料自己难逃被凌辱致死的下场,可死在一个爱自己的人的手里,比死在贾功唯手中要好……想到这里,我蓦然感到一阵悲凉,几乎要落泪。
哥哥对着冬儿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张嫂那里。”冬儿点了头。他们起身,哥哥叮嘱了钱眼和李伯,冬儿低着头向大家道了别,两个人出去了。
那边,谢审言突然长出了口气说:“诸位请先回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嫣红一声轻唤:“公子!”谢审言十分礼貌地说:“嫣红小姐见谅,务请先行一步。”他桌旁的人一通道别告安,一起走了。
钱眼叹气说:“知音,我们在楼下等你!”站起了身,李伯和杏花也起来,一转眼,都离开了。
我和谢审言一人守着一张桌子的残羹剩饭,他抱着双臂,合目养神般在椅中端坐着。想到他刚刚受了那贾功唯的言语侮辱和我方才为他的伤感,我站起身,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但不像嫣红那样离他那么近。
我们好久没说话,终于还是我叹息道:“你何苦如此!”他一个多月流连娼妓之家可竟不解衣,本就是准备暴露他作为男子最耻辱的短处,就是今日贾功唯不挑明,这言语早晚也会传播开。热衷嫖娼或者不能房事,二者之一就能逼陈家退亲。可他如此高傲的人,这样作践了名誉,从此怎能再与人社交往来?
谢审言脸色暗白,还是闭着眼睛,轻声问道:“你信我了吗?”
我气:“就是不信!你别以为这么毁自己,就能让我信了你!”不能鼓励他这种行为!
他停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没喝多少酒,那些夜晚,都是装醉,从未脱衣,你不必担心。”
我低头,无力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认命呢?你就是坏了这门亲事,你的父亲还会再给你订一门。(想到他名声已毁)就是没有下一家,他也绝不会容我嫁给你。我已收养了两个孩子,我不在乎是不是还能嫁人了。你日后会有你的生活。你能不能放手?别再这么苦自己?”
他闭着眼睛,呼吸深沉,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能跳下悬崖,但你走不回去……我当时没放弃,才找到了你。”
我摇头:“不一样的,天意难违,没有希望的事情不要强求。”
他停了好久,低声说:“只是你觉得,没希望……”
我抬头看着他,见他格外消瘦,眼睛下面又是青黑色,嘴唇淡白。秀美的墨眉,如此线条俊雅的面庞……他闭着眼睛,可好像知道我在看他,轻声说:“说些让我点头的话,我不喜欢摇头。”
我们在路上时我对他的温情,一丝丝一缕缕涌上心头,我看了他许久,叹了口气说:“你的眼底都黑了,要多睡些觉。”他点了下头。我又说道:“你瘦得很,要多吃些东西。”他又微点了下头。我说道:“顺从天意,不要再这么亏待自己。”他合目没动,等了一会儿,又轻言道:“天色已晚,你回去吧。临走,对我说句好话。”
看着他又落下来的几缕头发,我想了一会儿,低声说:“你回去,好好洗洗头。”
他睁开了眼睛,对我淡淡一笑。这笑容还是有些苦涩,还是有些艰难,可还是到了他的眼睛。这笑意让他的眼睛里闪出光芒。我们看着对方,他长叹了一声。一种久违的心酸突然袭来,我抬手把他敞开的衣襟领口拉合,他一哆嗦,又闭了眼睛,慢慢地点了下头。
亲事
我回来就让李伯出面去赎出了那个酒楼与贾功唯在一起的莲蕊。她才十五岁,长相周正。我让她和我一起照顾收养的孩子,根本没有觉得她与谢审言共度了一夜有什么了不起。
莲蕊非常喜欢那两个孩子,晚上都和她们睡在一起。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她才告诉了我详情。她的父亲早亡,她在叔叔郑四家长大。郑四喜赌好酒,欠了许多债。那时被李伯打得起不来床时,债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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