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我急促地问道:“这位公子可有事?”那和尚一笑说:“公子说务必告诉小姐他很好,请小姐有时间去见他。”我一下子感到心中卸下了重负,忙问那位公子在何处。那和尚告诉我谢审言宿在他的寺庙里。他说他明日回去,我若愿意,可与他同去。我谢了他,让人给他安排了住处,说好明日凌晨一起动身。
山寺
这后面的时间对我简直是熬煎。
算来谢审言失了踪影有一个半月了,我总觉得他没事,平常和两个孩子玩啊闹的,给她们换尿布,喂吃的,和莲蕊杏花丽娘聊天,日子过得快速融洽。可方才一见到那粘在一起的纸片,我的心就象被什么捅了一下。突然想起了我给他擦身的那一天,那时知道他就要娶亲了,把自己的软弱都压了下来。那天酒楼,我为他拉了下衣领,心里有过短暂的温情。可这些日子他没有踪影,知道担心也没有用,就尽量不多想。
但是从我知道次日就可以见到他起,我就失了自制力。才明白那些用烂了的描写,比如,热锅上的蚂蚁,没头的苍蝇,其实都有道理。所用的都是最不堪的昆虫,表明在这境遇中的人,实在没有任何高雅可言。我神思颠倒,行为慌乱,一次次看着天际,等着太阳落下去,然后再等看着月亮升起。后来又体会了心乱如麻是怎么回事,胸中真的就象长了一大团又痒又刺麻线,根本什么都干不了了。从昆虫降到了植物,可见我已经节节败退。
这一夜,杏花和我在一起,想陪我聊天,可我并不想说话,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想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我一夜几乎无眠,到天渐亮时眯了一会儿。
七月初的盛夏,可凌晨的风很凉爽。我到府门时,那个和尚已经在等着了。我问他会不会骑马,他说可以。我让人给他备了马,另带了匹马,载了百斤米面作为我们的酬资。我牵了转转,李伯和杏花跟随着我,和那个和尚走上了街道。我熟练地上马,恍惚间想起了去年春天我们怎么出的府,那时谢审言的模样。一种又甜又酸的情绪充溢满怀。
好久没有去城外了,一出城门,转转就兴奋得头左右摇摆,我知道它就想乱跑,但我已非当日阿斗,完全驾驭得了它,扯着缰绳逼着它直行。
城外田野满覆绿色,中间夹杂一片片的野花,朝阳升起,天空亮丽。
那个和尚告诉我,一个多月前,一位书生模样的公子携着一只书箱和一把剑,投宿到他的庙中。他的庙里只有四个和尚沙弥,十分清冷。那位公子交了些银两,宿在一处偏舍,早上在庙后山上舞剑,下午在舍中写字读书,从不见来访的香客,除了与和尚们共进斋饭,也不常与他们交谈。中间他出去过数次,前几天从外面回来,就托他送了那个纸包给我。
我们骑马走了有两个时辰,到了一处山脚。山上丛林翠绿,鸟鸣遍山。我们沿着山路向上骑了段时间,看到了一处掩映在树木中的小庙。建筑有些破败,墙皮早就没了,露出大片的石块。到了山门处,见大门木质颓废,只剩了一个门环。
和尚下马开门,指点着庙后面说现在还是早上,那位公子应是在山上。李伯一步当先,给我引路,杏花走在我身边。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让我感到有些头晕。
到了庙后山坡的林木边,李伯停住了脚步,杏花也没有再跟着我。我看着远处的身影,慢慢地走过去。谢审言穿着一身陈旧的粗布白衣,背对着我,看着前方。身在半山,他面前是一片开阔的视野,天空蔚蓝,可以见到远处的农田。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修长的手指握着剑鞘。他的头稍俯,肩膀的线条刚劲而流畅,后背笔直如松。我闭眼想起我那次暮色中看见他面对着药圃的孤独背影,知道情形已经完全不同。仅仅从他的背影,我就已经感到了一种我没有见过的英气,我忽然想起杏花所说他曾一挥之间,夺得诗会的头筹,那时的他一定就是这样姿态傲然,挺立无惧。
这才是真的谢审言啊!这是种我十分熟悉的意气风发,我原来的那位在做出重大决策后或取得预想的成功时常焕发出这种气质。我停下脚步,心中自昨天就一直翻滚的躁动,渐渐平息下来。只几步之隔,我却觉得他比去年我们在路上,在李伯父母家要远了很多很多。那药圃一别,我们就没能再近,即使我为他擦拭过全身,我们之间也再没有回到从前。
谢审言先微侧了脸,然后慢慢转了身。他看着我,晶莹黑亮的瞳仁里反映着点点阳光。他的面容不再枯瘦苍白,清雅俊秀之上,焕发出健康的光泽,神采韶秀,如此慑人神魄……我闭了一下眼睛,努力回想那两个女婴的笑脸,那才是我真正能握在手中的爱,即使有一天,她们也会长大离开我,但至少要胜过男女之爱让我感到的恐惧……
再睁眼看向谢审言,我已经沉静如水。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垂下眼帘,许久不看我。
周围有飞虫的嗡嗡声,庙里的隐约木鱼声。他突然低声说:“你难道不能把我就当成那时的我,是个下奴,再那样对我……”他依然低着眼睛,但我知道他是怕我看到他眼中神光,明白他根本已经不是那时的他。
我叹了一声:“对不起。我是如此明显……其实,那时,我那样对你,也是不应该……”毫无顾忌的热情,没有对等的考虑,铺天盖地,正常的人谁也受不了。那样对他,是看不起他。
他还是不抬眼睛,轻声说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不应该……”
我怕他只是敷衍我,就又解释道:“我那时没有……”
他打断我:“我知道你的心意,自然不会怪你。”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从没有怪过……只有感激。”我暗叹,他连那个小姐都感激,更别说我了……
我们好久都没有说话。
他重抬眼看着我,澄净清澈的目光,直入我的心。他轻声道:“那天,是我说的,不娶你。那时,我怕露出一点迟疑,让你以为我故作姿态,告知你父,他必然反复请求,甚至自往求亲。我不能应允,我父也不会同意……若你父失了颜面,日后,我就更难回来找你……可我伤了你的心,对不起……”
我本该说没关系,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开不了口。我半垂下眼睛,看来我还是在生他的气。
他等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我现在说,我想……”
我忙打断道:“人们说你的父亲头发都白了,他想让你回去,不会对你不好。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不能不管他。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不想了。”
他停了一会儿,叹息般地说:“如果有一天,他愿意了,你又会说什么?”
我苦笑:“我真的是这么明显吗?”是啊,一切都是藉口。如果两个人想在一起,总会在一起。不想了,总会有问题。
两个人又半天不说话。他轻叹,走到我面前,不看我,极低声地说:“你看过我……我还要多惨才行?”我闭眼吸气,他继续低声说:“是,明显的很……这世上,大概,只有你,不敢要我……”然后不等我回答,他以正常的声音说道:“我们走走吧。讲讲你的事。”他虽然语调十分和缓,声音低哑,可语气与以往不同,有着能把握事态的自信。
他双手依然握剑背在身后,走在我后面一点,大概不想让剑碰到我。我随意地慢慢走在山间的小径上,讲起丽娘生了个儿子,讲起我收养了两个孩子。我与她们日常的玩闹……我这么一个从来胸无大志,一事无成的人,终于有了能干的事,多少让我觉得……
谢审言轻声打断说:“为什么孩子让你这么快乐?”
看着满眼的树木,团团绿叶,天地明亮,像能照透我的思绪,我微笑着说:“因为我知道她们需要我,至少现在,我不必担心什么……”我停下来,看着阳光在草地上跳跃地闪动。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道歉似地说:“我能做保姆,做不好妻子。我受不了那种担忧和猜疑,我太偏执计较……我爱孩子,我也许不能再去爱一个成人了。”
好久,谢审言非常低声说:“我也不能了,会很痛。”我突然转身,他的眼睛已经闭上。我心中揪疼,恍然明白了我们实际上是一样的人,虽然伤的地方不同,可都是伤痕累累,在我们最脆弱的领域里,不能再战。
我转身重新看着前方,忽然感到我不再是那么压抑。在这丛木之间,流火阳光如雨倾下,我才发现,我心中埋藏了我们的过去的那个角落是多么阴郁,可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谢审言在我身后说道:“我原想再住一段时间,可你,既然这样……我今天就和你们回去。以后,我会常去找你……”
我没有回头,回嘴道:“我怎么样了?”
谢审言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怎么样了……你把我们,忘了……”
我微低了头,说道:“你别来找我,你的父亲不会高兴的。”
谢审言回答:“你如果再如此推脱,我就穿你府中下奴的衣服去见你。”这是跟我学的!往自己脖子上架剑。
我转身,他看着我,明莹的眼睛里有一丝揶揄。我盯了他一会儿,他没移开目光,清清楚楚地说:“我若求娶你,你不能拒婚。”
我一下笑起来:“只许你把我甩了,不许我也告别一次?”
他不退缩,冷静地看着我说:“你何止告别过我一次,你告别了好多次,你已经欠了我了。”
我轻叹道:“你忘了你的父亲了吗?他怎么会同意你娶我?”
他平淡地说:“这是我决定的事,与他无关。”
我轻摇头:“怎么突然就走到这一步了?我不会唱和诗歌,与你要求的……”
他苦笑:“对你,竟是突然……”接着,他轻蹙了下眉头:“我要求什么了?”
我淡笑:“人们说你十分挑剔,容德俱佳,还要能赋诗歌……”
他微眯了眼睛:“你信了所有的人,可就是不信我?”
我失声笑出来,又叹了一声!真是这样?!一方面相信所有关于他的坏事,一方面不信他的表白。
我微笑着摇头:“是不公平啊!人说关心则乱,我是关心则疑。”
他没有笑,仍然看着我说:“疑者生畏,畏者无恒。无恒者鲜能终事,盖其心乱而无所适从也。”他停了一下,轻声说:“你因疑生畏,自然不知何去何从,不能终事,只能听我的。”就像是在说一件已经决定了的事。
我半张了嘴,不及多想,辩解道:“谁说我不终事,当初是我……”
他打断我:“是你守了二十年,那不是终事,是懒惰和怯懦。”他的话语缓慢但清晰。
我深深地看入他的眼睛,他毫不回避。竟是懒惰和怯懦吗?!我对二十年相识的顾念,是情感上的懒惰和怯懦?!不敢探索究竟?我的确没有“终事”,没有确定我到底是爱还是不爱,没有完成那条我走了二十年的路,即使是离开,也不是我自己的行为。对谢审言,我是不是也一样懒惰和怯懦……
我心中慌乱,假笑,叹了一声说:“既然我是这样的人,又怎能与你终事?”
他凝视着我,瞳孔深邃如星锥,慢慢地说:“只因我是有恒终事之人,一旦决意,死无悔改。”
我的心被扎了一下,知道这些字里承载的痛苦和用血证明的真实。看着他的眼睛,一时神迷,忘了言语……眨眼轻晃了下头,努力招架,悄声说道:“这算不算是勉强?”
他也盯着我悄声说:“不算,算是带着一个失了方寸的人往前走。”
我淡笑了:“你才走了多长的路,第一次就是你先离开的。”抓住不放!
他没眨眼,轻声说:“我认识路,本来就是打算走了再回来。有人不认识路,只能原地呆着!”
这是想把我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啊。我咬牙狞笑:“要与我较量一番?”
他秀挺的眉毛极轻地动了一下,眼里似有笑意:“只是谁说了算而已。”
我想起我和钱眼的谈话,讲到谁情深谁说了算。他这些话里话外,一直在说我情薄意浅,无恒无终!我狠了下心说道:“这个游戏,可以两个人玩。”说完我猛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双臂!如我所料,他的身体一硬,接着开始微微颤抖,原来健康明润的脸色突然惨白,他一下紧闭了眼睛,咬了牙,嘴唇的血色褪去。
一开始,我几乎是带一种恶作剧的心情看着他,他触了我的要害痛穴,我怎能不知道他的?那次临别,我为他整衣他就如临大敌。在公堂,我起不来身,他都不扶我。我给他擦洗上药时,他一直闭着眼睛不看我。酒楼上,他见我突然伸手碰他衣领,就哆嗦……过去的恶梦何尝不是依然萦绕在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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