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烂的金黄色,在那蓝天下似是逸出了缕缕光芒。
无穷无尽的歌声,含着最广阔的爱,充满了我的存在,我的空虚和胆怯消失无影,只感到了至极的欢乐……
我接近那棵大树,无言的信息告诉我,到了那里,就到了家,我就离开了所有的痛苦和忧虑……
可在我满溢欢乐中有一点点的遗憾,那是什么?我的意念寻觅着,在我方才经历一生中,我还有一个愿望。这一生与永恒相比,如此微不足道。这一生中的波折,与浩瀚的宇宙相比,如此不足挂齿。这点遗憾真是如浩淼大海中的一粒沙子……可就是这卑微的一点点愿望,却是如此深刻!让我不能一无反顾地去往那棵大树,一个闪念之间,我想的是:我离开时,没再看一眼谢审言。
这一思之下,我就离开了那无限的充足,离开了那响彻了我灵魂的歌声,我的意识蓦地重新缩小,变成了一个再临到宇宙中一个小小地球一个小小城市一个小小屋宇的魂魄。
谢审言站在皇上所坐的高台下面,我停在他身边。他眉头微蹙,似有所思。皇上问道:“谢爱卿,你以为如何呢?”我在意念中忽然想起,自从相识,我从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他转身对着皇上一礼,开口说道:“皇上,臣以为……”我禁不住在意念里唤道:“审言。”他在句中突然停止,双眼一下睁得很大。
这时有个太监快步跑进来说道:“皇上!太后方才在玄敬门外鞭死了太傅之女董玉洁!”
谢审言的身体大震,他晃了一下,转了身,看着那个太监,开始走过去。可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向大门跑去。朝上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皇上急问道:“所为何事?!”太监回道:“太后说,是为谢大人出气。”谢审言刚跑近门坎,听此言一下子绊在门边,重重地撞到了门框上才没有跌倒。皇上失声道:“快……”可没有了别的话。
谢审言浑身颤抖着扶着门框迈出了门槛,开始拼命奔跑。一边跑着,他一边抬手摘去了他头上的朝冠,扔在地上,他的头发立刻飞散开来。他接着解开他的腰带,任其落在身后。我随着他,再唤道:“审言,不用跑,我还在。”他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可稳定了一下,还是跑了下去。他跑着,脱下了朝服,朝服滑落在他脚后的甬道上。他大步跑着,再脱下了夹袄等衣物,直到他只余下了贴身的一袭粗布白衣。
他冲出了宫门,看到了杏花身前的我,却突然慢了脚步,他喘着气,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杏花身边,低头看着躺在地上脸上盖着手绢的我。杏花还在低声哭着,抬头看见了谢审言,她抑制住哭声,挣扎着说:“小姐说她欠你太多,让你一定好好保重!”说完她放声嚎啕,哆嗦着起身,爬过我的身体,把趴在我身上的言言抱起来。原来安静的言言又突然大哭,但杏花没有手软,愣是掰开了言言的手把他抱开了。
谢审言看了我半天,慢慢地跪在我身边,还犹疑了好久,才伸手抱起了我。我的头向后一仰,脸上的手绢落下来,谢审言看见了我咬牙闭目满是泥迹的脸,如梦方醒,突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几乎不是人声的低呼。他的泪立刻流了下来,刹那之间就从他的脸上滴滴滚落到了我的胸前。他浑身剧抖着,一下子把我紧紧抱向他的脸,把嘴唇贴在我的嘴上,拼命地连吻带咬,用舌头使劲去撬开我的嘴唇。他吻了好久,我的嘴唇依然紧闭,他腾出了一只手,用手指去扒开我的嘴唇,用力地要推开我的牙关。他推了一会儿,放弃了,又重新把他的唇贴上去……
人们渐渐聚了一圈,爹磕磕绊绊地被一个太监扶着走过来,李伯起身过去,拦在爹的面前,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鲜血顿时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他站起就要走开,爹一把拉住了他,颤抖着流着泪,说不出话来。李伯看了爹一会儿,扶住了爹。
谢审言的嘴停在我的嘴上,他的身体前后摇着,他的头发垂落披散,覆盖了他的肩膀和我的胸膛。我完成了心愿,想向他告别。与我在的永恒相对,他的时光不过是瞬间,我们很快就会在那最美丽快乐的地方相见。在意念里,我再次唤他:“审言,我走了。再见。”
他猛抬头,眼里泪水横溢。他茫然四顾,突然哭喊道:“你说你要接我的!你接我来呀!你别走啊!你说的!要守信哪!你接我来啊……”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变成了一个长长的啊字,让我想起了我那次跳下悬崖后听见的那声呼喊,那声呼唤已含着深深的痛意,可这一次,我听到的却是更沉重的悲苦,因为那声音中没有了希望。
他看了看周围,下朝的大臣们都看着他。他像迷了路的孩子,满脸是泪,显得不知所措,接着他又低头看我,赶快重新把嘴唇覆上了我的唇,好像他能从那里找到方向。他一向挺直的后背弓了下来,白色粗衣下的身躯孤单脆弱。他连连吻着我,低声啜泣……
我方生一阵怜爱之意,冥冥间就有种力量到了我的存在里,告诉我,我的身体还能允许我选择。我能选择离开,我也能选择再留下……这留下的意念马上带给了我那些不能忍受的苦痛的记忆,那我求神明让我死去才能逃开的痛!我知道我如果留下,我要重新回到那痛里,我将疼得无法呼吸,我将疼得死去活来……我感慨我没有谢审言那样的坚强,我不要再次饱受苦难,再说,我们也不会分开得太久,对我而言,只是片刻……
他突然开始喃喃地哭着低语:“别走,欢语别走……我愿为奴为贱……我害了你……我愿受鞭刑,受任何刑,随你而去……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我在意念里大喊:“审言,别这么想!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害我!审言!”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他的哭泣,依然在我唇上边吻我边说着:“接我走吧,你说过的……是我害了你……我欠了你……我负了你……”
我在意念里告诉他:“你没欠我!你没害我呀!我爱你!”但是怎么也达不到他的心里。他的负疚蒙蔽了他的感应,他不再聆听我。我眼看着他缓缓地滑入了深渊,那里刀枪林立,将把他扎得鲜血淋漓,从此的每一刻,他都不会没有痛意……
这一丝惦念方起,已成万钧沉重之力!我竟无法再离去!
那在他怀中涌起的强烈爱意,此时重又充满了我的意识。我以为肉体已去,留下的只是意念,该不会有情感,可此刻才明白,爱从不曾消亡!
没有了心脏,依旧能够心痛,没有了眼泪,居然还想哭。
与永恒相比,人生短暂!可就在这相比之下微乎其微的瞬间人生里我曾深怀的爱恋,却反馈入永恒和浩渺,让我无法弃而不顾。
这是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朋友对知己的爱,是儿女对长辈的爱,是对恋人如火燃烧的爱,带着没有说过“我爱你”而余的遗憾,带着心怀了一生的同行,但没有相守过一日夜的感伤……
最深最远的爱竟是这样:充满温柔和庇护,愿他能分分秒秒快乐,时时刻刻幸福; 不愿他有一点痛,受一分苦,不要有任何悲凉,哪怕只是瞬间……
一刹那,宇宙翻转,万千画面,天崩地裂,沧海桑田。蚯蚓从土中拱出的小小泥团,蜻蜓点水后留下的一圈涟漪……无数时空变幻中的灵魂,纷纭往错,再入红尘,又经劫难,上刀山下火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都是为了这一线挂牵……
原来,巨细万象间,都有不变的真谛,原来,生死存亡,一样有命运的意义……
我对着谢审言哭泣的身影感叹:“审言!你就是让我担心哪!”……
难以抵御的痛楚刹那临身!我的眼睛突然湿润,我在昏迷前用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松开了我牙关,他的吻和着他的泪水,进入了我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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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我在痛中挣扎。
我小时候因为怕打针,八岁以前不去医院。每次说要见大夫,一向听话的我就撒泼打滚,哭闹不已。我在大学献血,一针下去,我当场昏厥。醒来后说我是疼晕过去了,护士觉得我是她仇家派去陷害她的,让她拿不到奖金得不到评级。系里怜悯我的苦难,虽然我只献了五十毫升,还是给我了全部的补助。
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无望无意义无解脱漫长的痛苦!就是痛!没商量,没说的!如果有人说,我供出秘密,我就不必这么痛,我会立刻成为叛徒!如果有人说,我自毁容貌,我就不必这么痛,我会马上成为丑八怪!……可无论我多么痛,我再也不敢乞求让我死去。这世上有我放不下的人,他的孤单比我所有的痛都让我心疼。
我在半昏迷中听到许多人的哭泣,心中多少有些欣慰。这么多人为我流泪,我沾沾自喜。可在没有了人声的时刻,那疼痛让我要发疯。我屏住呼吸,不敢醒来,只希望赶快回到朦胧里去。
可一感到那个吻上我的唇的温柔,我总会流泪不已,直到再昏睡过去。有时前一刻我还能默默忍住疼痛,可谢审言一吻我,我立即泪涌。无限的委屈,无比的伤感,我就是要哭!他吻着我,一遍遍地轻声说:“我知道,很痛很疼……”他的低语如清凉的风拂过我的身心,平复了我的痛意……
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晚上。我睁开眼睛,发现我侧着身面对外躺着。昏暗的灯光下,谢审言坐在我床边的地上。他的下巴停在床沿他的前臂上,正怔怔地看着我。他陷下去的眼睛周围是一大圈乌青,他憔悴不堪,像老了十年。
他见我醒来,一下抬头,强睁了原来半闭着的眼睛,他的眼里充满红丝,此时突然映出了点点光亮。我想对他笑,可没能牵动太多肌肉,成了咧了下嘴。他轻声问:“想喝水?”我眨了下眼。
他点头站起来,我才注意到他穿着府中下奴的黑色单衣。他走到门边的火盆边拿起茶壶,到了桌边,倒了些水在一个小小的玉壶里,又把茶壶从放回火盆边。我用眼睛追着他,他瘦得就剩了一副骨头架子,袖口露出的手腕苍白干枯。他的衣服不到脚面,大冬天,他光着脚穿着一双草鞋。
他回到我的床前,先从玉壶嘴里喝了一口,单膝跪下,双手捧着玉壶,把壶嘴放在我口中。他抬高些壶体,倒水入我口中,十分和缓。我慢慢地喝着,水温温的,十分可口。我看着他,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把他从牛角尖里激出来。
我喝到满意时,用舌头堵了壶嘴,眨了下眼睛。他把玉壶拿开,起身放回到桌上,再回到床边,坐在了地上,使劲睁着眼睛看我。
喝了水,我觉得嗓子舒服了,就开始讲话。我轻声说:“审言。”
他看着我低声回答:“下奴,谢审言。”
想玩狠的?干炒心尖儿?我还能奉陪。我闭了一下眼睛,又看了他轻轻说道:“我被打成这样,是不是挺解气的?”
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满是泪光,但咬住了牙,不说话,负隅顽抗。我继续:“或者,我该更悲惨……”
他顶不住了,低了眼帘,艰难地哽咽道:“你在故意气我……”
我不为所动:“是你先想把我气死的……”
他猛抬了眼睛说道:“不准再提死字!”
我针锋相对,盯着他轻声问:“那你穿这黑衣服干吗?忘了我说的话了?”
他看着我,泪光隐去,平静地说道:“这是我的命。我上次脱了这黑衣,当天就眼睁睁看着你投身入水,生死不明。我找到了你,把你叫了回来,那时就该领悟那是上天给我的警告,可是我愚钝无知,没有理会。那一路,到后来,我们在李伯的父母家,多么好。我舞剑,读书,听你说话……那时我听了李伯的事,就应知那是上天告诉我的旨意,让我安于为奴,守在你身边。可我不知足,天就惩罚了我。我脱了奴籍之身,就再也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猛地那样就与你分开了,我受不了,日夜都想着去找你,可是不行了。我说了不能,你也不再来找我……我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你……”他低了头,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重返诗坛,同意让旧友给我祝寿,就让你看见别人碰了我,你就不再理我……”
我忙说道:“那是……”
他抬头打断我说:“是我的错,就不该去那宴席……我不再是奴,就累你公堂受辱。我在堂上认了自愿受刑,你同我说了话。我受了家法,换得了你一次擦身。我被侮人前,你终于又给我整衣,我就该知道我的命,可我懵懂不堪……我退亲之后,布衣粗服,又能与你在府中读书作画,相亲相伴,我心中欢乐,就应知这是上天给我的又一次机会,我该自承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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