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阳 作者:林和平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三太太屋子里倒显得很平静,三太太在绣花。大梅
子几次要和三太太说话,都没敢出声,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道:“三太太,这
事太吓人了,也太蹊跷了。您说,那车上的尸首能是老爷吗?”三太太道:“这
谁能猜得出来呀!我说了,陶家要出大事呀!”大梅子道:“要出大事儿?”三
太太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大梅子,那件事儿,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吧?”大梅子
道:“三太太放心,不会的,苏家的人死净了,谁还会知道那件事儿?”三太太
道:“我心里老是不踏实。”大梅子道:“您就放心吧,退一万步讲,就是真露
馅了,您可以把事儿推到我身上,就说您不知道。”三太太道:“那哪行,我不
会坑害你的!”大梅子道:“没事儿,为三太太,我什么都合得,包括这条命。”
三太太道:“什么都可以合了,就是不能舍命。合了命,就合到头了,谁也不爱
走那一步,咱们更不走那一步。咱得好好活着。大梅子,你知道现在我是怎么想
的?”大梅子道:“怎么想的?”三太太道:“我在想,车上的那具尸首,最好
就是老爷!”大梅子道:“我估计,大院里的人,不光是你一个这么想。”三太
太道:“说对了,都这么想!……”大梅子看到,三太太重新捏起了绣花针,很
平静地走着针。

    大太太要审一下那个自称是五姨太的仪萍,她吩咐护院家丁头目丁大牙把仪
萍押到议事厅。丁大牙和几个家丁押着被绑着的仪萍走在院子里,仪萍一边走一
边瞪着黑黑的眼睛看着陶家院里的一切。这座古老的宅院虽有些陈旧了,但是仍
然遮不住它昔日的富豪之气。楼台水榭,高屋飞檐,处处是景。算来,这宅子也
有百年多的历史了,是陶老爷的祖太爷那辈盖的,乾隆年间的产物了。仪萍一脸
平淡,在丁大牙和几个家丁的押解下,走到了那口古井旁边,仪萍停了下来。

    丁大牙道:“走呀,怎么站住了?看什么呢?”仪萍道:“这口井,怎么用
红布缠着呀?”丁大牙道:“它闹鬼了。”仪萍道:“是呀,这井里是有鬼。”
丁大牙道:“哎,你怎么知道的呀?”仪萍道:“你不觉得,连这院子里都鬼森
森的吗?”丁大牙道:“你别吓唬我呀,哪来的鬼呀!快走!”丁大牙押着仪萍
往前走。大少爷陶书利从对面走来,他看到了仪萍,站下了。陶书利被仪萍的美
貌深深吸引。陶书利道:“我的娘啊,原来是个美人胚子!老爷就是有艳福,几
个太太一个比一个他妈的俊!哎,你几岁了?”仪萍不理,往前走去。陶书利自
语道:“这个小女子,挺傲呀!”陶书利瞅着丁大牙一伙人走远,他朝停放陶老
爷尸首的屋子走去。陶书利进了那间原来放杂物的屋子,看见一张案几上摆放着
那具尸体,用黄绫子蒙着。他倒不害怕,走了上去绕着尸首看着,道:“老家伙,
真是你吗?你真的死了?你要是真死了,我肯定为你披麻戴孝,烧许多的纸,让
你在那边也有钱,也娶几房太太,五房,最少五房!也那么耀武扬威,让人看了
心里哆嗦。老家伙,你真有本事,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让人怕你,你厉害!…
…”仪萍被押到议事厅里。三太公、六爷、姚镇长、阎探长和大太太在上首落座,
几个姨太太下首落座,家丁们排成两排,丁大牙把一个钉有一排钉尖的板子扔到
地上,回头喊道:“把人带上来!”仪萍被带到议事厅中央。陶书利看着仪萍,
眼睛发直。大太太问道:“你叫什么名儿呀?”仪萍道:“仪萍!”大太太道:
“名儿不错。仪萍,你到底是不是五姨太?”仪萍道:“我说过了,我是。”大
太太道:“好,既然你是五姨太,你应该知道陶家的家法,老爷没和你说过吗?
他每娶一房姨太,从来不会忘记告诉家法。你说说,陶家的家法有几种?”仪萍
道:“五种。火烤,针扎,钉刺,灌胰子水,填井。”大太太道:“你看没看清
你脚下的东西?”仪萍道:“看清了,是钉板。”大太太对丁大牙道:“把她的
裤腿撸起来,钉刺!”两个家丁撸起了仪萍的裤腿,露出膝盖,把着仪萍的双肩
就要往下按。仪萍道:“慢!请问大太太,我犯了什么错,你要钉刺我?”大太
太道:“你撒谎了。”仪萍道:“我撒什么谎了?”大太太道:“你不是五姨太!”
仪萍道:“怎么能证明我不是五姨太!”大太太道:“没人能证明你是五姨太,
你就不是五姨太!钉刺!”两个家丁按着仪萍往下跪,仪萍抵抗着,可是两个膝
盖离寒光闪闪的钉尖越来越近了,仪萍脸上出了冷汗。仪萍的膝盖已经挨上了钉
尖,钉尖开始刺进肉里,仪萍“啊、啊”地惊恐叫着。大太太道:“你到底是不
是五姨太?”仪萍不回答。大太太道:“那个尸首是不是老爷?”仪萍不回答。
大太太一声喝:“用力!”两个家丁正要用力,仪萍大喊道:“让我说话!”大
太太道:“停!说吧,你是不是五姨太?”仪萍道:“大太太,你还是把我填井
吧!”大太太一愣,道:“为什么?”仪萍道:“我说我是五姨太,你不信,不
信就对我用刑,这酷刑我肯定忍受不了,忍受不了我就得说我不是五姨太,不是
五姨太就得填井,那还不如直接把我填井吧,省得让我受这皮肉之苦!”大太太
道:“好,既是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大牙,把她绑了,填井!”

    丁大牙和几个家丁押着仪萍往前走,众人跟在后面。来到那口古井旁,停下。
大太太道:“小女子,你还不说实话?”仪萍道:“实话已经说过了,你不信,
我没办法。”大太太道:“那好吧,填了!”丁大牙和几个家丁把仪萍举了起来,
走到了井口旁,正要往里扔,仪萍突然道:“大太太,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说
完了你再把我填井,我没有怨言!”大太太道:“把她放下来。”众家丁把仪萍
放了下来。大太太道:“有什么话,你说吧。”仪萍道:“我要和你单独说。”
大太太想了想,道:“好吧,跟我来。”大太太在前面走,双手被绑的仪萍步履
蹒跚地跟在后面,两个人停在了一间亭子里,站在那说话。众人站在这边看着。
大太太和仪萍说了半天,两个人走回到众人跟前。大太太道:“丁大牙,把她身
上的绳子解了。”丁大牙道:“解了?”大太太道:“对,解了。她是五姨太!”

    众人大感意外。

  第二章

    对陶家大院的每个人而言,这个少雨干旱的夏天所具有的一切征兆都不同寻
常。当大太太对众人说仪萍就是五姨太时,人们听到了那口井滴水的声音,那水
的声音非同寻常的悦耳;而那一刻大太太眼中流露出的目光,比滴水还要有穿透
力,让每个人心里无法平静。仪萍和大太太说了些什么,大太太凭什么就认定仪
萍是五姨太,那一刻站在古井旁的每一个人都迷茫了。

    就在众人离开古井的时候,有人悄悄捎口信给四太太,说等会儿六爷叫她去
一趟,有重要事要和她说。六爷离开陶家大院后不久,四太太坐着轿子,带着凤
妹子,匆匆忙忙到了镇上的静轩茶馆去见六爷。在仙台镇,六爷没有陶老爷钱多,
可是威望绝不次于陶老爷。他自己有码头有商号,暗地里还做着烟土生意,黑白
两道都给面子,地方官员和一些豪绅都不敢小看他。六爷脸上最常见的表情是和
善的微笑,可熟悉六爷的人都能感觉到,当六爷微笑的时候,他的笑容里透着一
股寒气。

    四太太进了茶馆,看见精瘦的六爷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她走了过去道:
“六爷,您找我有什么事呀,说挺要紧的?”六爷道:“我跟你说,你可要挺得
住。”四太太有些慌,可她镇定着,道:“什么事儿六爷,我挺得住!”六爷道:
“江淮这小子,太他妈的不仗义了!”四太太道:“他、他怎么不仗义了?”六
爷道:“他跑了!”四太太道:“啊,他跑了?!……”六爷道:“他妈的把咱
们俩的钱都卷跑了!说是青岛的烟土便宜,我信了他,让他带钱去买,可我那边
的朋友来信说,根本就没见着这小子!四太太,这可是你给我推荐的人呀,你说
他可靠,他可靠吗?哼,江淮这个小白脸,我怎么就没看透他!”四姨太差点儿
跌坐在地上,她手扶着椅背怔怔地看着六爷,道:“他、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
情呀,我就那些钱呀,完了,这下可完了!六爷,你可得想想办法呀!……”六
爷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有办法我找你!”四太太泣不成声,道:“江淮这个
王八蛋,他太损了!……我说我这几天眼皮怎么一个劲地跳呢!……”

    三太太回到屋子里躺在躺椅上,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大梅子为她做按摩,平
日里挺好的,今天也觉得不得劲了。大梅子道:“三太太,你还不舒服吗?”三
太太道:“平时你按得挺好呀。”大梅子道:“我平时也是这么按的呀。要么我
再用点力?”三太太道:“不好不好,就像刚才那么按吧。”大梅子道:“三太
太,您是不是心里不舒服呀?”三太太道:“我怎么想也搞不明白了,大太太为
什么会突然说那个叫仪萍的女子就是五姨太?那个仪萍和大太太说了些什么呢?
大太太怎么就放过了她呢?”大梅子道:“真是个谜呀!几句话能把自己的命救
下来,看来那不是一般的话呀!”三太太道:“那个叫仪萍的女子会是个什么人
呢?……”大梅子道:“反正我看她不像是五姨太。”三太太道:“大梅子,你
没觉得她的眼睛里隐藏着蛇一样的目光吗?那样的温和,那样的平静,陶家将在
这温和、平静的目光中陷入血光之灾呀。我看到了,一个也跑不掉,都倒下了,
都倒在血泊之中,一个也跑不掉呀……”大梅子道:“你呢?还有我?”三太太
道:“谁也不愿意靠近灾难,可是,人有时候是躲不过灾难的呀!……那口老井
突然往外冒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大梅子的目光里含着惊悸。

    二太太坐在屋子里抽烟,四太太坐在她对面嗑瓜子,一个是“咕噜咕噜”的
声音,一个是“嘎巴嘎巴”的声音,两人半天不说话,都在想着什么。四太太道:
“二姐,你说那女子,和大太太说了些什么话呢?”二太太道:“我问谁?”四
太太道:“还背着咱们!大太太回来就说她是五姨太。什么话怕咱们听呀?她手
上有大太太的把柄?”二太太道:“有把柄,大太太还能让她活?”四太太道:
“她答应给大太太多少钱?”二太太道:“不像!”四太太道:“哎,是不是老
爷没死,弄个假的回来吓唬咱们?”二太太道:“装神弄鬼呀?那干什么?吓唬
咱们有什么用?”四太太道:“也是呀!唉,累死人也猜不出来呀!呸呸,不猜
了!”二太太道:“越猜不出,越不是什么好事呀!总像是要出事呀!……”四
太太道:“可不,我这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二太太道:“你怎么了,心里没底?”
四太太道:“唉,别提了!……”四太太说着眼圈红了。二太太道:“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四太太道:“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二太太道:“没事好,
没事你就不用慌了!”四太太道:“二姐……算了,不说了。”四太太继续嗑瓜
子。二太太也不问,二太太知道,四太太这种人,你越问她越不说,你不问,她
自己倒憋不住。果然,没一会儿,四太太开口道:“二姐,我和你说,你千万别
和人讲呀!让人知道了,我就完了!”二太太不理她。四太太道:“二姐,我命
苦呀!我和你说,你别和别人说呀,……护国军的江参谋长把我骗了呀!”二太
太道:“他怎么把你骗了?”四太太道:“他说和六爷一起倒烟土,钱不够,我
就把私房钱拿给了他,可是他拿着钱跑了!你说他是不是人呀,他丧天良了,我
对他一片真心呀……这一下子,我穷死了!……”二太太道:“你是够倒霉的了!
这个姓江的,骗色骗财,够损的了!行了,别哭了,这事要是让大太太知道了,
钱没了不要紧,恐怕连命也没了!”二太太发现窗外好像有人,站起来道:“谁
呀?”她急忙走到门口推门往外看。外面窗下,王宝财提着喷壶离开了。二太太
道:“王宝财,你干什么?”王宝财道:“我给二太太的花浇浇水!”二太太道:
“你给花浇水?”王宝财道:“是是,浇水,浇水!”王宝财拎着壶走了。四太
太过来,看着王宝财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