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问人头吧
「只为了这个理由?未免太过单纯了吧?说穿了,这种手法只是逃避。」
「或许是吧。如果只是制作无头的石膏像,你可以说是逃避;但是这座石膏
像早已超乎你的想象,心思缜密地做了许多设计。大师以江知佳为模特儿,也是
他深思熟虑的设计之一。不仅如此,事先制作干冰假头,也是设计环节之一。」
宇佐见的回答话中有话,他微微一笑,展示自己身为美术评论家的自信与尊
严。纶太郎大大地吞了口口水,催促宇佐见继续说下去。
「我刚才说大师故弄玄虚,只是我单方面的解释方法,总之,川岛大师一开
始就打算制作无头石膏像。纵使没有头部切断的程序,在作品呈现时大师也会强
调「切断头部」的过程;由此推论,再观察成品的状态,自然能发现石膏像中蕴
含着神话主题。」
「神话主题?」
「希望你还记得我在工作室中告诉你的话,江知佳石膏像的姿势就是「母子
像」系列作品倒映在镜中的影像,所以那座石膏像本来应该摆设在镜子面前展示。
我给你的提示已经够多了,想必你应该已经明白,突然睁开的眼睛、镜子、遭到
切断的头部……」
宇佐见停下嘴来,一副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样。纶太郎不禁脱口而出:「……
美社莎的头……」
宇佐见满意地点点头,推了推眼镜。
「希腊神话中的怪物美杜莎,她是戈尔贡三姊妹(注一)的老幺。她原本拥
有绝世美貌,但是她在阿波罗神殿中和海神交合,触怒了阿西娜,将她美丽的秀
发变成一条条的蛇。她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生畏惧,只要和她的眼神交会,所有的
人都会变成石头。勇士珀尔修斯(注二)奉命收拾怪物美杜莎,他手持青铜盾牌,
盾牌表面磨得像镜子般光亮。他看着盾牌中的影像慢慢逼近美杜莎,设法让她沉
睡,才终于砍下她的头颅。这面光滑如镜的盾牌是阿西娜交给珀尔修斯的。珀尔
修斯结束斩妖除魔的冒险之旅后,献上美社莎的头颅给阿西娜,作为约定承诺的
礼物。」
纶太郎十分讶异宇佐见的洞察力。他对照美杜莎的传说,将围绕着江知佳石
膏像打转的谜团,以十分戏剧化的方式逐渐解密。
透过眼神所造成的石化现象与头部切断。承继了母亲遗传的江知佳裸体,成
为隐喻美杜莎的女性象征,以及容易遭受伤害的象征。人体姿态倒映在镜中的瞬
间,立刻石化——立刻石膏化,演化为石头,勇士珀尔修斯挥动大镰刀一刀斩落
丧失活力的美杜莎头颅,并献给掌管艺术的美神阿西娜。
「献给阿西娜的头颅,嵌在名为埃吉斯的山羊皮盾中央。美杜莎头颅被称为
蛇发女妖,拥有除魔护身符的功效。弗洛伊德的短篇草稿《 美杜莎的头颅》 中,
认为切断头颅和去势自卑感有所关联,对蛇发女妖所感到的恐怖感,他解释为少
年因为目击母亲的性器而感到恐惧;因为亲眼见到美杜莎而石化的现象,他则解
释为勃起。美杜莎头颅的最大特征就是那对恐怖的双眼,石化的恐怖来自于视线
的交会,由此观点来探讨,美杜莎神话其实是和邪恶之眼相关的神话类型。」
「邪恶之眼,也就是evil eyes 吗?」
「嗯。凯伊瓦(注三)的《 美杜莎与她的伙伴》 一文中,认为这个故事和昆
虫的拟态行为以及昆虫身上的眼状花纹有所关联,将美杜莎神话解释为眼状花纹
的拟人化。拉康(注四)也曾触及凯伊瓦的论调,强烈关切动物和人类之间的镜
像理论,也就是拟态的类比性。如果凯伊瓦和拉康的拟态理论也能应用于艺术领
域当中,就有可能为原有的镜像理论重新开辟另一新次元的探讨。」
「镜像理论,这个用词很少听见。」
「那是你学识不足,在古代希腊文中这个字就是模仿之意。镜像理论阐述艺
术的起源,其实就是来自于想要重现或描写现实自然环境当中的各类事物。可是,
蛇发女妖纯粹只是个强力的护身符,作为防备敌人或是夺取敌人力量的象征。虽
然说美杜莎的头颅必须使用镜子才得以切断,但是在视觉表现的层次上,美杜莎
头颅不仅是镜像的模仿产物。既然作为护身符,就必须有肉眼可见的妖魔鬼怪,
才得以发挥咒语般的威吓力量,吓退敌人。所以,与其静态地描写模仿自然,倒
不如制作出能够发挥实用效果的强大装置。此处的敌人概念,指的是未知物质、
远方物质、深渊,或是黑暗等无法具实表象的领域,如此一来,即可追溯到艺术
另一个起源,绝非只是单纯模仿,而是透过拟态行为孕育而生的。蛇发女妖其实
是一种虚有其表的恫吓象征。让我们回头看看川岛大师的遗作,如果只是单纯解
释为东方的川岛大师对西方的乔治。席格尔的回应,似乎还有不足之处,反而容
易陷入席格尔狭隘的紧闭双眼陷阱中。因此,川岛大师必须反制双眼的立体表现
手法上所呈现的矛盾,他以美杜莎的头颅作为代表空虚的中心概念,把概念具体
化呈现出的新作品,将作为川岛伊作理论崭新的一步——但是在他跨出崭新的一
步之前,必须先打好基础。」
「打好基础?」
纶太郎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他回应的瞬间,宇佐见彰甚学者般的真挚表情
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变为狂热的野心家脸孔。
…
注一:戈尔贡(Gofgon)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具有将人化为石头的能
力。
注二:珀尔修斯(Perseus ),是希腊神话中著名的英雄,主神宙斯之子。
注三:凯伊瓦(Roger Caillois,1913—1978),法国社会学家。注四:拉
康(JacqueS Lacan , 1901 —1981),法国精神分析家。
14
帆布揭开后石膏像上长出一颗头颅,一根根头发是无数的白蛇,两只睁大的
白色眼睛瞪着自己,令人不寒而栗,纶太郎惊惧地连忙挥拳挡开,却感觉自己的
拳头像是被大镰刀一刀砍中。「咚」的一声,石膏块被切断,滚落在工作室地板
上,蛇发女妖的头颅破裂粉碎,幻化成一片冰冰凉凉的白雾,越来越小,逐渐消
失。地板瞬间化为一片血海,血海之间缓缓出现一张空虚漆黑眼神的脸孔,一颗
血淋淋的头颅,是双眼被挖空的江知佳。
「这只是一场梦。」
纶太郎被自己的梦话吵醒,时间是星期六早晨。梦的内容简直是依照昨天宇
佐见彰甚的说词演出,毫无建设性,醒来之后只是令人觉得不愉快。
纶太郎起床淋浴,洗去恶梦的不快。宇佐见将川岛伊作的遗作比喻为美杜莎
神话,纶太郎虽然尊重他的想法,却无法接受干冰一说。关于江知佳故布疑阵的
理由,他也认为欠缺说服力。
更糟的是,宇佐见对自己的想法高谈阔论后,还发表了更荒唐的论调,他的
论调能否任其发展,纶太郎还必须仰赖川岛敦志的判断。
待解决的问题堆积如山,他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法月警视也起床了。
「今天也起得这么早。最近我看你每天都出门,该不会又插手什么麻烦事吧?」
「爸,没那回事。只是一些简单的小说相关采访。」
「那就好,你这样忙进忙出通常没有什么好事,希望这次真是如此简单。」
纶太郎心中暗想我也希望如此,只是有口难言。
父亲出勤上班后,他拨了通电话给川岛敦志。虽然时间有点早,川岛似乎并
不在意。
纶太郎询问下午能否前往拜访。
「和小江的事情有关吧?你找到堂本峻的住处了?」
「除了那件事情外,还有其他的进展。现在暂时不必担心堂本会伤害江知佳,
除了他的住处之外,还有一些事情我认为你应该知道。关于石膏像的处理方式,
我问过宇佐见的想法,这些事情太过于敏感,不方便在电话中讨论,直接到你家
谈会比较妥当。」
在宇佐见面前,纶太郎一直故作老实,但是他毫无遵守保密约定的意愿。川
岛沙哑地叹了口气。
「宇佐见的想法呀,真是伤脑筋。今天中午我得到代代木办点事。虽然不用
上课,但是已经和其他讲师约好要讨论事情,我不好意思缺席。你要告诉我的事
情,是否非常紧急呢?」
纶太郎回答,如果迫在眉睫,昨晚就联络了。川岛听了,稍微松了口气地说
:「那么,能不能约傍晚以后呢?即使会议有所拖延,六点之前应该能够结束。
给我点缓冲时间,约七点如何?」
虽然是自由翻译家,川岛敦志还身兼大众传播专科学校的讲师,丧假也有天
数限制。虽然仍有许多放心不下的事情,繁琐的日常工作业务却无法敷衍了事。
「我知道了。有件事情我想先问问,你知道各务顺一经营的牙科诊所电话吗?」
「各务的诊所?应该有吧,找找看应该找得到,你有何目的?」
川岛的话中带刺,纶太郎慎重地回答:「江知佳在公祭中的行为,我还是无
法理解。宇佐见先生曾经拍胸脯保证,认为石膏像是「母子像」系列作品的完结
篇。所以我想这次的事情,或许江知佳的母亲律子女士多少有些影响性吧。我想
问问各务顺一或许能够厘清一些疑点。」
「我能够了解你的出发点,可是我认为律子的事情你最好别插手,以免弄巧
成拙反而伤害小江,造成无法收拾的局面,那就太糟糕了。」
「我只是问问,不会追根究底,我无意追问律子女士。况且,我有段时间没
检查牙齿了,应该有不少牙结石。我只是想假装成患者,顺便看看各务的反应。」
「假装成患者?所以你才想知道诊所的电话?可是,这种方法真能问出什么
吗……」
川岛似乎不太赞成这项计划,但是他表示,各务顺一在公祭上承诺的约定,
他并未从侄女江知佳口中听到对方有任何具体的回应。身为江知佳的叔叔,他一
定很关心各务夫妇的反应。纶太郎好说歹说才劝动川岛心不甘情不愿地告知各务
的诊所电话。
纶太郎郑重道谢,挂断电话后,立刻依照便条纸上记下的号码拨了电话。铃
声响了两声,一位女性接起电话。
「「各务牙科诊所」,请问您需要预约吗?」
纶太郎先询问诊疗时间,星期六只有上午看诊。他估算前往府中所需的时间,
然后预约十一点的洗牙门诊。
「各务牙科诊所」靠近京王线的府中车站,从北出口步行五分钟,在甲州街
道的一栋大楼的二楼,诊所是租来的。电话中诊所方面告知停车场已经客满,请
勿开车前往,纶太郎只好从家里出发后,搭乘东急大井町线,在沟之口转乘田园
都市线,至分倍河原转乘JR南武线,再转乘京王线,好不容易才抵达目的地。
看着招牌,除了牙齿美容外,各务牙科诊所也进行一般牙齿治疗,另外,还
写着「最新技术的植牙治疗。磁性假牙」。纶太郎知道植牙是植入人工牙齿,却
未听过磁性假牙。
纶太郎在柜台确认初诊的预约,递上健保卡。柜台窗口的小姐留意到住处栏。
「您住在世田谷区?距离这里很远呢。」
「朋友向我介绍的,他告诉我,这位医生曾在牙齿美容发源地的美国居住过,
技巧非常高超。」
「是吗?」
柜台小姐微微一笑,露出排列整齐的洁白牙齿。
「您的朋友是本诊所的病患吗?」
「……应该是的。他叫堂本峻,是一位摄影师。」
纶太郎猛然报上堂本的姓名。他想,曾经纠缠过江知佳的堂本,说不定曾胆
大妄为,假装患者与各务顺一接触。不过,事情并不如纶太郎所预测,柜台小姐
偏着头说:「堂本先生?我没有听过这位患者耶?」
「是吗?那么我可能是听别人说的。」
纶太郎随口搪塞,她又再度露出排列整齐的贝齿,说:「如果您的朋友是摄
影师的话,说不定您是从模特儿那儿听到本诊所医师的大名吧。本诊所的患者有
不少相关行业的人士。」
他填写问诊单,在空无一人的候诊室沙发上坐下。诊疗室中传来一阵实在不
算悦耳的机械声响。纶太郎提前抵达诊所,尚须等待十五分钟,但是听到那种声
音,令人条件反射性地心跳不断加快。
纶太郎望向候诊室的书柜,除了女性周刊杂志与漫画外,还有美容齿科治疗
的基本入门书。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事先学习各务顺一的专业领域或许也是一
个方法。纶太郎想着,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