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问人头吧





一边感叹一边抬起头来,感伤地说:「我承认,照片的确拍得不错。从脸部轮廓
来看可得知这是江知佳,而且双眼的确是睁开的。但是双眼睁开,有什么值得惊
讶的呢?」

    「传达讯息的器官,不是只有嘴巴,还有眼睛。」纶太郎喝了口啤酒润润喉,
向两人说:「石膏直塑的方法,是将绷带浸入以水溶解的石膏当中,然后直接贴
在模特儿身体表面上,取得身体轮廓。可是从活着的人身上以石膏绷带直接翻取
裸露的眼球,可能会导致模特儿失明。因此无论是伊作先生的作品,或是人体直
塑石膏像的始祖乔治。席格尔的作品,所有作品毫无例外的都是双眼紧闭。」

    初识江知佳的那天,她曾告诉纶太郎相关的知识,纶太郎照实叙述着。饭田
吓得遮住眼睛,然后他从指缝间惶恐地瞧着传真纸上的影像。眼疾迫使他得长期
戴着眼罩,所以他更能体会到那股恐惧。

    「……哎呀,真令人毛骨悚然,我想起《安达鲁之犬》(注一)那部电影。
以剃刀切开眼球,将石膏绷带贴在睁开的眼球上慢慢等待凝固,这么残忍的画面,
简直不输恐怖电影。」

    「不过,我见到江知佳时,她的眼睛完好无缺啊。」田代偏着头,冷静地反
驳,「完成的石膏像即使是双眼睁开的状态,但是在翻模的阶段,模特儿不一定
要睁开双眼啊。这张照片的头部是利用雌模灌入石膏后获得的雄型,对吧?如此
一来,只要在双眼紧闭的雌模上,稍事修改成双眼睁开的状态即可。这种小事对
川岛大师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就能做到。」

    纶太郎点点头,表示确实可以这么说。

    「根据江知佳的说法,伊作先生的创作陷入低潮时,曾经尝试这个方法,因
为他无法再忍受所有的石膏直塑作品都双眼紧闭,只能展现虔诚祈祷的意念。所
以他尝试制作睁开双眼的作品。可是完成品反而破坏原有的肌肤触感和质感,令
人惨不忍睹。对此深感绝望的伊作先生,当场就将作品敲得粉碎,从此不再碰触
石膏直塑像……。请注意,曾经一度坠入绝望深渊的艺术家,当他决意以自己仅
存的生命为赌注,为世间留下自已最后的作品时,他怎么可能重蹈覆辙,再度尝
试当初让自已倍感屈辱的方法呢?」

    「原来如此,我了解学长的说法。的确,如果我是川岛大师的话,我一定不
会再用同样的方法尝试。」

    田代表示同意。此时的田代,像是一位艺术家而非商业摄影师。饭田似乎也
无意反驳。纶太郎轮流望着两人,说:「……如此一来,伊作先生如何制作出我
们在照片上看到的头部呢?如果不是从模特儿脸孔上活生生地取得原型,也不是
事后在雌模上加工,那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我知道了,死亡面具。」突然拍膝高喊的是饭田才藏。只需拨开尸体的眼
皮,敷上石膏绷带,就能够在双眼睁开的状态下取得原型。模特儿既然已经死亡,
在等待石膏干燥时,既不会感觉痛苦也不会挣扎呐喊,更不会表示抗议。」

    「完全正确。」

    纶太郎点点头,田代说:「真的假的?说得简单,这种方法真的能够执行吗?」

    「只要取得往生者家属的首肯即可。进行家祭前,只要短时间即可取得死亡
面具。事先涂上凡士林、肥皂液等具有界面活性作用的润滑剂,就不会严重损伤
眼球;或是参考美国的遗体保存技术,在眼球当中注射硬化剂。伊作先生是石膏
直塑技法的权威,这些专业技术他应该钻研已久。等到石膏干了,取下石膏绷带
时,万一损伤眼球,只要请葬仪社修补即可。制作死亡面具,即使发生状况,只
要丧家出面说明,多支付一些手续费用,葬仪社应该不会过问。」

    「虽然如此,我还是很难接受。」田代皱起眉来,夸张地交叉双臂,「先不
管技术上的问题,伊作先生从哪儿找到已经死亡的模特儿呢?总不可能任何人都
可以吧?这张照片中的人头,头部骨骼、轮廓等等,都几乎和江知佳一模一样。」

    「当然,这才是重点。为了选定双眼睁开的死亡面具模特儿,就必须回到最
初的疑点—以独生女江知佳为模特儿的作品,伊作先生为什么命名为「母子像」?」

    「母亲和女儿的雕像……,等一下。」田代低吟着,他半信半疑,眼神有些
动摇,「……难道,石膏像的脸部部分,来自于江知佳的亲生母亲吗?」

    「从伊作先生的遗志来看,只有这个可能。」纶太郎表示肯定,双手交握。

    「依据宇佐见彰甚的说法,往生者的工作室中,江知佳的脸部雌模完好如初,
换句话说,他分别从母女两人身上直塑获取雌模,制作石膏像。颈部以下的部分,
百分之百来自女儿江知佳,切断的头部的雌模则是从她的母亲遗体上取得的死亡
面具,就像是合成照片的3D版本。

    若是真正的人类尸体,切断头部再装上他人的头部,即使是拥有血缘关系的
母女,也难逃现代法医的检验。可是巧妙运用两位不同模特儿,融合母亲的脸孔
和女儿的胴体制成裸女像,唯有作者才了解个中真章。不管模特儿是一人还是多
人,石膏塑像本来就像拼布一般,将各个部位东拼西凑……」

    纶太郎话说到一半,田代不耐烦地摇摇头,说!「不,我的疑问不是这点。
电视八卦新闻报导的一些小道消息,都推测江知佳的生母并非是因杀人嫌疑而遭
到逮捕的现任各务夫人,川岛律子女士,而是十六年前留下遗书而自杀身亡的妹
妹啊。」

    看来,田代的思考模式与他的天敌颇为相似,纶太郎觉得有些讽刺,微微一
笑,说:「获得石膏像头部的堂本峻也有相同的想法,他曾说只要看过石膏像的
眼睛就可以了解真相。但是,他错了。江知佳的叔叔敦志曾经到江知佳出生的南
成濑助产院探望律子女士,我也曾经追问宇佐见,他也是笑着答说没有这个可能。」

    「敦志先生的话或许还能相信,宇佐见所说的话根本不能相信啊。」

    「当然,宇佐见是否说谎,无法证实。但是结子若是江知佳的母亲,他并不
会因此得利。宇佐见或许会认为堂本的错误结论才符合他认定的逻辑,但是他并
没有肯定这项错误说法,因为事情的发展令他措手不及,已经毫无挽救的余地。
除此之外,假设妹妹结子是江知佳的生母,会产生一个非常严重的矛盾。」

    「什么矛盾?」

    「十六年前她自杀的理由是因为她和姊夫川岛伊作有了外遇关系,怀了他的
骨肉,而非自已丈夫的孩子。假设江知佳的生母是结子女士,父亲还是伊作先生
啊。如此一来,十六年前是她第二度怀有外遇对象的骨肉,既然只是旧事重演,
结子女士没有理由突然大受打击,导致精神恍惚,最后自行了断生命。此外,假
设她的丈夫各务顺一因为急于获取妻子的保险金,以致态度突然转变,对她施加
压力,逼迫她自杀,结子女士只须以公开江知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筹码,应该
就能够对抗丈夫所施加的压力。因此,妹妹结子绝对不可能是江知佳的母亲,毫
无疑问的,江知佳是川岛伊作和律子女士所生的女儿。」

    「原来如此,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饭田才藏恍然大悟,插嘴答道。田代则像是顽强抵抗、抵死不从的小孩子般
说:「学长的推论一点也不合情理,而且前后矛盾嘛。你刚才说石膏像脸部的模
特儿是江知佳的生母,而且在翻取模型时这位模特儿已经死亡。可是,律子女士
和伊作先生离婚后,和各务一起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啊,为什么……」

    说到这儿,田代突然闭口不语,他似乎无法相信自己脑中浮现的想法,困惑
地望着纶太郎,「……难道,怎么会?」

    「没错!那个自称各务律子,和丈夫各务顺一住在分倍河原公寓的女人,并
不是江知佳的母亲。十六年前在上鹤间的车库里,江知佳真正的母亲川岛律子女
士,身分遭到对调,被当成是妹妹,已经自杀身亡。当然,她并非自杀,而是遭
到谋杀,目的是为了诈领保险金。在自杀除外责任期限到期前,凶手便开始精心
策划这起谋杀案,长达一年以上。律子女士被各务顺一和结子夫妇伪装成吸入汽
车废气自杀,遭到杀害。」

    …

    注一:《安达鲁之犬》(Un Chien andalou)是导演布纽尔(Luis Bufinel)
与超现实主

    义大师达利于一九二八年合作拍摄的超现实主义电影。

    32

    「短暂沉默以后,田代周平不可置信地开口说:「所以,川岛大师以剩余不
多的性命为赌注,创作完成的「母子像」完结篇,目的就是为了揭发十六年前各
务夫妇的罪行?」

    「可以这么说。」纶太郎语意深长地说,「我说过,以江知佳为模特儿的遗
作姿势正好和「母子像I 」左右相反,像照镜子一般。不同于你在银座画廊的摄
影展《盲信》中那些闭眼的照片,石膏像是睁开双眼,望着前方虚拟的镜子——
镜子,意指各务夫妇。」

    「原来代表被害者的石膏像眼中,蕴藏了指名道姓揭发亲妹妹恶行的构图,
果然具有川岛风格,心思细腻,我的摄影作品根本望尘莫及。如果法医学更为进
步,将残留在尸体视网膜上的色素感光视紫质加以分析,甚至能够重现被害者死
前见到的凶手影像……,这是我曾经读过的报导,原理和川岛大师的概念有异曲
同工之妙。」

    田代身为专业摄影师,低声诉说着自己的感想。饭田才藏似乎有所不满,偏
着头,不断眨着眼,说:「话说回来,他选择的方法未免太过迂回不干脆了吧。
他只要直接说出各务夫妇是杀害自已妻子的凶手,之后妹妹假借姊姊的身分,何
必特地请自己的女儿当模特儿,留下令人一头雾水的谜团。总而言之,前卫雕刻
家这种人,真是古怪到了极点,令人费解。」

    「事情并不见得这么单纯,伊作先生为了揭发罪行,使用如此错综复杂的手
法,主要是因为自己也参与杀害律子女士。或许由于他对艺术的狂热和野心,甚
至为了对抗乔治。席格尔,希望制作出双眼睁开的石膏像,导致他一时失去理智。
不过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对于参与杀害妻子,怀有强烈的罪恶感,所以才无法直接
揭发各务夫妇的罪行。十六年来,伊作先生从未公开这副不该存在于世的死亡面
具。当伊作先生了解自已即将不久于人世,才决意公开十六年前的伪装自杀案,
揭发真相,忏悔自己的罪行。但是,他也担心自己的罪行在死后曝光,艺术家永
垂不朽的名声可能从此一落千丈。伊作先生想必内心交战许久,经过深思熟虑后,
制作出如此令人费解、谜团重重的作品吧。」

    「十六年前的事件中,川岛大师是各务夫妇的共犯吗?」

    田代愕然道,纶太郎沉重地点点头说:「依照前后逻辑推论,只有这个可能。
假设,伊作先生没有参与杀害律子,姊妹便不可能成功地对调身分。当时江知佳
还小,母亲和阿姨对调身分,容易蒙混过关。可是即使夫妇关系降到冰点,也绝
对无法瞒过丈夫伊作先生。律子夫人——其实是妹妹各务结子——在事件发生后
立刻和丈夫分居,并在当年年底离婚,伊作先生如果未参与杀人计画,假律子夫
人的诡异言行,他迟早会起疑吧。如此一来,各务夫妇精心策划的计画将成泡影,
因此身分对调的计画必须获得被害者丈夫的合作才得以成立。只要设法笼络丈夫,
就能消除外人的怀疑眼光。相对地,伊作先生参与杀害计画,他所获得的利益就
是妻子双眼睁开的死亡面具。对伊作先生来说,这恐怕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假律子夫人和伊作先生离婚后,对外宣称自己为了愈疗情伤前往美国,
真正目的是为了躲避熟人,避免身分对调一事遭人看穿吧?」

    「没错。各务结子在美国和丈夫会合,以姊姊的身分再婚,再度成为各务太
太。当熟识自己的婆婆死后,结子决定返国,这是一九八六年的事情。两人在国
外生活将近两年,法律追诉期不予计算,所以事件虽然已经经过十六年,还是无
法免除追诉,这对各务夫妇来说应该是一大失算。不过是好是坏还有待商榷。或
许过了追诉期,江知佳就不会遭到杀害了……

    回到日本之后,各务结子为了避免暴露真正身分,可以说是费尽心机。为了
蒙混自己和姊姊脸孔身材的不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