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问人头吧





现在还没……」

    「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吗?」

    「已经进入最后修饰阶段了。父亲说大概今天或明天就可以告一段落……,
不过,实际的进展我完全无法得知。上个星期开始他就关在工作室里,禁止任何
人进入,所以没有人知道实际进度。」

    江知佳微微皱着眉,看来是川岛伊作在制作上遇到瓶颈了。如果只是翻新旧
作倒还好,但是经过长期停摆的空白时期,「日本的席格尔」对于即将解开多年
封印一事,应该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连宝贝独生女都必须出外散心,家中气氛
应该十分紧绷。

    纶太郎猜测江知佳可能还有更多忧心之事。川岛伊作半年前才动完大手术,
切除三分之二的胃部,现在虽然已经出院,逐渐恢复精神,体力仍然有其极限;
而且癌症随时都可能复发。刚才在画廊当中,江知佳难掩落寞的神情,应该是、
心中极度不安,忧心忡忡的缘故吧。所以,川岛敦志适时扮演安抚辅导的叔叔角
色……。面对眼前的情形,纶太郎努力一派轻松地继续说道:「所以,翻模的作
业已经完成了吗?」

    「上个月已经翻模完成。最初是着衣翻模,但是成品完全不符合父亲所追求
的感觉,讨论几天后我才答应全裸。」

    「虽然说父女之间没什么好尴尬的,但还是会紧张吧?」

    「当然很紧张。不过父亲大病初愈,体力不胜负荷,所以浇铸作业是每天更
换不同部位,并非全身一次脱光。而且在完全密不通风的工作室当中,根本就像
夏天耐热大赛,根本顾不了什么害不害羞了。」

    「不能开冷气吗?」

    「当然不能开冷气!为了让模型能够快点干燥,下雨时还得打开暖炉呢。不
仅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石膏在凝固时会产生化学反应发热。所以,即使静
止不动也酷热难耐,纱布裹在身上,汗水淋漓。」

    「就像密闭空间里加上三温暖的效果吗?」

    「没错。我想大概比所有的减肥方法都更有效果。」

    江知佳的反应逗趣,但是转眼间她又突然板起脸道:「如果不是父亲大病一
场,我肯定会裹足不前,无法下定决心。今年春天,突然检查出父亲罹患癌症,
其实,我比父亲还要慌乱。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无助过,向来总是我乱耍脾气,
老是给父亲添麻烦,或许如此,才觉得我应该在父亲还健在时好好尽些孝道。」

    「我听说了。手术似乎非常困难,不过能够恢复健康,那是再好不过了。」

    虽然只是一般客套的安慰话语,江知佳仍感慨万千地点点头说:「是啊。起
初医生都宣告为时已晚,手术能够成功,多亏宇佐见先生介绍了一位医术超群的
外科医生。住院期间也一直受到宇佐见先生多方帮忙,连这次的回顾展他都爽快
允诺担任策展人,因此父亲才打破长年禁忌,著手制作石膏直接翻模的新作品,
这有一半是为了答谢宇佐见先生。」

    「原来如此,伊作先生真是一位讲义气的人。」

    「讲义气也得看对象,并非一视同仁。不过,这次多亏宇佐见先生和玲香小
姐,没有他们从旁协助,实在不敢想像我们父女现在会是如何。发生这种紧急状
况,叔叔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

    「都是我不对,一点用都没有。」川岛缓缓吐著烟雾,嗫嚅着。香烟盒已经
空了。

    「玲香小姐是谁?」

    「国友玲香,大哥的秘书。现在几乎可说是大哥左右手的女性……」

    川岛的话尚未说完,手机的铃声响起,是江知佳的手机。她望着来电显示,
口中念着:「说曹操曹操就到。」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是玲香小姐啊,我是江知佳。」

    之后江知佳回应电话的语调混杂了异样的僵硬感,像是意大利面面芯还未煮
透,牙齿难以咬断的感觉。

    「……你说什么?」

    江知佳的侧脸表情凝重,双眼睁得老大,不停地点着头,看得出来情形不太
妙。手机贴在她脸色惨白的脸颊上,她转头面对川岛。

    「她说爸爸昏倒了。J

    「大哥昏倒了?」

    「他在工作室里失去意识,现在救护车正前往医院……。噢,我在银座,和
叔叔在一块儿,你等等。」

    她一边讲着电话,另一只手挥动著找笔。川岛一手夹著烟,另一只手开始摸
索口袋。不过,纶太郎早一步将随身携带的原子笔递给她。

    「六丁目的原町田综合诊所是吧?电话是……」

    江知佳将电话号码写在餐巾纸上。她的手颤抖着,几度无法顺利写出字来,
川岛忧心忡忡地在一旁注视着。

    「我知道了,我马上赶过去,爸爸先麻烦你照顾了。」

    江知佳挂断电话后一脸茫然,川岛捻熄香烟站起身来,她仰起头来叫了声叔
叔,身体却像瘫痪似地无法动弹。

    川岛摇了摇头,一把抓起江知佳的手臂,硬将她从座位上拉起。

    「他老兄没那么容易说倒就倒,现在先赶到医院再说。」

    川岛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收起写有电话号码的餐巾纸与打火机放进口袋,
从钱包中掏出几张千元钞票摆在桌上,向纶太郎示意说!「你都听到了。时机不
巧,今天无法和你的学弟见面,等大哥的病情稳定后再电话联络,我先走一步。」

    纶太郎还未答话,川岛已推着江知佳,匆匆走出咖啡厅。

    …

    注一:浇铸,雕塑手法之一,将石膏液注入或压入铸型中,使其硬化。

    4

    摘自「每朝新闻」九月十三日(星期一)晚报。艺文版

    悼川岛伊作先生

    宇佐见彰甚

    前卫雕刻家川岛伊作先生于十日清晨过世,享年五十四岁,英年早逝,令人
惋惜。

    今年春天,川岛先生发现罹患胃癌后,接受一项成功率极低的手术,奇迹似
地恢复了健康。近年来川岛先生在散文创作的成就有目共睹,出院之后,长期停
摆的创作空白似乎从未造成他的困扰,他每天都埋首于工作室中从事制作,今年
秋天将举办首次回顾展「川岛伊作的世界」(名古屋市立美术馆,由笔者企划。
统筹),没想到还未能及时欢迎他重返世纪末的艺术现场,却先接到如此噩耗,
令人深深感叹世事无常。

    川岛先生身为艺术家,曾经发表多件作品。他在一九七○年代所制作的以石
膏直接翻模的人体雕刻作品,使他获得前卫艺术家的称号,加上过世之前完成的
遗作,此系列可谓川岛先生毕生倾力之作。

    川岛先生著有《亚席格尔》一书。书名刻意引用自己被批为美国现代雕刻家
席格尔的亚流一说(将浸泡于石膏液的纱布直接贴在模特儿身上翻模的独特手法,
众所周知始于席格尔),但是嘲讽自己并非他的目的。鉴于日本的前卫艺术运动,
战前受到欧洲、战后受到美国莫大的影响,无法有突破性的发展,这本书其实充
满作者痛苦挣扎的自省。

    川岛先生生前曾经透露,「《亚席格尔》的「亚」,是亚细亚的亚」,由此
可得知他的本意。《亚格希尔》其实只是欧美现代主义与亚洲地域性所分歧而出
的现代艺术,也是本国此一假想空间的同义词。

    但是,川岛先生的创作风格并非一味模仿席格尔。相对于席格尔的外部浇铸
手法(外侧翻获法),也就是衔接直接翻模完成的石膏模型,构成人体的无骨轮
廓,约在一九六九年时,川岛确立了内部浇铸手法(内侧翻模法),以石膏模型
的内侧作为雌模(注一),拔出雄模(注二)之后,再加以成形。席格尔改变创
作风格,开始发表内部浇铸手法的作品,是在一九七一年以后。所以,在某个层
面上来说,川岛的手法领先席格尔,逆转始祖(美国)与徒孙(日本)之间的从
属关系。

    在西欧雕刻史上,内部浇铸手法拥有回归近代之前,甚至开创新局的性格。
因为经由石膏撷取模型,与其说是艺术作品,不如说是工匠技术下的复制产物。
川岛的石膏直接翻模作品,不仅复制席格尔的手法,同时也复制模特儿的人体。
这是一种「双重复制」,也就是拥有倒错原创性的复制。

    「作者」与「作品」皆是一种「复制」,川岛对此有清楚的自觉。根据这种
自觉的双重性,他使自已与席格尔有所区隔(席格尔透过戏剧空间的构成,转为
更具绘画性的强烈创作风格;川岛在一九八二年「墨镜事件」以后,废除以石膏
直接翻模的手法)。同样的,他在国内文坛也有相同的境遇。七○年代前后,相
较于陆续受到瞩目的「具体」或「物质派」作家,川岛有其不同的观点,尝试破
解制作与实践的相生相克公式。七○年代后半,日本前卫艺术界诡谲地风平浪静,
唯独川岛大放光彩,这些绝非侥幸所致。因为他深切认识「双重复制」所产生的
切身之痛,才使得日本的「反艺术」变得无根据性。

    根据这些观点,川岛最伟大的作品应该是一九七八年的「母子像I~IX」。这
是以身怀长女的律子夫人(当时)为模特儿的裸妇系列作品,将怀孕母体的细微
变化,以石膏直接翻模手法,钜细靡遗地展现出来。前来参观「川岛伊作的世界」
展览的观众,将能欣赏到如DNA 人体复制纪录片般的一系列细致作品。依据这系
列作品,川岛伊作已经达到「三重复制」过程中交错复杂的造型极致境界。

    (Usami Syouzin ,美术评论家)

    读著这篇有宇佐见署名的追悼文章,纶太郎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忐忑不安。
纶太郎曾读过几本广受好评的川岛伊作散文集,虽然与身为翻译家的弟弟有往来,
但是他从未见过往生者,只在电视或杂志上见过当哥哥的脸孔。他从未亲眼欣赏
过川岛伊作的作品,更遑论「母子像」了。

    但是纶太郎却无法作壁上观。星期四的午后,他在银座的咖啡厅,从身为至
亲的弟弟与女儿口中,听到不少显现川岛伊作风范的轶事,大约十小时后,当时
话题的中心人物就过世了。

    川岛敦志在离去前抛下一句:「等大哥的病情稳定后再电话联络。」但是纶
太郎家中的电话响起时,已经是翌日傍晚。

    「……大哥死了,就在今天清晨天快亮的时候。」

    川岛伊作在医院的加护病房中一直昏迷不醒,未曾恢复意识就咽下了最后一
口气。如此说着的翻译家声音沙哑、语气沉重,听起来像是一夜未曾阖眼。纶太
郎吞吞吐吐地表达哀悼之意,并询问是否需要协助。不过,毕竟他与往生者从未
有过往来,语调难免流于客套。

    「谢谢你。我们决定先进行家祭,只限亲戚参加,就不麻烦你了。不过还是
谢谢你的心意。我目前在町田的大哥家里,一堆事情乱成一团,现在才打电话给
你,真是不好意思。」

    「快别这么说,江知佳还好吧?」

    「嗯,还好,在人前她多少还能控制情绪。小江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应该早
有面对这一天到来的心理准备吧,只是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啊,不
好意思,我现在是亲属代表,待会儿得和葬仪社讨论相关事宜了。等事情告一段
落后再联络。」

    川岛匆匆忙忙地挂断电话,前天离别时他也抛下相同的话。

    追悼文的内容让纶太郎思索不少事情。他曾听过宇佐见彰甚的大名,文章开
头提到的遗作,应该是指以江知佳为模特儿的裸体像。根据江知佳那天的说法,
作品尚在制作中,不知道川岛伊作最后是否及时完成。即使顺利完成,对川岛伊
作衰弱的身体来说,肯定是足以致命的重担。

    另一个引起纶太郎注意的描述是「身怀长女的律子夫人(当时)」,一看就
知道是指江知佳的母亲。江知佳即将年满二十一岁,符合「母子像」系列作品发
表的年分。不过句后还括弧写著「当时」,应该是藉此委婉表达川岛伊作与妻子
律子婚姻触礁一事。川岛敦志那时只是暗示事情复杂,却未提及江知佳母亲的情
况,如今这样登载在报纸上,此事免不了会流传开来。

    报导所附的遗照是数年前川岛伊作仍健朗时所拍摄。半白削短的头发,因打
高尔夫球晒黑的浅棕色肌肤,完全不同于文艺书生型的弟弟。但是细细一瞧,严
肃生硬的神情与几乎一模一样的笑纹,看得出两人的确是亲生兄弟。

    看来江知佳应该长得像母亲吧?所以揭开长年封印,选择江知佳为作品模特
儿一事,应该不是鳏居父亲随兴所致。如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