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生





  “哦,你刚才说和朋友一起去旅游的情况较多。好,再加你一套吧。”中西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叠。
  “啊,好的。”年轻人接过两叠打折券。
  “那么两套一共是九千元。给大票也没关系,有零钱找给你。”
  一旁的拓实看到年轻人的表情开始狼狈起来:他刚反应过来,所谓有零钱找,是要自己先付钱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应该明白刚才一直在谈买特别打折券的事。
  中西早已从钱包里取出一千元,严阵以待。
  年轻人的目光游移不定,从牛仔裤口袋中取出钱包,从中摸出一张万元钞。
  “啊,非常感谢。”中西接过钱,将一千元塞给对方,便风一般地离开了。拓实紧随其后。
  “就这么干,简单吧?”中西炫耀道。
  “那个大学生还在看我们呢。”拓实回头望了望。
  “不好!从那边拐进去。”
  他们在一家大型书店旁拐进了一条小巷。
  “怎么样了?”
  拓实探出头去,穿马球衫的年轻人已不见踪影。“走了。”
  “好。”中西叼起一根希望牌香烟,点上了火,“抽完这支烟再回去。”
  “我可干不来。”拓实拉长了脸。
  “不干怎么行?关键是气势和时机。在一旁听着,你会觉得,怎么会上这样的当,对吧?”
  “嗯。”
  “要紧的是,要让客户觉得是自己不好。你应该明白这套打折券为什么定价四千五百元吧?”
  “不懂,要是卖五千元,两套整一万,就不用找什么钱了。”
  “妙就妙在找钱上。客户听到一半时,还以为打折券是免费的。如果这时我们说两套刚好一万元,有的客户就会一下子愣住。这么一来,好容易积累起的势头就乱了,客户就会醒悟‘原来搞的是这么一套’,就不买了。”
  “这个我明白,可为什么有了找头就妙呢?”
  “‘给大票也没关系,有零钱找给你的’,这句话要说得一气呵成,不知不觉中便能让客户领悟到正在谈买卖。这样,客户就会觉得所谓免费是自己弄错了。这是个关键,乡下人都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弄错了,只好认倒霉掏钱。”
  道理就这么简单,中西笑了笑,将烟蒂摔到地上踩灭,说:“走吧。”
  拓实望着中西的窄肩膀想,手法是没得说,可只有坏透了的人才干得出来。
  回到老地方,中西让拓实单独去捕捉客户。拓实招呼了几个人,也让几个人回答了提问,可依然一无所获。对方只要明白过来是要花钱的,就全跑了。
  “你的技术太臭了,不能让客户有思考的余地。”中西在电话亭旁教训拓实。
  “总觉得是在骗人,自己就受不了。”
  “浑蛋!你说这话,这买卖还干得成吗?”
  这时,拓实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就是那个穿马球衫的大学生。他走近了,看来已经找了他们好一阵子。中西也发觉了,立即拉长了脸。
  “劳驾,刚才我买的这个……”年轻人拿出那两套打折券。
  中西不与他目光相接,以与提问时判若两人的冷峻表情侧对着他。
  “今天急着用钱。这个还给你们,你们把钱……”
  中西大声地咂了咂嘴,终于望向这个大学生。“你说什么?事到如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刚才你不是已经签了合同?文件上不都写了你的名字了?”
  “我以为那是调查的后续部分。”
  “那是你的事。我已经输入仪器了,无法取消。”中西又晃了晃那个大型计算器般的仪器。
  大学生低下了头。“拜托了!那是我留着明天回老家的路费。没有了这笔钱,我就回不了家了。”
  “我可管不着。”中西抬腿便走。
  “等一等,求你了!”大学生不断地鞠躬,拉住了中西的衣袖。
  “拿开你的章鱼脚!”
  “中西,”拓实插进来将他们分开,“何必呢?你就把钱还给他吧。”
  中西瞪起了眼睛。“你说什么?你给我走开!”
  “不就是九千元吗,有什么了不得的?”
  “你到底是哪边的?你倒是先去赚个一两千来看看。没本事就别来充什么好汉!”中西唾沫横飞,溅到了拓实的脸上。
  拓实的神经被刺痛了。
  “我不干了。这种脏活没法干!”他将装着商品和调查表的包放到脚边。
  “随你便。我可告诉你,你今天的工资没了。”
  “没了就没了呗,你快把钱还给他。”
  中西闻言,立即伸手抓住拓实的领带。“别昏了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吩咐,嗯?”说着,他冲拓实小腿的正面踢了一脚。拓实疼得弯下了腰。
  一口唾沫随即落在他眼前,头上传来一声臭骂:“浑蛋!”
  拓实站起身。中西一副“你还有什么话说”的表情。
  拓实刚才觉得通体无力,但这时,他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右手上。打开肘关节的同时,他看到自己的拳头直直捣入中西的鼻子与脸颊之间,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
  中西的身体一直飞到电话亭旁边,磨损严重的鞋跟都露了出来。
  拓实这才回过神来。路上的行人全站住了,那个大学生也已不见,看来是逃走了。
  我也是开溜为好——拓实撒腿就跑。
  
  
  2
  
  那盒七星已空空如也,拓实从长椅上站起身。从明天起又要找工作了。这是最烦人的。
  他正低头走着,一个球滚到了脚边,是个软式棒球。他拾起来一抬头,见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跑了过来。“不好意思。”
  男孩接过球,便回到他原来待的地方,哪里挂着一块“打鬼游戏”的牌子。
  拓实将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过去。那个男孩正在扔球,目标是拿着铁棒的红鬼的肚子,却没击中。他似乎还想扔,却被一个像是他妈妈的女子拖走了。
  拓实走到卖球人那里。一百元五个球,买联票要便宜些,但他又不想常来。
  他感受着球的手感,站到扔球的位置上。好久没握球了,他不觉间采取了扔曲线球的握法,那是他最拿手的投掷法。
  他回想起以前站在投球位时的情形,瞄准红鬼的肚子轻轻将球扔了过去。他觉得应该会径直命中,扔出的球却画了一道意想不到的弧线,击中了红鬼的肩膀。
  “状态不行啊。”他自言自语着转了一下右肩,稍稍用心地扔出了第二个球。又没中,擦着红鬼的大腿偏出。
  拓实脱了上衣,他较上劲了。
  他想象对面站着接球手,对准想象中的接球手套投了第三、第四个球,可依然一个也没中,用足力气投出的第五个球更是偏出了老远。
  拓实跑到卖球人那儿又拿了五个球。这时,他才注意到有观众在看他。说是观众,其实只有一个人,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个子不高,瘦瘦的,挺精干,黝黑的脸庞和发型让人联想到冲浪运动员,T恤衫外面罩了一件连帽短风衣。
  拓实本想说一句:“看什么看?”可看到那青年亲昵的笑容,便咽了回去。那人的眼神叫人联想起找到了主人的狗的眼神,令拓实很在意。
  他开始投球,前两球都投偏了。风衣青年扑哧一笑。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拓实没好气地问道。
  “不好意思。并不是有什么好笑,只觉得真是一成不变。”
  “什么?”
  “投球位、投法一直是这样。肘部偏低,光用手腕在投。”
  “对不起了。这不用你管。”
  真叫人恼火!可气的是,他一眼就看出了拓实投球的缺点,以前教练也没少说“拓实,肘又垂下了”云云。
  第三球又打偏了,第四球也没中。拓实觉得越投越控制不好了。
  “有些投手很怪,”风衣青年搭讪道,“对准本垒投失控,投牵制球时倒很准,大概是专心致志、肩膀放松的缘故。”
  “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也有这样的投手。”
  这人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却令拓实耿耿于怀。投本垒时失控,投牵制时准确,不错,别人也经常这么说他。
  拓实抓起最后一个球,正要做动作时,恰好与那青年四目相对。那青年没笑,正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拓实喘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靶子便转过身,背朝红鬼站着。
  第九局后半局,两次出局,领先一分,跑垒员在一垒——拓实在脑海中描绘出棒球比赛时的情形,球场泥土的气息,拉拉队的呼喊声。
  他猛地一转身,对准红鬼的中心而不是一垒,将球投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目标。
  红鬼挥起铁棒“嗷”地大吼一声。命中了!
  青年拍起手来。“中了,名不虚传啊!”
  总算中了一个,拓实松了口气,却不好意思再脸上显露出来。别人或许会以为是碰巧投中的呢。他走到卖球人那儿,又掏出一枚一百元硬币,接过五个球,回到投球的位置。
  这次,一开始他就用投牵制球的手法来投,先背对着红鬼,倏地转身,球便出手。控制力简直与刚才判若云泥,球一个接一个命中,红鬼吼叫连连。
  见最后一球也漂亮地命中了,拓实拿起上衣披在肩上,走到外面。
  “投得好啊。”青年搭讪道。
  “真要投的话,就那样吧,刚开始时肩膀不太适应。”
  “到底是牵制球之王啊。”
  “咦?”拓实停下脚步,看着那青年,“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刚才说牵制球之王,你怎么知道别人都这么叫我?”
  青年转了转眼珠,轻轻摊开双手。“也不是早知道,刚才看你投球时才想到。”
  拓实觉得不太对劲,可又没理由不相信他的话。自己在高中棒球社时代的事情,这个素昧平生的青年怎么会知道呢?
  “好吧,再见。”
  拓实挥了挥手便要走开,那青年却将什么东西送到他面前。定睛一看,是一条藏青色的领带,正是他刚才扔进垃圾筒的那条。
  “洗洗还能用,扔了怪可惜的。你过的不是穷日子吗?”
  一听“穷日子”拓实心里便来气,可另一件事更加蹊跷。“你小子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想干吗?”
  “不能说盯上你,应该说在找你,老实说,找你可费劲了。因为线索只有花屋敷这么一条,提示再多些就好了。没办法,我只要一直等在入口处。”
  他的话叫人全然摸不着头脑。拓实想,这小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你的事情我可管不着。”拓实夺过领带,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了青年的声音:“你的事情我可全知道,宫本拓实先生。”
  
  
  3
  
  宫本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是说了吗?你的事情我全知道,所以我一直在找你。”
  “你是什么人?”
  “时生,宫本时生。”他说罢还点了一下头。
  “宫本?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他的眼神倒确实挺认真。
  “怎么回事?”
  时生皱起眉头,搔了搔头。他的长发乱了。
  “我也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如果说实话,你肯定不会相信,会以为我是个疯子。”
  “别啰啰嗦嗦的,直说不就完了?你是谁?干吗找我?”
  “说来也是……简单说来,我们的关系类似亲戚。”
  “亲戚?别信口开河好不好?”拓实脱口而出,“我没有亲戚,沾点亲戚边的人倒是有,可从没听说有你这么一位。”
  “所以我没说是亲戚,而是类似亲戚的关系,至少是有血缘关系。”
  “血缘?”
  “嗯。”时生点了点头。
  拓实盯着时生的脸,又退后几步上下打量他。时生显得不快,似乎在说:“这是做什么?”
  “哦,我懂了。是那个女人那边的吧?”
  “哪个女人?”
  “别装傻!估计又是带来了什么无聊的口信吧?原来那个女人果然另外生了孩子,真实逍遥快活啊。”
  “等一等,像是有什么误会。”
  “我不管是谁叫你来的,你去对她说,别来烦我了。”
  拓实再次大步离开。这次不管对方再说什么,他也不停下来。
  快要出花屋敷的时候,时生追了上来。
  “等一等,你听我说啊。”他抓住拓实的袖子。
  “你若不是那个女人那边的,我就听你说。好吧,你到底是谁?”
  时生不知该怎么回答。
  拓实见状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胸脯。“你看,答不上来了吧?行了,你给我走开。”说完,他又走了。
  可时生依然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着。果然是有什么口信,拓实根本不想听。他早已拿定主意:这辈子和那女人再不相干。
  出了花屋敷,在通往浅草的路旁有家陶瓷店。拓实在店门口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