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水域
不论哪一种流言,都说白川和部长在对待泷村可寿子的做法上经常发生冲突。因此,就导致了白川的调动。
从东京总社的文化部副部长到大阪分社的调查部当副部长,这是明显的降职使用。事实上,不论是谁,都可能认为,白川大力支持可寿子的行动中,有可疑之处,因此受到这样的“处分”,这也是咎由自取。
还有更厉害的流言。譬如,有人说看到白川和泷村一起进入市中心的温泉旅馆,还有人说,碰到两个人在汤河原挽臂而行等等。
由于都是学艺记者,因此岛村对白川十分了解。他秉性耿直,满腔热情。这样的男人,受到具有非凡才能冷酷而妖冶的泷村可寿子的笼络,是完全可能的。尤其是最近,白川和部长吵架以来,R报文化栏中关于可寿子的消息突然减少了。因此,据说可寿子对白川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异常冷淡。新闻界是个狄小天地,每出一件小事,很快就人人皆知。
然而,白川的调动通知书,却告诉岛村,泷村可寿子为了自己功成业就,竟使一个有才华的记者彻底垮台了。
岛村向R报社挂过电话,但对方问答说白川已不在文化部。又问及白川出发的时间,回答说,就在今天。乘今晚七点四十分的“光号”离开东京。
岛村决定去车站送行。他想,受到欢送,在某种意义上白川可能感到痛苦。但估计送行的人可能不多,因此自己前去送他,可能对白川是一种安慰。
岛村在五点钟以前把工厂送来的清样看了一遍,并转送整理部。这时同事接到一个打给他的电话。
“是岛村君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岛村回答“是”后,对方说“请稍候”,一会儿换成了女人的声音。
“岛村君吗?”
声音略带沙哑,但同时也使人感到威严。仅从声音来判断,就知道是可寿子了。
“是我。你知道了?”
“知道了。”
“上次多谢您了!”
显然是指岛村出席获奖晚会那件事。
“您的出席,使我真不知有多么高兴啊!”
本来,泷村可寿子讲话的特点是像男人那样干脆爽快,可是电话里的声音却带几分娇滴滴的调子。
“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吧?”
“是的。正打算去个地方喝一杯呢!”
“啊,那太巧了。告诉您,我正在你们报社附近,如果方便,请务必来会会,只用二十分钟!”
“真稀罕啊!”
岛村开玩笑般地说,
“你约我出去,我可从没想到哟。”
“你真坏!”
可寿子脱口而出地反击一句,又接着说下去。
“我总想给您打电话,可又觉得会被您拒绝,结果每次都没有打成。今天来到你们报社附近,拿出很大勇气给你挂了电话。请你出来一会儿吧!我有些话务必跟您说说!”
岛村的桌上摆着白川的调动通知。她可能是就这事进行解释吧!
据最近的流言说,泷村可寿子与前卫派花道的深井柳北的关系日益密切。有人看到她常出入于深井的工作室,还有人看到他们俩人一起坐在汽车里。深井柳北现在已稳居前卫派花道的第一把交椅,新闻界经常发表他的消息。他的作品不仅在美国受到好评,而且最近还常被装饰在新建的文化会馆和近代建筑的大门处。
泷村可寿子已与这样的人物形成密切配合的关系,因此,绝不会为一介学艺记者的左迁而伤心劳神。
然而,这件事反映了新闻记者的悲剧生涯。从内心讲,她大概不愿人们恶言恶语地谈起它。为此,她要消除岛村对白川问题的误解,取得他的同情。
如在平时,岛村会马上拒绝可寿子的邀请,但现在他下班后没有预定的活动,正好有空,再说自己很感兴趣的那个少女森泽由利子的师傅就是可寿子,这点也很有吸引力。因此,岛村心想,如果时间不长,会一会也是可以的。
“啊!我太高兴了!”
得到岛村接受邀请的回答后,电话里传来可寿子欢快的声音:
“那么,这附近有一家叫‘布劳尼艾’的快餐馆,我在那里等您。您真的来吗?”
“是的。”
“让我白等,我可要生气的。”
她最后这一句话,使人感到有些嗲声嗲气。
8
岛村推开快餐馆沉重的大门。
顾客并不很多,他很快找到了可寿子。她身着和服,坐在里面一个角落里。今天她的和服像平时一样鲜艳,但由于别无第二个人穿,因此那鲜艳反而使人觉得有些孤寂。
岛村穿过铺着桌布的桌子,来到可寿子旁边。
“前些日子,实在给您添麻烦了!”
可寿子抬起修长秀美的脸庞。脸上线条明显,额头有些苍白。
“您到底如约前来了。”
“不然你事后要大发雷霆的。”
“真的。如果您不来,我准备好好说您一通的。”
可寿子原来要的是红茶。零零散散坐在其他桌上的客人要的都是普通饭菜。
“岛村君,还未吃晚饭吧?”
“是的。”
“我知道一个饭菜做得很好的地方。能陪我去吗?”
岛村心想,怪不得她一直在这里喝红茶。可寿子知道在新桥有一家刚从大阪迁来的有名的日本莱馆,于是约岛村一起去。
“不,不必啦!”
岛村刚表示拒绝,可寿子马上说道:
“又来了吧!只要我一邀请,您就马上变脸拒绝。……而久井文子一请,您准会满口答应的。”
“那是陈年旧账了。”
“一提于您不利的事,您就马上躲躲闪闪的。……怎么样?实话说吧,我刚才已打电话预约了房间,您如果不去,可不好办哪!”
岛村脑海里浮现出刚刚看过的白川那调动通知上的凄凉的言词。
“好吧,我陪你去。”
岛村这样回答出于想得知可寿子邀请的原因。大体情形虽可预计,但详情如何,他也并非毫无兴趣。
新桥的饭馆规模虽不算大,但房间的布置却十分讲究。
泷村可寿子和带路的女佣低声亲切地交谈着。
他们被领进一间不甚宽大的房间,从开着的纸隔门处,看到树干和叶子闪着黝黑的光。
“您喝什么酒?”
可寿子歪着头问道。
“啊,给我点啤酒吧!”
跪在门槛附近的女佣起身走了出去。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受你招待。”
岛衬取出香烟说道。
“这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我只不过觉得这里安静些。”
“泷村君可真了不起啊!”
“您这是拿我开心吧?”
“我所知道的泷村君可更平民化哪。”
“我现在也很平民化嘛。不,我依然是一介平民啊。”
“是啊。你还认为我是你的朋友呢。”
“您瞧,岛村君的挖苦又开始了。”
“我并不是有意挖苦你。近来,你和深井柳北来往频繁,因此,就不觉得这样的高级饭馆有什么了不起了。深井一切都讲究排场,我也风言风语听到一些。据说他那前卫派花道在全国都有弟子,去地方旅行时,大有兴师动众、前呼后拥的架势呢!”
“这样的谣传我很快就听到了。地方支部的人们发牢骚说,深井先生及其随行人员的生活全部由他们负担。一切都按特殊待遇,不是乘飞机,就是坐一等卧铺,住当然要一流宾馆。这些费用全部由当地负担。更厉害的是,如果深井先生说一句要游览附近的名胜,连随行的车辆也必须全部准备好。因此,据说地方支部在深井先生离开后,负债累累,无法弥补。”
“这种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不,有关系。因为你和大讲排场的柳北先生来往,因此你丧失了原来的朴素,甚至对这样高级的饭馆也不以为然呢!”
“深井柳北先生和我之间,”
她辩解说,
“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深井先生只是出于艺术上的共鸣,才来支持我的。仅此而已。虽然有人在杂谈中大书特写,但那全是中伤。即使不是中伤,也是哗众取宠,都是添油加醋编造出来的。以前我每读一次都很生气,而最近我也泰然处之了。”
“是吗?”
“啊,您还怀疑呢。……当我觉得对这些谣言表示抗议并不明智干脆置之不理时,有人又出来说,这些谣言是我自己散布的。真是人言可畏啊!岛村君也因为这些流言的关系,对我抱着偏见吧。”
女佣把啤酒和莱送来。可寿子协助女佣把它们摆到桌上。她个子高高,身段苗条,让人觉得在婀娜中透着娇媚。
“请吧!”
可寿子为岛村倒了啤酒。岛村问道:
“今天你要说什么?”
“嗯,我可不愿意刚坐下就急不可待地打听。”
“我到这里,是因为你说有事跟我谈,我才来的。急不可待地打听情况,这是我长期记者生活养成的习惯啊。”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请您忘掉这一习惯,……啊,您没有时间?”
可寿子看到岛村掀袖看表,蹙起眉头。
“还要到东京站去送人。”
“真讨厌!来到这里又说这种话!”
“可是,泷村君,那可是个你也有义务送的人哪!”
“……”
可寿子脸色骤变。岛村指的谁,她立即明白了。
“今天我收到白川君一张明信片。我和他并没有深交。怎么说好呢,主要是我对他敬而远之。虽这么说,既然收到了明信片,考虑到记者之间的交情,不去总觉得不尽情理。可是,你应该从白川身上感受到比情理更深的东西……我以为你可能忘记开车的时间,正想告诉你呐。”
“请放心好了,”
她微徽一笑,接着说,
“我还不至于不懂这些。”
“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可能使你为难了,等一会车来了,我们一块去好吗?”
“我可不去。”
“什么?”
“我不去送白川君。坚决不去!”
“泷村君……”
岛村直直地看着她的脸。
“……您是想说我没情没义吧!”
她的视线和岛村的碰了一下,然后她把啤酒杯举到唇边,扬起好看的下颏,白皙的喉部在蠕动。
“这么说,你不去送白川君了?”
她那凹凸明显的脸,在夜晚的灯光下比白天更端庄美丽。眉毛下的昏暗、两颊的立体阴影以及由富于特征的明暗对比,都更加清晰动人。
“我去送反而会给白川君添麻烦啊。”
她回答道,
“送他的人可能都希望我去。这是从好奇心出发,想看看我和白川君怎样告别。我可不愿特地到那种场合去。向白川君表示我的诚意,并不一定局限于到车站送行这一种方式。以后给他写信也行,打电话也可以。”
“一点不错,正像你说的那样,送白川君的人大概都期待着你去。可是,这也说明你有去的义务。我想白川君也在等待着你去吧。如果你的身影一直不在站台上出现,真不知白川君将抱着多么强烈的孤独感去大阪呢!”
“听您这么说,好像我和白川君有什么特殊关系似的。”
“说句公道话,”
岛村说道,
“白川这这次被降职到大阪工作,我想可以说是由于你的关系。”
“连您也这样说吗?”
“因为我听到许多传闻。我认为你通过白川君才奠定了获得今天的名声的基础。这点你也应该承认。”
“他的好处我是知道的。可是,那以后……”
“那以后的事,我们不了解情况,说不出什么。不过有一点,就是白川君因为过分推崇你才与部长吵了架,从而导致这次调动。这是事实。误会归误会,你有义务到东京站去送行。”
“我不去!”
可寿子坚定地回答。
“坚决不去?”
“是的,坚决不去!”
可寿子狠狠地盯着岛村的脸,她那为所欲为的性格,使冷淡的长脸紧紧绷着,恰似拉紧了的弓弦一样。
不一会,她的脸突然舒展开来,噗哧一声笑了。
“您生气了吧!”
“哦,哦。”
“您一定骂我没情没义,人面兽心吧!”
“我现在还不能回答说不是!”
“人们就只会批判表露在外表的东西啊!”
“你指什么事啊?”
“叫我说,白川这人很卑鄙。那种人,我很讨厌!”
“……”
“他承认我的艺术,我衷心感谢。此外,由于他的关系,我的画得到人们承认,这也是事实。可是,这其中他的用心,你知道吗?”
“……”
“他太以恩人自居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写满了这样的话语:‘怎么样啊,如果没有我,象你这号人还不仍是无名小卒,艰难度日!’哎,这我没有办法,谁叫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