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水域
“据说是带广的开拓者。”
由利子站在铜像前解说着,
“那是明治初期,当时工作异常艰苦,在开垦土地前,人必须先和熊等野兽斗争。”
她现在的形象和在东京街头遇到她时越来越不同了。
“您干吗那么看着我啊?”
由利子垂下眼睑问道。
“大概因为太象地道的北海道人了吧。”
走在公园里,她不断向熟人点头施礼。
“你交际真广啊。”
岛村开玩笑地说。
“本地人都是这样哩。虽说不怎么熟,但经常碰面。”
他们又上了汽车。
离开市区,车子通过一架长桥。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展现在眼前,东方的地平线朦胧可见。北面和西面的山脉成了大平原的屏障。这些山,虽然从带广市内也能看到,但置身子宽广的平原中仔细观望,更显得雄伟高大。
“那是大雪山脉。”
由利子指着北面说。
“下边带我到哪里去?”
岛村问道。
“对您来说,农村比城市更好吧?”
说着她微笑了一下。
平原上星星点点分布着牧场,这些牧场都由白杨树环绕着,都建有青饲料贮仓。
车子在广阔无垠的旷野上飞奔。不时有部落出现,部落旁边都有落了叶子的树林。然而部落之间距离甚远。所有的房屋都是小窗子,矮屋顶。北海道腹地的农村呈现一副随时防范严冬的姿态。
“这样一直走下去,可以直达大海。”
“是太平洋吗?”
“是的。这山的尽头伸入大海处就叫襟裳岬。”
岛村听了由利子的说明,也没能马上想象出这一带的地形。
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一张粗略的整个北海道的大草图。大平原上也有一些小山点缀其间。
他们来到一座小山下。把车子停下后,由利子一马当先钻入林中。她沿着小路急步跑去的后影,使岛村产生一种新鲜感。山上大部分是落叶松,只有树枝遮掩着山坡。
“小时候我常到这一带来远足。”
她说道,
“从这里一直朝前走,就到广尾线的更别站了。当时我们就从那里乘火车返回。我的腿没劲儿,总感到累得很。”
树林的上空,象洗过一样清澈。
“听说你一直在作画,是吗?”
岛村折着树枝说道。
“是谁说的?……啊,是嫂嫂。”
由利子蹲下抓了一把松叶。
“回到这里,感到东京很可怕。”
“可怕?”
“到底是乡下佬嘛。在东京时觉得没有什么,可回来以后总觉得东京人了不起,很可怕。”
“哪有这种事,在东京的人不都是乡下佬么。”
“不过,东京这个城市好象被风刮起来,没了根基,又像发高烧的病人。这样一些东西,回来以后才有了进一步的体会,在东京想干什么事,总觉得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为了摆脱这种不协调,我就看您给我的画帖,或去写生,拼命地学习。”
“你抓住什么了吧?”
“我是想抓住些东西,但不是那么容易的。就象眼前的山岳一会近一会远一样……”
她的言外之意好象是,如果岛村一直跟着我该多好,那样我的迷惘就会消除了。
“你昨天晚上怎么不到旅馆来啊?”
“……”
“原以为你会和嫂嫂一块来的。”
“因为太晚了。”
“电话里也太老成持重了。”
“是吗?”
“今天早上也以为会来得早些哩。”
“我想太早了不好。”
“你以为我会睡懒觉吗?”
“不,另有别的原因。”
“哎,是什么啊?”
“……有点不好说哩。”
由利子回头对岛村奇怪地笑笑。
“还有不能说的理由?”
“是的。”
岛村想起由利子进屋时一瞬间流露出的窥探隐私般的微妙表情。
“进屋时,你也莫名其妙地到处看来着。”
“哎呀”
晚着她用双手捂住脸,
“真讨厌,你觉出来了?”
“当时我没有说,可都看见了。”
“……那么,如何是好啊,说呢,还是不说。”
她歪着脑袋思考着。
“什么啊?”
“告诉你吧。岛村君,我原以为你可能不是一个人住在旅馆里。”
“不是一个人?”
“是的。”
说着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她此刻的表情异常复杂,岛村从未见过。
岛利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原来以为岛村可能带着女人一起来。怪不得昨天晚上打电话时很注意分寸,今天早晨过了十点以后才来,进屋后又到处窥探。
由利子仰望着天空,在岛村眼里,她这是为了掩饰脸上的窘态。
“我可不是那种人。”
他说道。
“是吗。”
由利子猛然回过头来,可能由于明朗的天空映衬的关系,她的脸显得异常明媚欢快。
“再过一星期就能回东京了。”
由利子眼望着树林深处说道。
“岛村君,要是您能休息到那会儿,在这里多呆几天就好了。”
“别说傻话,那不可能。”
“带广附近还有温泉哩。叫十胜川温泉,来这里旅游的人都到那里去住住,是个很好的地方。”
岛村突然想上去拍拍由利子那柔美的肩头。从树叶凋零的树林中漂来落叶和枯草的气味。
6
久井文子脸上缠着绷带躺在医院的床上,过着昼夜不分的生活。
从出事以后市泽庸亮再未露面。虽然这边多次联系,而他只是说过两天就去,但却一次也未来过。只是文子听父母说他提供了住特等病房的费用,这就是他唯一的诚意了。
当然,把这说成是他的诚意有点不合适,也可以认为,他是用这些钱来买逃避一切麻烦的清闲。即使文子的父亲打电话去,也找不到市泽庸亮本人。理由自然是因为太忙的缘故。事实上他交际甚广,确实终日在外面跑。联络不上,对现在的市泽来说或许可以更心安理得一些。——文子这样想。
文子已经明白市泽的意思。必须明确认识到,脸被硫酸毁了,自己和他的关系也就到头儿了。
文子不断地向医生、护士打听面部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总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近来整形技术日益发达,与过去大不相同了。手术后不仅看不出伤痕,而且可以顺便给其他部位整形,也许比原来还漂亮。”
医生这样安慰她。
医生每天给她换一次药。抹的药大多是油性的。当抹到脸上和眼眶上出现冷飕飕的触感时,文子感到就象当众指出自己的丑陋部位一样。医生只说伤口很长,但详细情形仍难捉摸。
文子甚至对父母每天来探望也感到讨厌。可是,父母是靠着她才活着的。她不由得想到,他们每天来探视,可能不是出于父母的爱,而是出于对失去生活来源的担心。
她每天不把所有的报纸看完,就觉得心里不踏实。她一直担心硫酸事件张扬出去,见诸报端。别人的否定,她认为不过是对自己的安慰,不肯相信,于是每天都亲自一一核实一番。然而,报纸上始终未有关于此事的报导。
这可能是市泽庸亮利用他的多方关系到报社活动的结果。如果这次事件有警察插手,那么凶手长村平太郎将受到调查,文子和市泽的关系会从他嘴里透露出来。看来,市泽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文子,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
把长村平太郎的事隐匿起来无疑是救了自己,如果和市泽的关系公诸于众,可能对自己更为有利。自负伤以来,她的心情产生了这样的变化。现在只能依靠市泽了,而难处理的就是和平太郎的关系。
如果人们得知,她在蜚声水墨画界以前就受平太郎的保护并接受全部生活费,那么她无疑是平太郎的小老婆。即使不是这样,那些平日嫉妒她的家伙,也会利用这次事件暴露的内幕,一举将她致于死地。
这对文子来说,真比死还难受。
她首先想到的是对手泷村可寿子。在平太郎把硫酸撒到她脸上的一瞬间,她的眼前就闪过可寿子的影子。
即使没有见诸报端,这件事不久也会在水墨画界张扬开来。在这一点上,水墨画界是个风言风语传得很快的领域。
“有没有与水墨画界有关系的人,到家里去打听消息?”
尽管她问过父母,但他们都加以否定。
她住院的理由用的是别的病名。医院方面很体谅她的请求,对外界也一律这么回答。然而,她绝对不让一切探望的人进入病房,别人会觉察到其中必有蹊跷。不,不可能所有的护士都给自己严守秘密,人们很可能已经知道事实真相了。
由于这事没有作为案件处理,凶手长村平太郎被警察释放了。这个情况,文子是听父亲说的。
文子想长村平太郎一定来探望过,但父母隐瞒了。他们从未说过平太郎来过之类的话。
她想,平太郎不知道要多么后悔。说实在的,这次暴行是他怀疑她和市泽有关系,妒火中烧才发生的,而他心中仍一直在爱着自己。
想到这里,她产生了一个疑问。这病房的费用父母说是由市泽提供的,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平太郎支付的。父母这样做,可能是考虑到照实说出自己会生气,为了让自己得到安慰而用了市泽的名字吧!真是一举两得啊。
对此,文子曾执拗地问过父母,而他们却说:
“因为市泽先生给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款子,何必跟平太郎要呢。再说,事到如今他也不会出这笔钱的。”
他们就用这样的回答把问题避开了。
然而,躺在床上的文子,好像看到了自己周围的一切情况。
她觉得,自己的现代水墨画家的艺术生命已经结束。本来自己的艺术就是靠美貌和才能才取得社会承认的。就是说,美貌是自己艺术的支柱。报刊上出现“久井文子”的名字时,读者往往在那铅字上面看到自己美貌照片的叠印。现在,美貌毁灭了,自己将首先被新闻界抛弃。
从此以后,她的反对派也无需费劲扯她的后腿了。在此之前,新闻界将首先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在水墨画界对她的反感已部分地影响到新闻界。这次的事件更增加了他们舍弃她的因素。一帆风顺时,她胜利地克服了所有困难。而今,一旦身陷逆境,她的面前一下子出现了许多过去看不见的陷井。
她想,此时此刻市泽庸亮在身旁就好了。只要他在,依靠他的力量,自己的艺术生命还能延续下去。那时,也许新闻界会用同情的笔调报导她的负伤,不但事实真相得以隐蔽,而且会编出一些娓娓动听的故事来。现代新闻界完全可能让这样的神话来到人间。
久井文子躺在床上,不止—次地想照照镜子。
治疗的时候,每当解开绷带除去油纸时,她都不厌其烦地向医生护士提出这一要求。
“即使您现在看了,您的样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因此,还是等好了以后再看吧。”
医生这样劝她,但她却听不进去。她估计自己脸上会留下瘢痕疙瘩,因而十分不安。
医生们见她这样,总是连哄带骗地安慰她。因为怕她一人在屋时,偷偷解开绷带照镜子,所以,病房里不放任何镜子,她的手提包也被医生拿走了。
开始时,她的父母轮流守床,随着她住院时间拖长,就请陪床妇代替,生活费从她过去储蓄的钱里开支。
虽然不知道通过何种方式,但看来住院的费用是由别人交纳的。父母说过这是市泽庸亮出的钱,但她已渐渐有所怀疑。
心情好时,她就在被子上用指头描画。现在只有眼睛从绷带的缝中露出来。一想到将来,眼泪就情不自禁地往外涌。
有一天,母亲来时对她说: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母亲好像怕引起女儿不悦,吞吞吐吐地说.
“隔壁长村君说务必让他见你一次。”
“千万不要答应。”
她提高了嗓门说,
“妈,你也真是的,怎么来传他的话!这个家伙不是人。……把我弄成这样,还有脸说要见我!由于这个男人,我毁掉的不仅是自己的脸,还有自己的艺术。”
看到她气势汹汹的样子,母亲没有接着往下说,过了一会又鼓起勇气说道:
“不过,长村君对这件事也很后悔,还说要向你赔罪,哪怕一次也好。他一趟趟地来咱们家,来了就把头低到榻榻咪上再三恳求,怪可怜的。”
“妈妈可怜他,是妈妈的自由,不过,我讨厌他!”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不过,不管怎么说,过去我们一直受到长村君的支援啊。作为我,总不好断然拒绝吧。”
“又提钱的事了吧,那个人?”
“那倒也不是……”
“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