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学徒 作者:[美] 洛伊斯·比约德





  “你真的很在乎那姑娘,对吗?”
  “是的。”
  “我以为她和你的主工程师是一对。”
  “正合我意。”
  “原谅我的迟钝,但我确实没想到。”
  “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能会有杀身之祸。她和我在一起不安全。我宁可她往相反的方向旅行。”
  下一个码头显得繁忙嘈杂,菲利斯人的货船正在装运冶炼过的稀有金属锭,这些金属对菲利斯的军事工业非常重要。他们避开这里,找到了一条安静的走廊。迈尔斯用手指拨弄着口袋里鲜艳的围巾。
  “你要知道,他也对你魂牵梦萦了十八年。”迈尔斯突然说。这并不是他原来想说的话,“他怀着一个幻想:你就是他最爱的妻子。他是如此坚信不疑,我想他一定是把这当成真的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也让埃蕾娜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可以触摸到幻觉。幻觉甚至也能触摸到你。”
  埃斯科巴女人脸色苍白,她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咽了咽喉咙——她似乎想吐。迈尔斯从口袋里掏出围巾焦虑地用手揉着它。他有种荒谬的冲动,想把它递给她,天知道她需要什么用来当呕吐的脸盆?
  “我很抱歉,”她最后说,“但一想到这么多年来,他在变态的想象中一直和我同床共枕,就让我恶心。”
  “他从来都不是个淫荡的人……”迈尔斯空洞地说,然后打住了。他沮丧地踱着步,走两步,回头,再走两步。然后他深吸口气,突然冲着埃斯科巴女人单腿跪下。
  “夫人,康斯坦丁·伯沙瑞他对你做的错事,让我来请求你的原谅。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恨他——这是你的权利——假如这样令你觉得好过一些,”他恳求她,“但至少给我一件祭品烧给他,算作某种表示。作为他的主人、他的朋友,还有……因为他是我父亲的雇员,一直保护着我到现在,我就像他的儿子,我有义务充当中介人为他做这件事。”
  埃蕾娜·维斯康笛背靠着墙,像是被定住了。迈尔斯,仍然单腿跪着,向后退了一步,收缩着身体,仿佛压碎了所有的自尊,强迫自己磕向甲板。
  “见鬼,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怪异——你不是贝塔人,”她咕哝着,“决起来吧,要是有人走过来怎么办?”
  “除非你给我一件祭品。”他坚决地说。
  “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什么是祭品?”
  “一些你自己的东西,你烧掉它们,用来让死者的灵魂安息。有时你为朋友或亲人烧,有时为被杀死的敌人烧,这样他们的鬼魂就不会回来骚扰你。一束头发就可以。”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头顶上缺了一块的头发,“少掉的这撮头发代表了上个月里死亡的二十个佩利安人。”
  “某种地方迷信,对吗?”
  他无奈地耸耸肩,“迷信也好,风俗也好一我本来总以为自己是个不可知论者①。只是最近我变得……需要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① 相信无法证实上帝的存在但又不否认上帝存在可能性的人。】
  她又气又恼地呼口气,“好吧,好吧。那么,把你腰带上的刀借我。但先站起来吧。”
  他站起来,把祖父的匕首递给她。她割下一撮鬈发,“这些够了吗?”
  “是的,很好。”他伸出手掌接着,凉凉的发丝像水一样顺滑,他拳起手指握住它,“谢谢你。”
  她摇着头。“疯子……”一丝抑郁悄然滑过她的脸庞,“这能让灵魂安息,对吗?”
  “据说是这样。”迈尔斯温和地回答,“我会用它做个正规的祭奠。我保证。”他颤抖地吸口气,“而且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原谅我,夫人。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
  “长官。”
  他们穿过伸缩通道回到“胜利号”上,然后分道扬镳。但埃斯科巴女人回过头来。
  “你错了,小个子。”她轻柔地说,“我相信你还会打扰我很长时间。”
  接着,迈尔斯找到阿狄·梅休。
  “我恐怕永远不能像我打算的那样,给你做件好事了,”迈尔斯抱歉地说,“我已经找了个菲利斯船主,他愿意买下RGl32当星系内部货船。虽然出价很低,但他付的是现金。我想我们可以接受。”
  “至少这对它是个体面的退休。”梅休叹息着,“比卡尔霍恩把它拆成碎片要好多了。”
  “明天我要离开这儿回家,正好经过贝塔殖民地。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捎到那儿。”
  梅休耸耸肩,“我在贝塔上一无所有。”他抬起头更为尖锐地看着迈尔斯,“那么关于‘臣下’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是在为你工作。”
  “我——并不真的认为你适合去贝拉亚。”迈尔斯谨慎地说。不能让这位飞行员跟他回家。不论是贝塔人还是其他人,在他的勋爵主人陷落的旋涡中,贝拉亚政治的死亡泥沼甚至连一个水泡都不冒就能吞噬掉他,“但你肯定可以在登达立雇佣军里找个位置。你喜欢什么军衔?”
  “我不是士兵。”
  “你可以重新训练——在技术方面,而且在亚光速飞船和飞梭上他们肯定需要后备飞行员。”梅休蹙起额头,“我不知道。驾驶飞梭之类的总是件枯燥的粗活,我是为了能跃迁才干这行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依恋飞船。这就像饿着肚子站在面包店外,却没有信用卡进去买美食吃一样。”他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
  “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可能。”
  梅休抬起眉头礼貌地询问着。
  “登达立雇佣军准备向外太空跃进,到虫洞的边缘地带寻找工作。RG飞船并没有全部被报废回收,很可能还有一两艘被丢弃在了外太空的什么地方。菲利斯船主会乐意出租RGl32的,虽然我们要为此损失一些钱。如果你能找到并打捞一对RG耐克林操纵杆的话——”
  梅休的后背从原以为会是永久的消沉中挺直起来。
  “我没有时间到银河的各个地方去搜索。”迈尔斯继续说,“但如果你同意做我的代理人,我就授权巴兹拿出登达立的基金去购买它们——只要你能找到一艘或几艘飞船并把它们带回来。这就算是,一次寻宝探险吧,就像勇士弗·萨利亚寻找锡安·弗·巴拉皇帝失落的权杖。”当然,在传说中弗·萨利亚从没有真正找到过权杖……
  “唉?”梅休的脸焕发出希冀的神采,“这是次风险很大的赌注——我猜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是种精神!勇往直前的精神。”
  梅休哼了一声。“您的‘勇往直前’总有一天会领着所有伙计走到悬崖上的。”他停住了,咧开嘴笑道,“即使这样,您也能让他们相信他们能飞过去。”他把拳头塞在胳肢窝下,学鸟扇动翅膀的样子上下摆动着胳膊,“带路吧,大人。我正尽我所能,扑腾着飞呢。”
  码头上,每两个灯栅中就有一个熄灭了,在没有标记的、永恒不变的太空时间上制造出一种夜晚的假象。那些亮着的灯仿佛一个个隐约闪烁的水银小坑,投射着暗淡的光线,让视线中的色彩也黯然了。万籁俱寂中,只回荡着装载货物的声音——轻微的砰砰声和哐当声——声音逐渐消逝。菲利斯快递船飞行员朝经过他身边、运进伸缩通道的伯沙瑞的棺材扮了个鬼脸,“为了腾出地方,我们已经把行李缩减到只剩换洗内衣了,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实在不适合带上船。”
  “每次典礼都需要一辆彩车。”迈尔斯心不在焉地说,对飞行员的唠叨不作理会。这名飞行员和他的飞船一样,基本是从哈利菲将军那儿礼貌地借来的。将军是很勉强才同意了这项支出的,因为迈尔斯已经暗示,如果他不能按时到达贝塔殖民地去赴一个秘密的约会,登达立雇佣军就被迫要在陶维帝地方领空中另找一个出价最高的人签订合同。而在他匆忙上路之前,哈利菲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考虑。
  迈尔斯不停地左右换脚,急着要在灯光转为白天标志之前离开。伊凡·弗·帕特利尔出现了,拎着个手提箱,但里面装的肯定不是衣服。码头甲板上贴着一些标示线条,用来指示如何有条不紊地安放需要装卸的杂乱货物,使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伊凡眨眨眼,精确地沿着线条优雅地走过来——只是在前进时被一条曲折的条纹困扰了一下。最终,他走近了迈尔斯。
  “多棒的婚礼派对呀。”他开心地感慨道,“作为一个在荒蛮偏远的太空中即兴准备的婚礼,你的登达立们办了个相当不错的宴会。奥森船长真是个很棒的家伙。”
  迈尔斯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们俩能处得很好。”
  “你半途失踪,我们不得不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就开始酒会。”
  “我想来的,”迈尔斯真诚地说,“但在离开前,我和腾格准将还有很多事要完成。”
  “太糟了。”伊凡打了个饱嗝,望着码头对面,嘀咕道,“要一连两个星期关在一个盒子里,我能理解你想要带上个女人,但你怎么选了这么个会让我做噩梦的?”
  迈尔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埃莉·奎因在医生的陪同下,正慢慢地朝他们摸索着走来。白灰相间的崭新制服勾勒出一个健壮活泼的年轻女人的身体,但在衣领以上却是犹如外星生物一样骇人。在没有丁点毛发的均匀淡粉色圆脑袋上,一个黑色的洞显得格外突出——那就是她的嘴,它上面的两道狭长的黑色缝隙就是鼻子,头两侧的小点就是耳槽的入口了。在她一片黑暗浑沌的世界里,只有右耳还能捕捉到一点声音。伊凡不自在地摆动着,撇过脸去。
  腾格的医生向迈尔斯最后交代一下在旅程中如何护理她,以及一些关于迈尔斯自己还在愈合的胃的治疗意见。迈尔斯拍了拍屁股口袋里的小瓶子——这回里面装的全是药水——忠实地保证每隔两小时就喝三十毫升。他把受伤雇佣兵的手挽在自己胳膊里,然后踮起脚尖对着她的耳朵说:“我们都安排好了。下一站去贝塔殖民地。”
  埃莉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摸索,触摸到他的脸,发现是迈尔斯。她想用受伤的舌头从僵硬的嘴里发出声音。在她尝试了第二次后,迈尔斯准确地翻译出了它们的意思,“谢谢您,内史密斯司令。”要不是他太疲劳,他会立马哭出来的。
  “好了。”迈尔斯说,“趁那帮狂欢的家伙们还没醒过来,再拖延我们两个种头,我们赶快离开这儿——”但太迟了。他从眼角瞥见一个苗条的身影飞快地穿过码头跑来。巴兹稳稳地跟在后面。
  埃蕾娜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了。“迈尔斯!”她责怪说,“你想不告别就离开!”
  他叹口气朝她挤出个微笑。“又走不了了。”她的脸颊绯红,眼眸因为飞奔而熠熠闪亮。全都是那么迷人……对这些他已经让自己硬起了心肠。可为什么却感觉伤得更深?
  巴兹也赶到了。迈尔斯向两人欠身致意。“杰萨克队长。杰萨克准将。你知道,巴兹,我也许应该任命你为上将。队长啊、准将啊这些称呼在糟糕的通讯联络时很容易搞混——”
  巴兹微笑着摇摇头,“你已经把太多的荣誉加在我头上了,大人。荣誉、荣耀还有更多——”他的眼睛望着埃蕾娜,“我曾经以为那会是个奇迹——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再次成为个人物。”他笑得更欢了,“我是对的。这确实是个奇迹。我要谢谢您。”
  “我也要谢谢您。”埃蕾娜平静地说,“为了我从没敢奢望得到的一份礼物。”迈尔斯以一种询问的姿势顺从地点点头。她指的是巴兹?她的军衔?还是离开贝拉亚?
  “我自己。”她解释说。
  在他看来,她的推理中有些谬误,但没有时间分析了。登达立的人员正从码头的几个人口拥进来,先是三三两两,然后是稳定的人流。灯光完全转成了白天的亮度。他原打算悄悄离开的计划正在迅速瓦解。
  “好了。”他赶紧说,“那么,再见了。”他匆忙地握了握巴兹的手。埃蕾娜,眼睛濡湿了,一下用力拥抱住他,力气大得差点压碎他的骨头。他的脚尖愤怒地寻找着地板。都太晚了……
  等埃蕾娜把他放下,人群已经聚集起来,无数只手伸出来想和他握手,想触摸他,或只是想碰碰他,仿佛这样能让他们感到温暖。伯沙瑞要在的话一定会痉挛的,迈尔斯在心里向军士歉意地行个礼。
  码头现在成了沸腾的人海。含混的喊声、欢呼声、雀跃的鸣响、跺脚声,这些很快形成了统一的节奏,一种口号——“内史密斯!内史密斯!内史密斯!……”
  迈尔斯心里咒骂着抬起手,无奈地默许了。人群里总是有些白痴发动这种事。埃蕾娜和巴兹把他扛到肩膀上,他成了众人的焦点。现在他不得不做个要命的告别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