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学徒 作者:[美] 洛伊斯·比约德
伊凡拽拽迈尔斯的袖子,“去吧。就算你等一整天,都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单刀直人的机会了。”
“你说得对。我们走。”
光线透过东墙上高高的彩色玻璃窗,投射在会议厅厚重的橡木地板上,呈现出斑驳的多彩光点。弗·焦兹达站在演讲席上。海斯曼司令官正坐在演讲席后面的证人席的座位上。大厅上层,装饰着华丽镂空栏杆的回廊上空无一人,但下面几排环绕房间的简单木制桌椅上倒是坐满了人。他们都穿着深红色和银色相问的官服,长袍下露出各种颜色的正式制服。只有少数几个人没有穿长袍,而是穿着红色和蓝色的帝国军队现役军人的阅兵制服。格雷格皇帝,也穿着帝国军服,坐在房间左侧高高的王座上。迈尔斯抑制住因怯场引起的一阵痉挛。真应该事先在弗·科西根宫停留一下,换换衣服。他仍穿着离开陶维帝时穿的普通黑衬衫、裤子
和靴子。从门口到会议厅中心的距离真是漫长,他感觉好像有一光年。
他父亲正坐在离弗·焦兹达不远处的第一排桌子后面,身穿红蓝军服,完全一副悠然自得的派头。弗·科西根伯爵向后靠在椅子上,伸直的两腿在脚踝处交叉,两只胳膊懒散地搁在靠背上,看起来就像只在猎物前趾高气扬的老虎,没有比这更悠闲的样子了。他的目光乖戾、残酷地集中在弗·焦兹达身上。迈尔斯突然觉得那个以前的诽谤性绰号“科玛的屠夫”——这绰号曾一直跟随着他父亲——也许真是有些事实根据的。
站在演讲席上的弗·焦兹达是惟一一个直接面对着昏暗人口的人。他第一个看见了迈尔斯和伊凡。当时他刚想张嘴继续说,却愣在那儿,呆住了。
“关于刚才的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弗·焦兹达伯爵,还有你,海斯曼司令官。”迈尔斯说。两光年的距离,他想,然后跛着脚前进。
会议厅里掀起一阵惊呼和震惊的咕哝声。在所有人的反应中,迈尔斯只想看一个人的神情。
弗·科西根伯爵猛地转过头,看见了迈尔斯。他抽了口气,胳膊和腿都收了起来。他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脸埋在手里坐了一会儿。然后,他用力地搓搓脸,再次抬起头,他的脸色发红,皱纹丛生。
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苍老?迈尔斯哀伤地想。他的头发一直就是那么灰白吗?到底是他改变了许多,还是我?或者两人都是?
弗·科西根伯爵的目光落在了伊凡身上,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喜形于色。“伊凡,你这个笨蛋!你去哪儿了?”
伊凡看看迈尔斯,然后对大家提高嗓门,朝证人席示意。“海斯曼司令官派我去找迈尔斯,长官。我去了。不过,我认为他脑子里想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这个。”弗·焦兹达从席上转过身愤怒地看着海斯曼,而那个司令官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伊凡。“你——”弗·焦兹达朝司令官嘶哑地叫着,声音中带着恶狠狠的怒气。不过他立刻就让自己振作起来,挺直蜷缩的身躯,放松他的手,把痉挛的爪子再次恢复到优雅的弧度。
迈尔斯向环绕周围的与会者匆匆鞠了一躬,朝王座的方向单腿跪下,“陛下。我本可以早些到达,但我的邀请函在传递过程中丢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请求让伊凡·弗·帕特利尔勋爵做我的目击证人。”
格雷格生硬地低下年轻的脸庞看着他,乌黑的眼睛显出烦躁和冷漠。皇帝的凝视疑惑地转向他的新顾问——他正站在演讲席上。而他的老顾问,弗·科西根伯爵,看起来相当不以为然,他向后撇着嘴唇露出一个老虎似的微笑。
迈尔斯也用眼梢瞟瞟弗·焦兹达。现在,他想,立刻,是推波助澜的时候了。否则,等到法庭监督官按照程序正式同意伊凡作证,那帮家伙就已经想出对策了。如果让他们有六十秒空隙在长椅上交换意见,他们就会编造出最大限度上自圆其说的新谎话,然后在事先策划好的理事会投票的丑恶赌局上,用他们的谎言来对付我们的证词。海斯曼,是的,就是他。他必须用海斯曼煽起风来。弗·焦兹达很会逢迎巴结随机应变,所以不会想到逃跑。现在就进攻,把这个阴谋一劈两半。
他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堵塞的嗓子,站起身。“诸位阁下,我要指控在您面前的这位海斯曼司令官,指控他阴谋破坏、谋杀以及谋杀未遂。我可以证明,是他命令破坏了迪米尔上校的帝国快递船,导致了船上所有人员的可怕死亡;我可以证明,他企图也让我的表兄伊凡和船上的人一起死。”
“这不符合规矩。”弗·焦兹达嚷道,“这些疯狂的指控不属于伯爵理事会管。你应该去军事法庭说,如果你能完全证明的话,叛国者。”
“既然你,弗·焦兹达伯爵,不能被军事法庭审判,那么这个地方可以最方便地让海斯曼司令官独自接受审讯。”迈尔斯立即回应说。
弗·科西根伯爵轻轻地用拳头叩着桌面,着急地朝着迈尔斯前倾身体,他的嘴唇形成一串无声的话语一一对,继续,继续……
迈尔斯受到鼓励,抬高了声音。“他要独自面对审判,他要独自去死——既然只有他自己才能证明他是受你指使犯的罪,而他的证词却没有其他人可以证明。你说的话没有目击证人,不是吗,司令?你真的认为弗·焦兹达伯爵会想着要对同伴忠诚,而在你的证词上签名吗?”
海斯曼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他呼吸沉重,眼睛在弗·焦兹达和伊凡之间扫来扫去。迈尔斯能看见他眼神中进发的痛苦。
弗·焦兹达叉腿站在席上,抽搐的手指向迈尔斯,“大人们,这不是他的辩护。他只是希望用这些肆意的指控掩饰他的罪行,而且这是完全违背规矩的!监督官阁下,我要求你恢复秩序!”
法庭监督官站起身,但弗·科西根伯爵的锐利目光刺穿了他,让他停滞不前。他怯懦地向后倒回自己的长椅上。“这显然是非常不正规……”他敷衍着,随后住了口。弗·科西根伯爵赞同地微笑着。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弗·焦兹达,”迈尔斯说,“你会为海斯曼司令说话吗?”
“古往今来,总会有下属犯些没被批准的过分行为。”弗·焦兹达说。
他在曲解问题,他在改变口风,他要扭转局面了——不!我也能改变。“哦,你承认他是你的下属,是吗?”
“根本不是。”弗·焦兹达突然说,“除了都共同关心陛下的利益外,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海斯曼司令,你听到了吧?感觉怎么样——被人在背后如此温柔地捅了一刀?我打赌你几乎都感觉不到刀子插进来了。一刀捅到底,你知道,这就叫置人于死地。”
海斯曼的眼珠鼓了起来,他猛地站起来。“不,不是这样的,”他咆哮着说道,“是你唆使的,弗·焦兹达。如果我要下地狱,我也要拉你一起下去!”他指着弗·焦兹达,“他到温特菲尔见我,要我给他最近帝国安全情报部门收集的关于弗·科西根伯爵儿子的——”
“闭嘴!”弗·焦兹达拼命喊叫,再也隐藏不了眼里的怒火,“住口——”他把手伸进自己的红色长袍里,袍子下面露出一丝寒光。一把针弹枪对准了喋喋不休的司令。司令立时住了口。弗·焦兹达低头盯着他手里的武器,仿佛它是只蝎子。
“现在是谁不合规矩了?”迈尔斯温和地嘲谑说。
贝拉亚的贵族仍然保持着他们的军人作风。在皇帝面前拔出致命的武器导致了一次强烈的条件反射,一下有二三十个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只有在贝拉亚,迈尔斯想,一把上了膛的针弹枪才会导致这么一大群人蜂拥上前对付一个人。其他人则跑到弗·焦兹达和王座之间。弗·焦兹达放弃海斯曼,转而将武器瞄准了他真正痛恨的人。迈尔斯仍静止不动——他正对着针弹枪黑洞洞的小枪口发呆。真是有趣,这个吓人的小玩意儿只会射出个那么狭小的伤口……
随着一大片飘动的深红色长袍,弗·焦兹达被排山倒海般扑过来的身体压在了下面。伊凡有幸第一个打了他——用膝盖。
迈尔斯站在他的皇帝面前。会议厅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他的原告被逮捕,拉了出去。现在他要面对真实的审判了。
格雷格不安地叹口气,示意法庭监督官到他身边来。他们简短地交谈了一下。
“皇帝陛下希望并要求休庭一个小时,检查新的证词。由弗·科伯爵、弗·海拉斯伯爵做公证人。”
于是,他们几个都进入了王座后面的一间私人房间——格雷格、弗·科西根伯爵、迈尔斯、伊凡,以及格雷格特别挑选的公证人。亨利·弗·科是格雷格在伯爵中的少数几个同龄人之一,也是他的一位私人朋友。迈尔斯猜想,他可能是皇帝知己中的知己。毫无疑问,格雷格会得到他的支持。至于弗·海拉斯伯爵……
自从十八年前弗·海拉斯的两个儿子因为错误地支持了弗·达瑞安那个觊觎王位者而被处死后,他就一直是迈尔斯父亲最不共戴天的老宿敌。迈尔斯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老伯爵的大儿子——也就是他的继承人——为了替被处死的弟弟们报仇,有天晚上朝弗·科西根宫邸的窗户里扔了颗溶胶毒气弹。最后他也因为叛国罪被处死。弗· 海拉斯伯爵是不是已经在弗·焦兹达的阴谋中找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做个完全平衡的报复,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
不过,弗·海拉斯一直被认为是公正和诚实的人一迈尔斯甚至可以轻易想象到,他和父亲联合起来对弗·焦兹达暴发户式野心勃勃的阴谋诡计嗤之以鼻。这两个人做了那么多年的仇敌,比他们的许多朋友和敌人活得都长,他们的敌意几乎已经达到了一种和谐境界。所以,没人胆敢质疑弗·海拉斯在对前摄政王的公证中有所偏袒。现在这两个人互相点头致意,就像两个即将交锋的击剑手,然后相对而坐。
“那么,”弗·科西根伯爵变得严肃而紧张,“到底出了什么事,迈尔斯?我拿到了伊林的报告——直到最近——但不知怎么,他们提供的答案反倒带出了更多问题。”
迈尔斯分了一下神,“他的谍报员不是还在送情报吧?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干涉他的职责——”
“伊林上校在监狱里。”
“什么!?”
“等候审判。他被扯进了对你的阴谋指控中。”
“真是荒唐!”
“并不全是。想来大多数是合乎逻辑的。那些企图对付我的人,如果他们能够,怎么不会先除掉你的耳目作为防范呢?”
弗。海拉斯伯爵点点头,表示一种赞同,仿佛是在说,正是我现在要亲自动手做的事。
迈尔斯的父亲带着冷静的幽默眯着眼,“这次可以让他吸取些教训,了解公正作用的另一面,没有害处。我承认,那时他确实有点惹陛下您烦了。”
“问题是,”格雷格冷淡地说,“上校是在为我效忠,还是为我的首相。”苦恼的犹疑不定仍在他眼睛里徘徊。
“所有为我服务的人都是效忠您的,只不过是通过了我。”弗·科西根伯爵阐述道,“这就是弗族制度。所有的细流都汇聚在一起,最终合成一条奔腾大河。您就是最终的汇集处。”这是迈尔斯听他父亲所说过的最接近阿谀奉承的话了——他不安的一种表现,“您怀疑西蒙·伊林是不公正的。他一直为您以及您的祖父效劳。”
迈尔斯在想,他现在组成的算是哪种支流——登达立雇佣军确实包含了一些非常奇特的源头。“所发生的事。哦,先生……”他停顿住,想理清所有事件的来龙去脉,找出头绪。老实说,事情起源于离萨塔那·弗·巴一百公里不到的郊外操场上的那堵墙。但他还是从在贝塔殖民地遇到阿狄·梅休讲起。然后他担心地犹豫了一下,吸口气,又把遇到巴兹·杰萨克的事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他的父亲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吃惊地退缩了一下。封锁线、登陆、战斗……他热情洋溢地描述着,都陶然忘我了;等到他抬起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让皇帝扮演了欧瑟舰队的角色,亨利·弗·科当上了腾格船长,他父亲则成了佩里安高级指挥官。接着是伯沙瑞的死。听到这个消息,他父亲的神情变得憔悴低沉。“哦,”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从一个巨大的包袱中解脱了。他最终得到了安宁。”
迈尔斯瞥了一眼皇帝,删除了埃斯科巴女人对塞格王子的控诉。从弗·科西根伯爵给他的尖锐而感激的眼神看,迈尔斯猜出他做对了。一些事实来得太猛烈,就像一场洪水对某些建筑一样,那是难以经受住的。迈尔斯再也不想看到像埃蕾娜·伯沙瑞所经受的那种打击出现在别的朋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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