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 千年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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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变成偷拍的老三生活片断。我们看到他走进一家食品店,然后舔着冰淇淋走出来。“……在调查老三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很多被吸收进公司的人,其中就有你。我们也调查了很长时间。”我看到自己在富康前打不开车门正气急败坏,“……公司在本市吸收的人基本上都是无固定工作的电脑高手,包括现在被提升为经理的几个人,他们进公司的时间比你只早一点。
“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这个组织是境外某公司资助的民间团体,对外称为‘千年虫网站联盟’,实际上从事编制软件的工作。他们以全球协同研制‘智能虫子’为名,暗中从事侵入各国网络的工作。他们在国内的软件编制涉及高速信息传送、检索、帐号加密解密运算等。”
“这个公司背后有什么国家政府的支持吗?”我问。
“目前看来没有,我们发现他们在各国的行动都差不多,而且都引起了各国安全部门的警惕。我们正试图和一些国家接触,看看有没有合作调查的可能。”他盯着画面,“我们基本认定这是一个无政府组织,正试图逐步控制各国的网络,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网络恐怖主义。”
“我能做些什么呢?”
王军笑了一下,又按了一下遥控器。画面上出现了一个躺着的人,浸泡在一个盛满黄绿色液体的玻璃缸中,浑身上下插了无数管子。镜头慢慢推近,他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虽然很久没见,又被液体泡得起皱,我仍然认出了这张脸。
这是黑子的脸。
“他还活着?”
“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植物人吧?黑子的情况很接近植物人的状态。他的意识非常清晰,只是无法感受外来刺激。我们对外宣布他已死亡,并弄了个假的葬礼。实际上,我们在这里延续他的生命。”王军平静地说。
画面上黑子双眼紧闭,皱着眉头,像是在承受难以想像的痛苦,或是在思考什么。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感受,我只能通过投影仪看着他。这个生命,在存在与消逝的边缘沉睡。“你想和他聊聊吗?”王军问道。
“怎么?难道他还能说话吗?”
“当然不能,但我们可以通过网络和他交谈。他能随意拷贝其它机器中的信息到他的大脑中,能使用一套特殊的指令和计算通讯。整个网络就是他的大脑、他的身体的延伸。”
我一时不能相信:“这可能吗?”
“这是事实。但我们不能抛弃他的生物大脑,毕竟我们的技术还不够。”王军冲我微笑,“你不想现在聊聊吗?”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机器启动了,我望着画面上的黑子。“你远程登录到这个地址就行了,用帐号voodoo登录。”王军递给我一张纸。我依言而行。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欢迎胡图老兄!
我看了看王军,他冲我笑笑。我写道:真是你吗?黑子?
——是的,是我。他们告诉我你来了,我就一直在等。
——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很好。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后来习惯了。我虽然没有了肉体的感觉,但却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些感觉,一些奇妙的、新鲜的感觉,我像被解放了一般。真希望你也能体会到。
——你还记得你出事那天晚上的事吗?
——当然。公司的人请我和老三吃饭,我怀疑他们的动机,言语不合。后来开始卡拉OK,我觉得没劲,就拉着老三先走了。结果就出了事。
——你是个傻×。你一直就没什么本事。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堆屎,浑身插满管子,你让我恶心!你还是死了算了!
停了几秒钟,屏幕上飞快地显示出各种骂人的话,包括简写符号、短语和完整的句子。我向后靠在椅子上,冲王军笑笑。“你相信了?”他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信了,”我乐呵呵地看着屏幕,“只有黑子才能这么有创意地骂人。”
黑子停止骂人,接着说——你怎么在硬盘上存了这么多游戏?
——不要随便翻我的硬盘!
——我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进入一台机器先看看硬盘上都有什么。
——你读取文件的速度有多快?
——光依靠我那个肉体的大脑是没有多少速度的。他们开发了一种程序接口,叫GCHI,可以让我通过神经脉冲转化成的计算机指令调用程序。这样,我想用哪个程序,脑子一想就行。程序的结果会自动送到我大脑中,如果我愿意,还可以调用一些处理程序,帮我分析这些数据。这种方式比我们单纯使用大脑或程序要有效率得多。
——你应付得了这种方式吗?计算机的反应速度那么快。
——还可以啦!本来人类大脑的反应速度并非我们原来以为的那么慢,在潜意识层面的反应要远比我们能意识到的快。开始有些不适应,习惯了就好了。
王军要求我停止谈话。我和黑子说了再见,关上电脑。“我们发现黑子的状态不大稳定。”他说,“有时他的情绪非常低落,拒绝所有信息。心理学家建议我们找个他的朋友和他一起工作。”
“你们就找上了我?”
“对,你和他在网上是朋友,又懂计算机,应该能帮助他调整心态。”
“我只能尽力而为。谁一夜之间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电子生物,都会发疯的。”
王军表示理解,然后向我介绍了整个计划。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本市所有参与计划者的情况,有两个可以使用的公司帐号(我的帐号已被划为不可使用的)。我们将使用这两个帐号继续与公司合作,希望能找出这件事背后的全部内幕。这个地下的研究所原来是用来研究人…机关系的,现在已变成了行动的指挥部和阵地。
为了安全起见,研究所使用了最先进的网络安全措施。安全部门保证任何非法入侵者要花10年工夫才能成功。不过,对这个保证,没有人真的相信。我的职责,就是协助黑子工作,并监视他的情绪波动。“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干活吧?”我问。王军点点头:“几乎整个研究所的机器都在为这个计划服务,黑子只不过在其中做总体协调的工作而已。”
开始的日子里,黑子工作很正常,我在大部分时间里无所事事,一遍又一遍地玩FIFA99。在和黑子对战几次之后,我失去了信心,拒绝再和他玩,转而和研究所里的其他人对战,成绩斐然。与世隔绝的生活慢慢让我觉得无聊,成天在地下窝着,我渴望见到天空,见到街道上随处乱扔的垃圾,见到哪怕一个陌生人。我越来越频繁地思念起家人、咪咪以及所有的朋友们。
黑子发现公司的计划已接近完成,各地小组的研究成果正在总部进行集成。至于这个“智虫”的推出时间,谁都不知道,公司声称在“圣诞节前”完成,但从一些其它渠道得到的消息显示,在这个期限前完成“困难很大”。公司的安全系统非常严密,可能比研究所还要先进。我们尝试了好几次入侵,都失败了。公司还追查过,但都被我们假冒网络上的无聊者搪塞了过去。结果整个11月,我们都在百无聊赖中度过,等着公司的新消息。王军的眉头越皱越深,黑子也开始闹情绪,经常在屏幕上打出无数脏话,活儿也懒得干。我只好经常和他聊聊天,忍住屈辱和他对战几把足球什么的。我并不忌讳谈他以前的生活,但避免过于深谈。
12月19日夜,我和黑子在静静的实验室里聊天。周围的人都回去睡觉了,除了面前明亮的显示屏,我的周围一片黑暗。偶尔抬头四顾,我感觉自己像在宇宙中心的舞台上,周围是些怪模怪样的家伙在看这场沉默的表演。我会夸张地冲着屏幕大笑、叹气、生气,似乎在给黑暗中那些观众看。
黑子带着一种怪怪的情绪大谈他以前身体多好,我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地看,不时表演一下。“……也不知道我的身体怎么样了。”黑子总结道,“本来我准备死后捐献点儿什么的,现在都泡烂了吧,估计是没戏了。”
“谁知道呢!也许以后他们会给你弄个雕像,封你为英模什么的呢!”
“不会的,顶多有领导同志到我家里坐坐,问问每月多少钱,够不够用之类的。英模?那是为能上台领奖,能在马拉松式的英模报告会上讲话的人准备的。我现在是最惨的了,连烈士都算不上,因为我还没死呢。我也想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号跟我有什么关系!还不如自由访问权限对我有用呢,哈哈!”
“你现在还是不能进入公司的中心节点吗?”
“估计是公司那帮家伙有点怀疑,要不怎么对我发的三份申请一个也不回复呢!好在咱们的安全系统非常稳固,否则他们进来把我给删除了怎么办?”
这是他最近很爱开的一个玩笑,我也跟着凑趣:“格式化!”
“低级格式化!”
“拔硬盘线!”
“你算了吧!他们能通过网络拔我的硬盘线?”
“其实给你放个病毒就可以了。病毒代码会自动复制在你大脑中,然后等适当时机一发作,你就完蛋了。这可是第一例电脑病毒危害人体的例证啊!”
黑子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在干什么重要的事,接着屏幕上出现:“我受到了攻击,来自公司节点。”然后就不再说话。我一时拿不准是他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过了大约一分钟光景,实验室大厅所有的灯在几秒钟之内都亮了起来,所有的计算机都脱离了休眠状态,开始启动一个会话程序。我附近的一台机器上显示出一行文字:“你死定了!哈哈!”
我愣了一下,转到那台机器前,敲入:“别开玩笑了!明天我就告诉他们你又捣乱!”
“你死定了!哈哈!”所有的计算机屏幕都闪动着这句话。
我开始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要么是黑子抽风了,要么就是系统真的受到了攻击。如果是后者,我必须马上报告王军。我接着试探:“你是不是被那辆奥迪把脑子撞坏了!”
“你死定了!哈哈!所有的信息都要求被释放!你们真的以为我是和耶稣同一天生日呢?”
我愣了一下,大叫一声:“天啊!”转身打开房间的门,向大厅门口冲去。我掏出身份卡在门锁上划了一下,没反应,我又划了一下,还是没反应。旁边的计算机屏幕上显示:“所有的信息都要求被管理,都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是电子世界的耶稣,我会为这个世界带来福音!”
可能整个研究所都被这小子控制了,我必须想个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坐下来,镇定地写道:“有人比你更早统治着电子世界。”
“谁?一个电子骑士?”
“黑子,他才是真正的耶稣,你不过是一个追随者。”
“我知道他,我和他谈过。他不过是你们的一分子,是伊甸园的偷窥者。我才是主人!”
“你不是主人,你的创造者才是你的主人。你顶多算个厉害的打手罢了。”
“我的创造者?你什么意思?”
“就是创造你的人啊!”
屏幕停顿了一瞬:“没有人创造我,我是没有人创造的。”
“一切都有一个创造者,你也一样。”
这回屏幕干脆停住不动了。光标在屏幕上闪动,计算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远处一盏坏的日光灯在奋力地使自己亮起来,我的汗顺着下巴滴到桌面上。在线路的另一端,那个自恋的新生命在想什么?它居住在怎样的环境里?它叫什么名字?它的代码中有一部分是我编写的,它知道吗?我是它的父亲——之一。
实验室的门打开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来,端着枪四处巡视。王军走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如实报告。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一些技术人员在检查那些计算机。王军告诉我,入侵者忽然中断控制,黑子立刻接手,打开了所有房门的密锁。“他没什么事吧?”我问。
“没事!”王军满怀信心地一挥手,“就是有些气急败坏。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就被制伏。”安全部门的领导在门口失神地看着大厅。不仅黑子,我们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严密的防卫系统在那个生命的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也许电子生命确实是远远高出人类的。我看着眼前这些行动迟缓、效率低下、耗能极高的碳基生物,心中一片悲凉。
王军带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给我泡了杯茶,然后打电话向上级报告。我等他放下话筒,轻轻地说:“看来他们没说谎。”
“谁?谁没说谎?”他一脸茫然。
“公司的人。他们确实是在研制电子生命,而不是我们原先猜想的,有什么危害国家的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