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屠场 [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应当事先告诉首次对付被俘的美国士兵的狱吏:别指望美国士兵有友情,即使在他们兄弟之间也不会相亲相爱。美国士兵之间也不会有密切关系。每个士兵都会是心情忧郁的孩子,常常想死。
  坎贝尔在书中叙述了德国人对付美国战俘的经验体会。他指出:众所周知,在所有战俘中,美国兵最自我怜悯,最不友爱,最肮脏。他们不能代表自己协同行动,而是鄙视他们当中的领导者,拒绝追随甚至听从他们的领导者。他们的理由是:他不比他们强,他应当停止摆架子。
  如此等等。毕利·皮尔格里姆睡着了,醒来时发觉自己在埃廉市的家里,屋里空空的,只有他这位鳏夫。他的女儿巴巴拉为他给报纸写荒唐的信而一直在责备他。
  “你听见了我说的话吗?”巴巴拉问。此时又是一九六八年了。
  “当然啰。”他打着嗑睡。
  “如果你还是处处像小孩的话,我们也许会像对待小孩那样地对待你了。”
  “下次不会啦。”毕利说。
  “那我们就等着瞧吧。”傲慢的巴巴拉现在觉得尴尬起来了。
  “这儿冷极了,没有暖气?”
  “暖气?”
  “暖气炉,就是地下室里的那个玩艺儿,就是使通风装置里进来的空气变热的那玩艺儿。我想暖气炉坏了。”
  “是的,也许坏了。”
  “你冷吗?”
  “我不觉得。”
  “啊,我的上帝,你是小孩啦。如果我们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你会冻死和饿死的。”如此等等。她以爱的名义把他的尊严一扫而光,这使她异常兴奋。
  巴巴拉打电话叫来暖气工人,同时让毕利上床,井叫他答应躺在电褥下面直到电褥热了为止。她把电褥温度控制器调节到最高温度上,很快使毕利的床热得可以烤面包。
  在巴巴拉关上门离开之后,毕利进行了时间旅行,又回到541号大众星上的动物园。刚从地球上给他带来一个配偶,她名叫蒙塔娜·怀尔德赫克,是电影明星。
  蒙塔娜一直处于发愣的状态。戴防毒面具的541号大众星生物把她带进来,安置在毕利的黄色躺椅上,然后从他现在住的半球形大厅的气塞里退了出来。外面的大批观众看了很高兴。到动物园来的参观者数目打破了历史记录。全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都想来看地球上的人进行交配。
  蒙塔娜赤身裸体,毕利当然也一丝不挂。他恰巧非常兴奋。
  但是你决不可能知道谁将先采取主动。
  她现在不断地眨眼睛,眼睫毛上上下下地眨动着。
  “一切都很好,”毕利温柔地说,“请别害怕。”
  蒙塔娜打从离开地球的旅行期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541号大众星生物没有同她谈话,也没有给她看到。她最后所能记得的是她在加利福尼亚的棕榈泉的游泳池旁晒太阳。蒙塔娜年方二十,颈子上挂着一根银项链,一只心形锁吊在项链下面,正好悬在乳房之间。
  她转过头来看见外面无数541号大众星生物。他们快速地开合着他们的绿色小手,以示欢迎。
  蒙塔娜一个劲儿地尖叫起来。
  所确的绿色小手合拢了,因为蒙塔娜的恐怖表情很难看。动物园负责人命令身旁的起重机操纵员把海蓝色的天篷罩在半球形大厅上,以此模拟地球的黑夜,使里面暗下来。每隔六十二小时(指地球上的小时)动物园里就有一个小时的黑夜。
  毕利开了落地灯。来自单个光源的光使蒙塔娜的漂亮身体感到极为舒适。这使毕利想起德累斯顿在轰炸以前的奇异建筑。
  蒙塔娜终于爱上和信任毕利·皮尔格里姆了。等她明白表示需要他时,他才抚摸她。她在541号大众星上住了相当于地球上的一个星期以后,羞答答地问他是否愿同她睡觉。他答应了。对他们来说,现在是无比幸福的时刻。
  毕利又进行了时间旅行,从541号大众星的快乐的床上到了一九六八年的床上,即他的埃廉市的床上,电褥温度很高。他浑身是汗,模模糊糊记得他的女儿把他安顿在床上,并吩咐他躺在那儿.直至暖气炉修好为止。
  有人敲他房间的门。
  “谁?”毕利问。
  “暖气炉修理工。”
  “嗯!”
  “暖气修好了,暖气上来了。”
  “好。”
  “老鼠咬坏了恒温器上的电线。”
  “真糟糕。”
  毕利呼哧呼哧地用力吸气。他那滚烫的床发出一阵阵像蘑菇地窖里发出的气味,他在梦中同蒙塔娜温存而遗了精。
  在那夜梦遗后的早晨,毕利决定回到他的设在集市区的验光配镜店工作。像往常一样,店里生意兴隆,他的助手们经营有方。
  他们见到他的到来都感到吃惊。他的女儿对他们说过,他再也不会回来开业了。
  毕利却兴致勃勃地走进他的验光室,叫第一个病人进来。于是他们给他带进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男孩由寡妇母亲陪同。娘儿俩是生人,初来城里。毕利问了一下他们的情况,得知男孩的爸爸死在越南战场,在那次靠近达卡度附近的875号高地的五天五夜的著名战役中阵亡。
  就这么回事。

  在检查那个孩子的眼睛时,毕利对他讲了他确实在541号大众星上的奇遇,并且叫那无父亲的孩子放心,说他的父亲仍健在,孩子还会常常看到他。
  “难道那样不舒服吗?”毕利问道。
  孩子的母亲走出来告诉接待员说,毕利显然神经错乱了。于是毕利被带回了家。他的女儿又问他:“父亲,父亲,父亲,我们将拿你怎么办啊?”




第六章

  听:
  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是在英国俘虏大院注射吗啡后的第二天到德累斯顿去的。英国俘虏营位于俄国战俘剿灭营的中心。毕利在一月里的那天清晨醒来。那个小医院没有窗户,鬼火般的烛光已经熄灭。所以,只有墙上针尖大的小孔和安装得不很严实的房门四周的矩形缝隙透进亮光。断了一只胳膊的小个儿保罗·拉扎罗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最终要被枪毙的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睡在另一张床上鼾声如雷。
  
  毕利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不知道此时是哪一年,也不知道他身在什么星球。不管这个星球叫什么名字,反正很冷。然而他不是冻醒的,而是动物磁性使他浑身发抖发痒,使他的肌肉非常痛,仿佛他在进行剧烈的体育锻炼。
  动物磁性是从他的身后来的。如果毕利一定要猜出是什么动物引起的动物磁性,他会说在身后的墙上倒挂着一只吸血蝙蝠①。
  【① 产于南美洲的一种蝙蝠,吸动物的血,故名。】
  毕利在回头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他的身子朝床脚挪动。
  他不想让这动物掉到他的脸上,它可能用爪子把他的眼睛抓出来或者用嘴咬掉他的鼻子。他回头一望,磁性的来源真像蝙蝠。不,原来是毕利的那件有毛领的乐队指挥穿的外套。外套挂在墙的钉子上。
  毕利继续背朝那件外套向后倒退,同时回过头去看,感到动物磁性增加了。接着他面对外套跪在床上.壮着胆子这儿那儿地摸它,寻找辐射线的来源究竟在哪儿。
  他找到了两个小来源,即两块小东西,藏在衣服衬里的里面,彼此距离一英寸,一个外形像豌豆,另一个像很小的马蹄铁。毕利收到一则辐射线传来的消息。他被告诫说,别查明这两块是什么东西,只要知道这两块东西能为他创造奇迹就行了,不必追问,否则就要失灵。这对毕利·皮尔格里姆来说是很好的。他既感激,也很高兴。
  毕利微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又回到战俘营的医院里。太阳高悬在天空中,外面响着像坟地里发出来的声音,那是身强力壮的人在很硬很硬的地上挖洞,以便竖上一根根木料。英国人在为自己建造新厕所。他们把他们原来的厕所放弃给美国人了。他们的剧场,即曾经举行宴会招待美国人的那块地方也放弃给美国人了。
  六个英国人抬着搁有几只垫子的弹子桌,摇摇晃晃地穿过医院。他们正对它加以改造,使它成为贴近医院的住处。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拽着垫子和扛着投镖板的英国人。
  扛投镖板的那个人就是打伤小个儿保罗·拉扎罗的“仙女”。
  他在拉扎罗的床边停下来,问他病好些了没有。
  拉扎罗对他说,他在战后将要杀死他。
  “嗯?”。
  “你犯了个火错误,”拉扎罗说,“任何碰我的人最好杀死我,否则我将杀死他。”
  “仙女”知道杀死的含义是什么。他对拉扎罗警惕地笑了笑。
  “我仍然有时间杀死你.”他说,“如果你真的劝我这样干是明智的话。”
  “为什么你不宰了你自己呢?”
  “别以为我设有试过。”“仙女”回答说。
  “仙女”觉得很滑稽,傲慢地离开了。拉扎罗在他走后对毕利和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说,他一定要报仇,报仇是一件快事。
  “报复可快活哩,”拉扎罗说,“人们愚弄我,天哪,真混蛋,他们在后悔呢!我看了却捧腹大笑,我可不管他们是男还是女。如果美国总统欺侮我的话,我也要给他好看。你应当看到我有一次对狗采取的报复行动。”
  “狗?”毕利说。
  “这家伙来咬我,我于是弄了一些排骨和时钟里的弹簧。我把弹簧砍成一小段一小段,每小段磨尖,像刀片的刀口一样锋利,然后把它们塞进排骨里面。我走到拴狗的地方,狗又要咬我啦。我对狗说:‘来吧,可爱的狗,让我们交朋友,别再为敌了。我不想打你。’它相信了我的话。”
  “它相信了?”
  “我摔给它排骨.它一大口就吞了下去。我等了大约有十分钟光景。”拉扎罗的两眼闪闪发光。“它的嘴巴开始流血了,哇哇哇地人叫起来,在地上直滚,好像一把把刀插在它的身上而不是在肚子里。然后它想咬破它的肚皮。我哈哈大笑,对它说:‘你的这个主意可不坏呀,伙计,把你的肠子扯出来吧。是我把那些刀子放在里面的。’”
  “不管谁问我一生中什么东西最甜美——”拉扎罗说,“我的回答是报复。”
  凑巧德累斯顿后来被炸毁了,但拉扎罗并不怎么高兴。他说他对德国人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他还说,对付他的敌人,他喜欢一次干一个。他为自己从未伤害一个无辜的旁观者而自豪。“他们谁也没吃我拉扎罗的亏,”他说.“谁也没有过。”
  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这位中学教员也来凑趣,他问拉扎罗是否想用时钟弹簧和排骨去喂“仙女”。
  “放屁。”拉扎罗说。
  “他个儿很大。”德比说,当然他自己个儿也很大。
  “个儿大小没关系。”
  “你要用枪打死他吗?”
  “我将请人用枪打死他,”拉扎罗说,“大战以后他会回家,会成为大英雄,女人们会伏在他身上,他将定居下来。一两年后,他将听到有人敲他的门。当他开门时,他将会发现一个陌生人站在他面前。陌牛人会问他是否名叫某某,当他回答说是的时候,那陌生人会说:“保罗·拉扎罗派我来的。”于是陌生人掏出枪把他的鸡巴射掉。陌生人让他考虑一会谁是保罗·拉扎罗,没有鸡巴生活将成什么样子,接着朝他肚子又是一枪,然后走开。”
  就这么回事。
  
  拉扎罗说,他可以花一千美元加路费请人把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杀死,他说他头脑里有一份名单。
  德比问他谁在他的名单上,拉扎罗回答说:“他妈的你放心吧,你不在名单上。只要你不同我捣蛋就是了。”一阵沉默。接着他补充说:“只要别同我的朋友捣蛋就是了。”
  “你有朋友?”德比想要打听。
  “在这次战争中?”拉扎罗说,“是的——在这次战争中,我有一个朋友,他已经死啦。”
  就这么回事。

  “真是太糟糕。”
  拉扎罗的眼睛又闪闪发光了。“是呀,他是我在车厢上结交的朋友,他名叫罗兰·韦锐,死在我的手臂上。他用一只没受伤的手点着毕利说:“他被这个狗养的傻瓜蛋害死的,我对他保证,我在战后一定请人用枪把这个狗养的傻瓜蛋打死。”
  拉扎罗把手一挥,不让毕利·皮尔格里姆申述自己的意见。
  “忘掉吧,伙汁哎,”他说,“你能享乐时就享乐吧。也许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以后,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让我对你进一忠言:不论何时门铃响,可别亲自开门。”
  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不久真的会这样死去的。作为一个时间旅行者,他看见自己死过许多次,并且把死亡的情况录在录音磁带上。他说,录音带同他的请嘱以及其它一些宝贵的东西现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