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晨曦+番外 作者:泽诺可
廊折亭转,沉昔走得都快晕头转向,离前面相挽而行的两个人也越来约远,忍不住心中发涩。曾经好奇他除去安静和淡然之外的性情,却不想有一天看到后却是这种滋味——让人想逃,却又不甘心。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北边的屋子里隐约传来了咳嗽声。卿澈一惊,立刻丢下烨跑了过去。烨眼色略深,默默跟上,于是沉昔也跟在了后面。
有仆人急速而有序地进出屋内换水换药,碰见两人倒也教养良好地没有大惊失色。光线很暗,灰燥炭火味与古怪的植物煎水味熏得人舌根发苦。里间靠墙而置的雕花围屏榻上,一个憔悴的妇人被人扶着缓缓坐了起来。丫鬟才刚束起厚重的帘帐,便立刻有人迅速上前端水端药。卿澈赶紧脱下外袍,端过丫鬟手中的药,跪在榻边,一边给妇人喂药一边说着什么。妇人刚喝了一口药,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一般眼前一亮,略带笑意地转过头来。然而笑容尚未绽开,便立刻凝固在了脸上。
“叫她给我滚出去!”妇人发疯似的大吼,一把抓过卿澈手中的药碗向沉昔扔了过来。沉昔也不动,等着烨挡在自己的面前。青瓷花碗砸碎在瞬间已经支开的结界上,沉昔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对她的破口大骂置若罔闻,仿佛根本不曾听懂。
但当然事实上她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高灵力者几乎都能自动听懂人类的语言。可是,它们也只是语言。能力所限,人类的语言没有力量,哪怕它恶毒。
被烨带走时沉昔低低地叹气:“原来你还记得要过来。”烨微愣,像有些不明白她语气里的埋怨,却也没多问。
叫骂声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屋中一片混乱,沉昔便候在雪地中,百无聊赖地抬起头,仰望银灰天空。雪依旧在无声飘落,似乎是有意地往她身边凑。烨转头,刚好看见那些雪围着她月白的长裙旋转,如梦如幻,美丽得不真实。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清透,竟让他微微一怔,而后他先一步别过了头,微沉了脸色。
一时尴尬。好在卿澈从屋里急忙忙跑了出来。
她走得急,甚至没来得及披上狐裘外袍,只身着兔毛镶边的玉色紧身小袄裙。贴身的剪裁,包裹得体,越发显得她身段窈窕。积雪颇厚,让她有些站立不稳,身子软软前倾,被烨顺手接过。卿澈微僵,脸上霎时腾起惹人怜爱的红晕。她仔细站起身来才不舍地放开手,再抬头时已经两眼潮红。
“对不起!”她低头向沉昔道歉,眼中泪光轻转,“阿娘身体不好,有些急躁,还请你多担待。”
“没事。”
沉昔不愿多说,简单应过便不再言语。
她被安置在女眷所在的南苑傲梅阁,虽说风景最好,却离烨所在的北楼回风舍很远。沉昔皱了眉,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多说什么。
简单梳洗之后便已是傍晚,天色渐沉。晚饭全是卿澈亲自下厨,叠叠细瓷盘盏摆放在长条食案上,样样奇香,道道精致。沉昔不会用筷子,好在有木匙借用;从未吃过唐土菜,看烨吃得津津有味,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难以下咽。她自小吃食都有专人张罗,半道菜不会做,哪怕是和烨出行在外的四年,也要么由他张罗要么两个人一起啃干粮。看着卿澈娴熟布菜而烨沉默享用的样子,越发觉得心中闷闷。
她不喜欢见他和别人进入一幅画。
她其实隐约有察觉自己心中的某种心思,这心思在卿澈出现的情况下尤其明显。这一天以来别捏难受的答案就要呼之欲出,她却不愿意去面对,正出神着,眼前突然一晃,碗中多了一块玉色的鸡丁。卿澈也愣住了,刚才还绽如桃花的温柔笑容像是被瞬间冻在了脸上。而罪魁祸首却已经又开始扒饭,半个解释也没有。
沉昔不再多想,低头安心吃饭,突然觉得这菜似乎也没那么难吃,甚至好心情地耐着性子学着用筷子戳戳叉叉,连带晚上需要一个人睡那样陌生的屋子,好像也没那么令人厌烦了。
☆、后觉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睡好。午夜时分,屋外传来一阵骚动。沉昔警觉地起身,听见黑夜里几声刺耳的尖叫。扔摔东西的声音不时响起,轰闹的嘈杂声中有一个纤细带着哭腔的乞求声,以及一个沙哑粗暴的女声。
“赶她走!我知道她还在这儿!叫她给我滚出去!她是个不祥之人!!……”
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心中不是滋味。
再后,哭泣声变成了惊叫声。沉昔和烨赶到时,屋里早已一片狼籍。妇人已经晕倒,仆妇们正惊慌失措地想办法抢救。卿澈摇着那个妇人,泪如泉涌。
“我来。”烨走上前,在仆妇们惊惶的目光中支起了一个结界,将妇人罩于其中。烨翻开妇人的眼睑,片刻后无奈摇头:“这样只能暂防恶化,却找不出根本原因。似乎有什么束缚……我走之后,出现过什么异状吗?”
“没有,”卿澈吸吸小鼻子,含泪答道:“自我记事起,要真说奇怪,最多就是你奇怪了些,却也不曾有什么大事,哪知突然就这样了。兴许是有什么冲撞……”
烨略皱眉,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环视周围的家丁丫鬟们。尚未说话,卿澈便看出了他的意图,抢先答道:“不,他们都是母亲三年前才请来的。你也知道,母亲心善不愿签下死契,这里的人待不过三四年就会请辞,所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只有查探记忆了……”
“我不会随便动别人的记忆。”话还没说完便被沉昔冷冷打断。她终于能插入一句话,却有些不悦。烨说这话的目的很明显。所有的人中,就只有她一个人是“后觉”,可以随意查看记忆。
但此刻,她分外不想用。
“求求你救救她好吗?”卿澈上前抓住沉昔的衣服,满脸泪痕。
“她是我母亲。”
沉昔一愣,他和她的默契让她惊讶,并且也……嫉妒。“母亲”这个词有些刺痛她。沉昔默了片刻,下意识轻咬嘴唇,但终于还是走上前,轻易穿过对她根本无效的结界,然后将手放于妇人的额上。
于是,妇人的记忆便累累铺陈开来。
三十多年的记忆如白驹过隙,尽数掠过脑海。
家境下滑的清白人家,人见人谗的美丽女子,很老套的故事。未到及笈求亲的人便已踏破门槛,因父母仅得一女,甚为疼爱而迟迟未许嫁,未曾想到最终竟拖成一场祸事。
及笈刚过便被塞入迎亲喜轿,红肿着双眼去做那告老命官的第十四房小妾,只因家中还有被困做人质的父母。然而队伍一路吹打至镇北河边时,原本晴好的天空突然彤云密布,顷刻间风雨交加。河堤塌陷,浪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打散了迎亲的队伍,也几乎将岸上的所有人都被卷入波涛汹涌的河中。
喜事突然变成了集体丧事,可惟独只有她在几天后被发现完好无损地躺在家里。尽管全身湿透,却没有什么损伤,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镇里的人都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于是流言也开始泛滥,但也正因如此得以退下聘礼,虽于名声有损,却终究是因祸得福。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不久父亲因莫须有罪名踉跄下狱,家财也几乎被没收一空,母亲的忧劳成疾更是雪上加霜。她还来不及去恳求那老贼网开一面,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从未与男人接触过的她竟然有了身孕!犯下如此伤风败俗的丑事理当开宗祠逐族谱,却不知因何更是严重到要浸猪笼。于是在走漏消息的那天夜里,镇里的人们举着火把闯入她家,打砸摔抢,顺便把仅剩的值钱东西全部拿走。她病弱的母亲咳着血被活活气死,她则被他们捆绑着手脚,从屋子里一路拖到河边,一路血痕。
她哭着喊着直到沙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泪水流干,脸上木然。然而就在竹笼沉入水中的那一刻,本是枯水季节的河水却暴涨,突然间就淹没了一切。
再次有知觉仍旧是在自己的房中。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噩梦。然而当她挣扎着走出屋外的时候却绝望地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一次的洪水淹没了全镇半数以上的房屋,只能用惨烈二字形容。然而她却再次奇迹般的完好无损,甚至发现家中一夜之间多了很多的金银,足够她安稳地活下去。
她似乎顿悟,不再哭闹,从此深居简出,不再和村中的仍何人接触——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敢和她接触。
半年之后,她产下一名女婴,随已姓卿,取名为澈,意为清亮见底的水流。
卿澈自小孤僻,因为没有哪家人敢和这不祥的女人和她的孩子说话。烨是在卿澈快至两岁时到来的。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来到这个地方,又是从何处而来。那天黑云密布,下着瓢泼大雨,镇北的河水一夜暴涨,翻动灰色波浪,像是又要决堤。向来足不出户的女人却像是知道什么一般,带着她年幼的女儿冒着大雨来到河边。
她们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发现了一个浑身湿透了孩子。女人把他带了回去,养在了自己家里。
那时候的烨和唐土的人类一样都是黑发黑瞳,可他醒来后却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其余一概不知。女人将他收做养子,自外地高价请来教书先生与武师,用尽心力教他一切学识与剑术。
烨极具天赋,明明是正宗的唐土教学,却让他学出了老师也达不到的新境界,不论是学识还是剑术都是自成一派,仿佛是骨子原本装着其他东西,在接受了唐土的学识体系后将两者充分融会贯通,进而又创造出的新东西。但自沉昔看来,那武师还不一定是人类,这便能从一定程度上解释为什么以烨的年纪,长在唐土却能有这样的武技造诣。他虽有些沉默寡言,却很是沉稳懂事,对卿澈亦照顾有加,深受女人喜欢。
之后大段记忆都是这样平淡但温馨的记忆画面,少年和少女的脸庞交替出现,稚气的面孔逐渐被清俊和秀丽取代,看得沉昔心中莫名发酸。她羡慕着他们,同时又似乎是有些嫉妒的。
唐土的十三年,亦是彼境的九年,转瞬即逝。按照唐土传统,烨已到了弱冠之年,越发沉稳内敛、清冷如月,卿澈也到了及笈许人的花样年纪。女人自是早已将他视做女婿,只等着寻个合适日子提出定下。
一日卿澈又撇了丫鬟独自去偷看烨练剑,女人虽是恼她行为出格却也不忍阻拦,装作不知由她去了,谁想直到暮色低迷也没见两人回来。被派出去搜索的家仆亦毫无所获,一宅子人慌如热锅蚂蚁。直到午夜时分,一身伤痕的烨才背着疲惫不堪的卿澈蹒跚而归。寒风凛冽,夜色似乎从未如此张狂,而嗤嗤爆裂的烛火下,他的墨色长发竟然泛出幽蓝光泽,而他的瞳色,也不再是人类的墨黑,而是夕阳的橘红。
这不再是那个沉静寡言的弱冠青年,他全身散发着夜风般清透却又冰冷的陌生气息。
他不是人类。
沉昔无法从女人片面的记忆里得知烨获得力量的经过,但那一天的确改变了一切。不久烨便离开了小镇,即使是卿澈也无法阻拦。她和女人一起将他送至镇口,仿佛生临死别。
“下个月,我便到了及笄,烨连一个月也不能多等吗?”少女捉着他的手不放,低垂的眉眼里,忧伤无处可藏。
他已削短了发,身覆与自己第一次见面时所穿的墨色长袍。他微微皱眉,目光却坚定:“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如此……那我等你,”她扬起玲珑小脸,眼中泪光粼粼,“我等你回来……你不用劝……”见他要说什么,她连忙打断。
“烨说过这世上只有一个阿澈,可还做数?”
“作数。”
“烨说过阿澈最重要,可还做数?”
“可是……”
“如此,”她再次打断他的话,眼神坚定,“便等着你回来。不论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一直等着。”
他眼中有震动,愣了半晌,终究再说不出什么,只上前一步,默默搂了她一下,转身离去。
直到人都看不见了,卿澈才几乎瘫到女人身上,深埋下脸,细细呜咽。
“母亲,阿澈真傻……”
女人只是叹息。
“眼见失去而不可违逆,可恨苍天不公!若能再次相遇,阿澈一定不管不顾,不再放开……”
在此之后,就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