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出书版) 作者:温世仁(出版)
原来三人来到森林出处,前方良木已尽,却哪有什么野村客店之流。举目所见是一大片平原台地,时逢初夏,平原上油然碧草根根笔直、野野丛生,草深处可没人,草至浅处也及腰际,浓密狂草遮蔽住三人目光不能及远。荆天明遂解下腰间所系青霜剑,连剑带鞘插入地下,使一个金鸡独立式稳稳踏上剑端放目远眺。他不看还好,这一望不由得他不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陌陌荒原,草连着天、天连着草,百里草绿之中连树木都不曾见得,再不提更有他物。
“怎么样?怎么样?看见人家了吗?”高月见荆天明收起青霜剑,忍不住着急问道。荆天明沉默的摇摇头。高月一抹泛红的双眼,紧抿双唇,竭力掩饰心中失望,追问道:“那么一定有看见道路了?羊肠小径也算喔。”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摇头。项羽见荆天明如此表情也不多问,索性坐倒在地,抱头苦思起来。
三人至此除了前进已无退路,几经商议,终究决定折返森林补足水囊食物。临行前荆天明唯恐三人走散,提议撕下各人身上袍服前衿后襬,卷成长索系在彼此腰间,这才步入眼前这铺天盖地而来的草林。
荆天明等人初时还自恃准备充分,三人并肩踏草而行,间或谈笑。但走不到一炷香时分,两旁蔓草越发拔高起来,渐渐拂过腰际膀间,随着草越漫越高三人也越发沉默,就连平时最爱吵闹的高月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时刻留意别被芒草割伤脸面。荆天明注意到此,当下改横为纵,换做自己打头为高月拨草辟路、项羽殿后随行前进。再走半日,荆天明心知不好,宝剑虽能轻意将掩过自己的野草劈开,但几个时辰下来手臂却早已隐隐发麻,一堵一堵的草築高墙却依旧没完没了的逼近身来,有时压得他几欲窒息,有时却又让他产生瀚海漂流、载浮载沉的幻觉。
走得几日下来,三人竟是谁也不曾言语。夜间极节省的吃过干粮饮水便匆匆裹衣而睡,日里等得金乌升起便赶紧朝东而行,怎奈这广袤无边的草原台地竟化作了深邃迷宫,总是要到夕阳西沉,三人才又发现太阳并非在自己后方坠下,不是偏左、便然偏右,竟似是连头上一轮红日都跟着这片莽原联手嘲弄他们一般,如此十数日下来,三人若非彼此相伴,早已发狂。
这一日,三人几经推让终于半强迫的将水囊推到高月手中,荆天明、项羽二人眼看着高月吞下最后几滴琼浆,毅然决然的拉起半瘫在地上的高月继续往前走。
在口干舌燥、眼冒金星的情况下,又向前硬撑过两日,项羽袋中虽仍有干粮,却是谁也吞不下去,三人尽日嚼着草茎,只为求得连唇也润不湿的水。到得后来,荆天明再也无力使剑,高月仅仅是抓着腰间长索跌跌绊绊的被拖着前进。
再行不远,众人已逐渐麻木,项羽突然停下脚步发狂也似的掘起脚下的草地来,高月、荆天明愣了一下,立即会意开始跟着挖起土来,什么青霜剑、什么宝刀,此时都化做了掘土的工具。霎时间土石奔走、草沫翻飞,三人合力奋战不知过了多久,地上才终于现出一个一人来深的洞。只见项羽从洞中探出头来,对着高月那双充满希望的大眼睛苦笑,荆天明、高月虽然失望至极,但还是使出最后的气力将项羽拉出洞来。
至此谁也没有力气再动一动,也不愿再动一动了,三人纷纷往后一仰,任凭自己躺落在那刚掘出来的沙尘土石、残花败草之间。
“想不到啊。想不到。”项羽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高月也说。
“想不到经过这么多事,我都活下来了。”荆天明说。
“秦楚之战没杀死我。”项羽说。
“看到传说中的月神乌断,也没要了我们的命。”高月说。
“真没想到今天……”荆天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三人又复沉默,只是一径的仰望着天空。
天空仍旧如此浩瀚,白云苍狗在荆天明脑海中一一闪过。他想闭上眼睛,又怕闭上了就再也打不开了;他想关上耳朵,又怕从此听不见高月、项羽的呼吸声,日华在天空褪去了颜色,夜色终于展开双臂将草原完全抱住,繁星满天。
在将睡未谁之际,忽然有人开了口。
“啊,有蟋蟀。”那声音有气无力的说道。
“在哪里?”另一个人有气无力地问道。
“在我脸上。”
“……打它啊。”
“打它干么?拉它陪葬吗。”
“哼哼……哼。”
“哈。”
时值中夜,正是夜色最浓之时,点点星光像是被谁关掉似的,四下突然漆黑一片。高月将手伸到自己面前却一根手指头也看不见,一会儿她十分确定有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闪过旷野,一会儿她又不那么确定,就在她刚刚要成功说服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时候,那声音却又忽前忽后的响起,而这一次高月十分确定,她听见有人在哭。
“有鬼!”高月想到鬼,碰地一下跳起身来,紧紧的抓住了荆天明的手臂,语无伦次的喊道:“臭包子……有有有有有……”
“嗯?”荆天明回道:“喔,放心拉,世界上没有鬼。”
“就是嘛。”项羽也说道:“何况等不了多久你也就变成鬼了。”
“真的有啦。”高月听起来就快哭了,“你们听,鬼在哭。”高月的话语才落,荆天明、项羽两人果然听见一个好久以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就在他们的身边。
“咩……”
“咩咩……咩……”
这一下荆天明跟项羽也碰地跳起身来。
“天啊!有羊。”项羽欣喜万状的喊道。“有羊就有人!”荆天明随即解下绑在自己腰间的长索,反套在羊角上,“快,大伙儿跟着羊走。”三人旋即摸着黑跟着羊走,走不多时,果然不远处的草原上,有一小片烧成空场的地方亮着营火火光,火光中三人互见到彼此衣衫残破、脸上表情困顿不堪,想起片刻之前的遭遇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哪,薄粥马上就好。”方面宽额的中年妇女在灶旁伸动长勺,一边搅拌着锅里的薄粥,一边和蔼的跟荆天明等人说着话,“我想你们一定饿坏了吧?”
“小玉!”中年妇女转头过去喊着在屋子里乱窜的小女儿:“别在那儿乱,去打点水来给大哥大姊们煮茶喝。”
“好啦。娘。我这就去了嘛。”小玉嘟起圆圆的嘴唇,慢吞吞的向放在屋角边的水桶走去,走过蹲坐在大门口的老猎人身旁时,还刻意放慢脚步向爷爷求救。老猎人看到小玉脸上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呵呵一笑逗她道:“乖孙女,听你娘的话儿,快去。爷爷会帮你看着这些客人,不会让他们趁你不在的时候跑掉的。”
“不用了啦。”高月连忙说道。
“怎么不用了哪?”中年妇女催促小玉道:“你还不快点儿去。”
“我看这样吧。”荆天明蹲下身子跟小女孩说道:“我陪你去,顺便帮你提水回来,你说好不好?”中年妇女本来还欲阻止,但看见荆天明脸上诚挚的神情,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荆天明拿过水桶,跟着小玉正要出门的时候,却听得一个声音在屋外喊道:“周大婶。周大婶!”
“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嗐,杨大婶她们家来了客人啦!”一个矮胖胖的圆润妇人,一脚踩进门来。
“是李大婶啊,你……”煮粥煮到一半的周大婶搁下锅勺,才刚要回话,又被打断,“唉唷!”那李大婶还没站定,便尖着眼儿瞧见了荆天明、项羽一行人,顿时忘形的又大叫了起来:“怎么着?你们家也来了客人呀!”
“杨大婶!杨……”矮胖妇人见状连忙转身踏出门去,作声喊道,喊到一半却忽然又住了嘴,回身探进门来,将音量放得小声点儿摆手说道:“对了周大婶,我是要来跟你说,大伙儿都在杨大婶那儿,杀鸡宰羊准备要请客人吃饭,你们待会儿一起过来。”说完手扒着门框要走,想了想又回头,用手指着荆天明、项羽、高月,说道:“你、你、还有你!等会儿可要一起过来喔。”李大婶这才兴兴奋奋的笑咧了嘴转身出去,脚下加劲,一路撒开了嗓门喊着:“杨大婶!杨大婶!多杀两只鸡!周大婶那儿也有客人,瞧瞧这个好喔!”
门边的老猎人喷出一口烟,呵呵一笑,拿烟杆碰碰墙角,对愣在原地的荆天明说道:“我看你们得快点儿去打水,不然等会儿茶还没烧热,李大婶又来催啦。”
原来三人在草原遇难以后,幸得遇上出门放牧的周老汉,这才绝处逢生。据周老汉所言,他们几户人家本是燕国子民,只因受不了连年征战,所以才避到了荒山野岭之中另辟地方居住。几番言语之后,荆天明方才知道三人迷途之下莫名其妙的进入辽西领地,周老汉相询三人的遭遇,当下收拾羊马骆驼,带领三人回返到众人居住的山中村落来。
这山中小村不过十来户人家,皆以猎牧为生,其中便以那杨大婶家最为豪富,但所谓豪富也不过就是二十来只羊、五六匹骆驼,跟自养着的一些鸡罢了。由于地偏境远,一年间难得一次碰上无意路过的旅人,村人总要几番盛情款待方能罢休。这时,荆天明等在周家一行人的带领下走上山间小径,穿过几户人家,那杨大婶的家渐渐在山脚中露了出来。
杨家的小伙子正跟几名邻居合力在院子里宰羊,远远瞧见周老汉一行人来了,便不停的跟他们挥着手。
“好俊的马啊。”周老汉眯起双眼瞧着拴在院前的两匹骏马,对着杨家小伙子赞叹道:“什么时候你们家添了这一对宝物啊?”
“周大叔说的是哪里话儿。”杨家小伙子露出羡慕的眼光,轻轻抚摸着系在大树下的一匹剽雪白马、一匹灰斑马说道:“咱们家哪儿买得起这样两匹好马,这是客人的。”
荆天明、项羽也走上前去,对这两匹马赞叹不已。两人正看间,忽然大树树干后头伸出好大一个黑色马头,那黑马张大了鼻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甩了几甩,这才懒洋洋地从烂泥地上站了起来,就往荆天明身边挤过去。
“宝剑配烈士,香车配美人。”项羽看了这马不禁失笑,对荆天明取笑道:“人都说动物最有灵性,这话儿果然不假,我看这马儿就非常适合你。”原来这马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长着癞子,看起来黑黝黝的,除了长癞,浑身上下还沾满了烂泥巴,四条腿里头还瘸了一只,与其说它是马倒不如说它长得像驴还比较贴切一点儿。
“好嘛,你看我,只顾着看马了。”杨家小伙子拍了自己的脑袋一记,冲着身后屋子高声喊叫道:“乡亲们,他们人来啦!”此话一出,杨家大门屋内、前场后院,羊圈骆驼栏里头,跟变魔术似的,哗地一下子涌出二十来个村民,个个都把荆天明三人当作自个儿家人、好友一般欢迎招呼。
“请进请进。”
“茶已经煮好了。”
“别客气!拿这儿当自个儿家一样啊。”
“粗茶淡饭,没什么好招待的。”
“哎!你怎么说这个话,这是杨大婶家呢,不是咱们家呢。”
“唉唷,你瞧我说的呢。”
二十来个人七嘴八舌的一面抢着说话,一面把三人死扯硬拉的拽到屋子最中央坐下。热情的村民们忙着端碗拿筷、添酒夹菜,虽然端上来的菜肴无非只是些野菜,杂粮面什么的,热黄酒也筛的不够干净,但吃在荆天明嘴里、喝在项羽口中真可说是此物只应天上有,难得几时到人间;婆婆妈妈们围着高月左一句“可怜啊,怎么受了这种苦。”右一句“好姑娘,真是难为你了。”把个高月听得热泪盈眶,妇女们又逼着她死吃硬吃,只要高月手中的碗露出一点空隙,立刻就有人拿食物把位置用力填满。
另外三位客人也受到村民们热情的招待,坐在主人杨大叔、杨大婶身侧的一对男女,俨然是一对夫妻,男的约莫三十五、六岁,女的看模样年纪也只比男的小上一些,夫妻俩的衣着十分光鲜,显然外头那一对骏马是他们的了,两人身后还坐着一位丑老婆婆,眯眼驼背,作一身仆从打扮。
当高月、项羽一个在低头猛吃、一个喝到酒酣耳热之时,荆天明却注意到这对夫妻举止不俗,腰间皆系有长剑,不禁留上了神。那男子穿了一身青布袍,双目炯炯,除英气外还流露出一股书卷气,那少妇娟秀文雅、面目姣好,只是眉间略带愁苦,像是有什么无限心事似的。
荆天明移回目光再看那男子时,不小心却与他四目交顾,原来那男子也正自看着自己。那人一笑说道:“小兄弟,看你的模样也是习武之人吧?”荆天明习武虽久,但如此与一位萍水相逢的江湖人士这般攀谈,还是头一遭,些些犹豫一番,这才说道:“在下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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