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出书版) 作者:温世仁(出版)
“是吗?你这样想?”高石然问道。
“嗯。”荆天明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我跟端木姑姑认识很久了,她脾气虽怪,却不是个坏人。”
“是——吗?”高石然又叹了口气,“我倒可以理解端木掌教的心事。我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三岁的时候就被仇人带走,从此音讯全无。虽说我认为她早已经死了,但少嬅却坚持女儿还活着。我常常想若是她真的还活在世上,却变成了一个品德不端、邪正不分的人回来相见,那我到底该不该认她呢?……或许,……或许还是端木老爷子做得对吧?”荆天明听了高石然打从心底说出来的这番话,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打从第一次见到颖川双侠起,直到现在从没能在马少嬅的脸上见过一丝笑容的原因。面对高石然的沉默,荆天明也只能以沉默相对。两人走着走着,高石然突然也学荆天明伸脚踢开路上的小石子,微笑着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庸人自扰……庸人自扰。”
但有时候事情偏偏就是这样,越是想忘的事越是挥之不去,越是不想忘的事情反倒消逝得越快。谁都不曾发现,卫庄就躲在桂陵城门口附近一处民宅的阴影之中,目送着端木蓉离去。
“师姐,”毛裘与端木蓉两人一人骑着一头花驴并辔而行,漫步出城,“你还没说我们要去哪?”端木蓉道:“我已下定决心,要去找一个能传我衣钵的人。”
“喔。”毛裘隔了片刻,有点儿不解地问道:“那为什么不传给荆兄弟呢?师姐不是还满喜欢他的吗?”
“跟喜不喜欢无关。”端木蓉摇头回道:“总之,我不在桂陵城找。”
“为什么?”毛裘又问:“我看最近有很多厉害的人物都到桂陵来了呢。”
“这些人都是来打仗的,十个里面倒要死九个半。”若是不认识端木蓉的人,难免会觉得这女子说起话来有些冷血,“剩下那半个这次不死,下次还是会去送死,教会了他焉能将我的医术流传到后世?”端木蓉伸手拍了拍驴背上颠来颠去的包袱,说道:“我的《素问》一千年、不!甚至是两千年之后,都会有人读的。”
卫庄眼见着端木蓉离去的背影被城墙挡住,下意识的又换了个位置,瞥眼间却看见除了自己之外,城墙上还有一人极其专注的也在目送端木蓉离去。那人只手按剑,正是自己的师兄盖聂。卫庄轻叹一声,又将目光移回那离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青衣女子身上,直到再也瞧不见为止。在这一次送别之中,卫庄知道盖聂是瞧不见自己的,但卫庄不知道的却是,在他离开之后,盖聂一人还独自在城墙上伫立了良久良久、良久良久。
随着荆天明、高石然越走越近,远处田埂上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墨家钜子路枕浪带着弟子方更泪、秦照二人,正挥汗如雨的亲自跟黄家屯的农民们一齐采收稻谷。几人身上的黑色短打本就褴褛,再和上了田土、稻秆与草渣等物,远远瞧去,荆天明竟分不出几十个人中,哪个是真正的乡民?哪个又是墨家钜子路枕浪?
“原来是高兄。还有小兄弟也来了。”倒是路枕浪先瞧见了高、荆二人,停了镰刀、直起腰来开朗的道。“路先生,别来无恙?”高石然也报以微笑,竖起拇指赞叹道:“曾几何时,路先生改行作了农夫?这一手镰刀功夫可使得不错啊。”
“高兄这话儿说到小弟心坎里了。”路枕浪哈哈一笑,将脚从田里拔了出来,却是连双鞋也没穿,“我倒想作农夫呢,等哪一天天下太平、没有战争了,我定然专心种田去。”路枕浪说得那么自然,使得荆天明不由自主的眺望了一番四周开阔的田园。
“大伙儿都休息一下!”路枕浪挥手冲着田里头工作的人叫道。“吆!”众人齐声吆喝了一声,纷纷离了田土,来至田边的瓜棚下稍作休憩。路枕浪的弟子中秦照年纪最轻,每个上来休息的人秦照都一一用葫芦瓢递上解渴的物品,待到所有人都喝过了,秦照这才也递了一瓢给路枕浪。荆天明定睛一看,勺子里不过是普通的白水罢了,路枕浪却喝得香甜。看着路枕浪的脸,荆天明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方才在官廨儒家弟子递给盖聂的那碗香茶来。
“高兄找我有事?”路枕浪咽下勺中最后一口水后问道。见高石然无声的点头,路枕浪便简洁的交代方更泪、秦照二人道:“还是老样子。谷子、稻秆分开,谷子不食不籴、稻秆完全晾干。收拾完便早些种上豆子。”说罢便邀请高石然、荆天明随他同行,往黄家屯村落而去。
“高兄忧心很重啊。”路枕浪边走边把玩着手里短棒问道。“是啊。”高石然一入村庄田舍之间,便仔细观察这几日墨家军停留此处的原因。只见苏北海混在年迈的老人妇女之间,有说有笑的正劈着一堆放倒的大毛竹制作竹钉;而年轻英挺的墨家弟子花升将、杜令飞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农民们一同掷石为戏。杜令飞身前划地为格,格分斜、中、前、右四位,乡勇们五人一组,齐听花升将口令。花升将大喊一声“斜!”,便有五人并步向前,投掷手中石块,杜令飞在一旁教导乡民掷石之法,不求力大迅捷,但求五人手中石块同时落在“斜”格之内。若是成功,乡民们便欢欣鼓噪、拍手叫好起来。
荆天明一眼便望出站在花升将身后那人正是自己的好兄弟项羽。项羽身畔还有一人极为眼熟,却是那日帮自己补衣的美貌女子紫语。两人正极为相熟似的攀谈着。项羽见荆天明来到,又不停的打量自己跟紫语,不禁有些腼腆起来,但还是带着紫语一块儿走来与许久未见的高石然寒暄。三人聊过几句,高石然瞧着紫语说道:“这位姑娘,仿佛不是当时那位吧。”荆天明知高石然说的乃是高月,忙回道:“不是、不是,这紫语姑娘是……是我另一个……朋友。”项羽听荆天明竟然也识得紫语,略感诧异,紫语微微一笑,并不分说。
“训练乡勇?有用吗?”高石然待到路枕浪巡视一番,复又站定,这才开口。“怎么没有?”路枕浪纵观全局,缓缓说道:“子墨子言,坐守围城有十四个条件。城墙高厚、濠池宽广、粮草足三月以上、百姓安乐、父母之坟俱在城中、山林草泽饶足,这几点桂陵城都相当符合。”高石然犹疑的看着那些喧闹的乡民,又道:“这些人……真的能打仗?”
“没有要他们打仗。是要他们守城。”路枕浪道:“高兄刚才从端木老爷子那里来的吧?端木老爷子到现在都没想通,我们要的是守城,而不是打仗。自己的家园要自己人来守,乡民们参与或有致胜的把握,但若连自己人都不肯守,那便必输无疑了。”
“作兄弟的今日来到不为了这个。”高石然点头说道:“听说路兄在那日英雄会上,与鬼谷秋客柳带媚交上了手。”
“鬼谷四魈。”路枕浪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有些滞怠,“绝非易与之辈啊。”
“尤其是那夏姬白芊红,令人可畏啊。”高石然停了一下又道:“兄弟跟四魈中的春老有些过节,故已打听过一些四魈的端底。路兄可知那白芊红的来历吗?”路枕浪听高石然这么说,眼前一亮。荆天明、项羽和紫语三人也都极为专注的听高石然继续说下去。
“诸位可曾听说过战国魏惠王时,孙膑与庞涓的故事吗?”高石然叹了口气问道。项羽这些年来立志习学兵法,焉能不知这两位用兵如神的前辈?当下点头说道,“高大侠说的是庞涓深忌其师弟孙膑才智,设计刑刖其足,后为孙膑万箭逼迫自刎於马陵道的故事吗?”高石然道:“正是。”项羽不解地问道:“这故事脍炙人口,但不知与那白芊红有何关系?”
“唉。”高石然续道:“夏姬白芊红正是他们的后人。”项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猜道:“莫非这白芊红是孙膑的后代吗?”
“不!那白芊红乃是庞涓的子孙。”高石然道:“想那庞涓自刎于马陵道后,遗下一子一女。庞氏深恐其子步上丈夫后尘,又不舍使其家道断绝,便留下遗命,庞涓所留下的兵法神书此后传女不传子,代代由家中长女相继。这也就是白芊红虽是庞涓嫡系子孙,却为何不姓庞的缘故了。”高石然盯着项羽问道:“小兄弟可知这孙膑与庞涓第一次战场相遇,是在何处?”项羽苦苦思索了一下,答道:“应是在齐威王二十六年,齐军为解赵国之急,出兵攻打魏都大梁,史称围魏救赵。”高石然续问道:“没错!那么小兄弟可知齐魏两军于此役中在何处血战一场?”
“是在桂陵!”项羽以拳击手惊叫出声,“便是在这儿!桂陵城!”
“是啊。”高石然又叹了口气,“这你们就明白了吧。白芊红此次说是为秦国效力,实则是为前人雪耻而来。她会以什么手段相抗?令人堪虑啊。”众人听高石然说完皆是面面相觑,连路枕浪都为之动容。众人想起那日英雄大会,秋客柳带媚不过替白芊红转告一句话,路枕浪便不得不放柳带媚安然离去,都觉得虽还不曾见过白芊红本人,却都感到步步皆在她的计算之中。
之后,荆天明自告奋勇和项羽、紫语一块儿留下,共同进行墨家军的防御工事。高石然却在离去之前,轻声附在路枕浪耳边说道:“依我看来,白芊红派来的奸细绝不止柳带媚一人,如今三教九流之徒聚于桂陵,路兄要小心加上小心啊。”
第六章 鬼谷四魈
卫庄那夜离开了桂陵城,一路上脑海中尽是端木蓉远走的模样,想那背影何等潇洒飘逸,继而又念及盖聂站在墙上的形单影只,心中阵阵百感交集:“不料我师兄弟隔了这许多年,又爱上同一位女子。偏偏这女子无意男女情事,竟是谁也不爱。”心中既觉枉然,又感可笑,明明是迎着亮月清风行走,却觉得眼前道路没完没了的萧索。
在翻来覆去的思索之间,渐渐行到无人之境,至此已将桂陵城遥遥抛弃在后。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卫庄见道旁立着一人一马,当下收摄心神走了过去。那肥马生得壮健抖擞,马背上披有黑色亮皮马鞍,鞍上挂着一小袋干粮、一只牛皮水袋,一会儿踢踢地上泥沙、一会儿又昂首喷气显是极为不耐;相较之下,那牵马之人却泥塑也似的伫立不动,只把个两眼紧盯住卫庄。
卫庄走近那汉子,注意到对方颈侧刺有一青色图案,约莫是半个巴掌大的獠牙鬼面。那汉子朝卫庄微微颔首,一声不吭的将手中缰绳交给了卫庄。卫庄更不打话,翻身上马,提缰急驰。方跑过一个时辰,跨下骏马刚有些喘,路旁已见另外一人一马静候相待。这人见卫庄来到,将右手袖子高高卷起,露出上臂的鬼面青纹,向卫庄抱拳致意。卫庄微微一笑,也不多问,立时便换了坐骑继续朝濮阳城的方向赶路。沿途避过村落小镇,专拣穿林靠野的小径而行,皆是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人接应。那些牵马之人有的看似平凡无奇,浑然寻常百姓模样;也有满脸横肉、神态惫懒宛如恶棍地痞者;更有些人看来气派不俗,竟似名门弟子。这些人老少雅俗,各不相同,看似彼此全无干系,却都在身上某处纹有一模一样的獠牙鬼面纹路。
卫庄一路上连换坐骑,彻夜不息的全速飞驰,终于在清晨的微光中来到了黄河之畔。甫一下马,就见一个梢公头戴斗笠,用力将皮筏推落河中。那梢公跳上皮筏,摘下斗笠朝卫庄哈腰躬身请他上船。斗笠之下是一个天生的光头,光头之上赫然又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黥纹。
卫庄舍马登船,那皮筏载了两人吃水极深,黄河水流又急,但控在那光头梢公手中却是平稳异常,那梢公一篙撑去皮筏登行得有一引之遥。想来那梢公若非天生神力,便是身上附有上乘内功。卫庄见他掌舵行船之间呼吸不乱,心中暗自想道:“不意鬼谷门中,随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便有如许身手。倒是不得不防。”
如此又复弃舟换马,待卫庄抵达濮阳城时已是隔日晌午时分。两名鬼谷弟子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见卫庄来到,各把左掌向外一翻,露出掌心上鬼面图腾,也不说话,便领着卫庄勒转马头,向濮阳城西秦军驻扎之处而去。
偌大旷野之中,数千营帐齐整密布,巾旗若林在风中打得劈啪作响。帐前空地设有一座五尺高台,左右两端各插一面黑色大旗,左首旗面上绣着秦军火焰图腾,右首旗面则绘着一张极大的青色鬼面。高台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如海,竟是数以万计的兵卒,身穿黑色铁甲,在两名秦国将领带队之下面朝高台而立。此时灼日当空,艳阳赤辣辣的泼将般洒下,把一片黄土大地烤得热气蒸腾,放眼望去,唯见千万铁甲射出点点耀眼白光,却无有半丝声息。
两名鬼谷弟子将卫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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