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误 作者:魂在江南(凤鸣轩03-07完结)
不过,全天下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们那样亲密的原因,并非是多么手足情深,而是我的好儿子,为了防止我暗害他的兄弟而选择的无奈之举吧。
真真是我的好儿子呢!
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他可以原谅戚姬母子这些年针对他的明枪暗箭,可以原谅他父亲这么多年对他的冷漠无情,却为何独独不能原谅我无奈的疏离呢?
他连存心害他的人都包容了,为什么却独独跟我过不去呢?
他究竟知不知道,看着他对我的畏惧和疏远,我甚至渐渐开始后悔,当初自己不曾死在戚姬的算计之下?
我想,时至今日,我才算是彻底没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了。
“母后,您在想什么呢?”我的儿子的声音,此刻在我听来,已经仿佛远在天边。
我缓缓地回身,向他展开一个无奈的笑容。我知道,此刻的我一定是极其狼狈的。华丽的宫锦已经遮掩不了我满身的疲惫,精致的妆容也已盖不住我一脸的风霜,我今生的热情,终究是耗尽了。
“我累了,你们回去吧。”我实在无法对着那张酷似戚姬的面孔挤出笑容。这么多年的恩怨,哪能说忘就忘了呢?
“孩儿告退。”两个年轻的声音同时响起,我甚至分辨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我儿子的。
殿门关闭之前,我急急回头,没有看到儿子的背影,却恰恰撞上了赵王神秘莫测的笑容。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像极了第一次在田野中看到一条活生生的毒蛇的时候,那样的恐惧和无力,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是强大的,只有我一个人孤立在旷野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太后。”窗纱微动处,殿中已经多了一道人影。
我懒懒地回身,盯着他极易让人忽略的身影,一脸万事不关心的漠然:“什么事?”
来人平静地递上一枚精致的竹筒:“这是赵王想要传递出去的消息。”
就知道他不会甘于平静的。我毫不意外地接过竹筒,打发了来人出去,冷冷地笑了起来。
“平安,大事如旧,兵马勿忧。”
短短的几个字,并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却已经足够让我确信,他从未有过放弃造反的念头了。
我的傻儿子,你可知道,与你日日同寝同住的,是一只连利爪都不愿意隐藏的猛虎?我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他手中的利剑刺穿你的胸膛,你会不会后悔自己今日的仁慈呢?
虽然很好奇,我也不过是想想罢了。我又岂能真的允许自己看着亲生儿子落入敌手而坐视不理呢?
…
只要赵王存在一日,我便一日寝食难安。这个人,我实在不想再看到了。想到他方才离开之前的那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便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落到他的手中一样。这样的感觉,该死的难受!
“阿其,你拿我的信物出宫去告诉禄儿,要他三日后休沐之日,邀皇帝去京郊狩猎,懂吗?”既然等不来我想要的机会,我也只得主动出击了。
我偏不信,盈儿真的能做到将赵王保护得滴水不漏!他若有那般能耐,我也用不着日日替他悬心了!
三日的时光,若是有心事未放下,那便是每时每刻都心如汤煮,度日如年;可是当你下定了决心,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时候,再长的时间也便是白驹过隙般的微不足道了。
三日后,听到皇帝的仪仗已经出了宫门,而赵王仍在宫中酣睡不起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一局,我虽然未必赢,但是我的傻儿子,却是毫无疑问的输定了。
不过是片刻的工夫,侍卫来报,赵王暴毙宫中。
我的心中,并没有多少感怀。
这么多年,我手中的亡魂多不胜数,再添他一个,又算得什么大事呢?
眼下我需要担心的,只是我儿子回来之后,肯不肯与我干休罢了。
他必定会恨我,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此时的我,已经不在乎这些。我只需要替他扫清道路,至于他承不乘我的情,我已经不敢抱什么希望了。
“放我进去,让那个毒妇出来见我!别拦着我,我要杀了那个贱人……”一个尖利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钻进了我的耳朵,我不由得冷笑了起来。
想不到,永巷之中的消息,竟然也会这样灵通呢!
“让她进来!”我站起身来,浅笑着迎向了殿门外刺眼的阳光。
“是你杀了我的儿子,是不是?你这个毒妇,还我儿子命来!”一个干瘦的身影闯进了未央宫的大殿,指着我的鼻子恶毒地咒骂。
我却并没有像平日一样,对她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情。
对于将死之人,我是不会吝啬一点耐心的。
在刘庄的田地里耕种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斩草若不除根,来年的野草会疯长得更加厉害,先前的所有工夫,全都可以在一瞬间付诸东流。
我是不会给她机会翻身的。
“不错,你的儿子,是我杀的。在你选择了与我为敌的时候就该知道,你们母子不可能与我共存。好妹妹,难道你时至今日,还不曾做好最后的准备吗?”我懒懒地倚靠在卧榻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上冰冷的护甲,嘴角噙着一抹迷离的微笑。
大概是我的平静感染了那个疯狂中的女人,她终于不再狂呼乱叫,而是几步跨到了我的对面,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那么如今,你可算志得意满了?”
“当然没有,”我的眼中闪过无奈,“你还活着,这比你儿子活着更让我不舒服。”
那个女人眼中的疯狂彻底褪尽,一身咄咄逼人的冷冽之气也很快收敛了干净:“你想怎么样?”
八八、怜赤心,来路岂堪再回首
“母后!”我的儿子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未央宫的大殿。
我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皇帝,在宫里没命地跑来跑去像什么样子!知道的说是你冒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母后死了呢!前前后后这么一堆奴才们跟着,你也不怕让人看了笑话!”
“母后,”盈儿站住在我的面前,定定地看了我半日,方才神色稍定,“母后,旁人都说你杀了三弟,他们是胡说八道的,是不是?三弟的事,跟您没有关系对不对?”
我站起身来,温和地替他整理着跑乱了的衣裳:“你是皇帝,没有人敢对你说谎。如意是我叫人杀的。盈儿,他一日不死,你的江山就一日不稳,你该知道的。”
猝不及防地,我的手被猛地一下子甩开,狠狠地撞在了旁边的柱子上,痛得我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什么苦也受过了,什么痛也尝过了,可是,来自儿子的怨恨,还是像一根尖利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为了他的弟弟,他真的将我当做敌人了吗?
我这个母亲,做得还真是失败啊!
“母后,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三弟到底犯了什么必死的错?他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冲撞过你罢了!你难道连一个小孩子的仇,也要记这么多年吗?我记忆中那个慈爱的母亲到哪里去了?你究竟还要杀多少无辜的人才肯罢休……”盈儿暴跳如雷,眼中的泪水却像夏日雷雨过后的小溪一样,怎么也流不干。
我的心也不由得狠狠地揪了起来。
说到底,我的盈儿,他也是没什么错的。他只是太过善良,太过懦弱了。这么多年,我忽略了他,旁人自然更不能真正将他放在心上。他的心里……是很渴望亲情的吧?
所以,为了追求他想要的亲情,他宁可拿自己的御座,自己的江山,甚至自己的性命去换?
说到底,还是我亏欠了他……
我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的追求,就是保护好两个孩子,给他们我所能给予的一切……
可是我却忽略了,我能给的一切,并不一定是他们想要的;而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我却偏偏以为可以不用太在乎……
我以为,所有的人都可以像我自己一样坚强,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依然还可以顽强地活着……
本来想拿出如意造反的证据来给他看的,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盈儿手头掌握的证据,只怕未必比我的少呢。
他只是太执着于亲情了,只要带着亲情的味道,哪怕明知是假,他也可以甘之如饴的吧?
我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只剩沉默。
我和我的儿子之间,终于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疏离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不会想到,可以再来我这里寻找亲情了。
“母后,”不知过了多久,盈儿终于平静下来,他凄然一笑,依旧用那样恭顺地神色看着我,“孩儿一时失礼,请母后恕罪。”
…
我的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因为我知道,更强的风雨,还在后面。
果然,盈儿微微顿了一下,接着便小心翼翼地问我道:“既然母后已经除去了赵王,那么这天下,应该再不会有什么威胁了吧?戚母妃痛失爱子,必然是很不好过的。她如今已经兴不起什么风浪了,母后可否放她出来颐养天年?她是父皇的宠姬,一直在永巷中为奴,便是传到百姓耳中,也是闻之不雅啊!”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敢看他充满期待的眼睛了。
我始终想不明白,我的儿子,怎么可以善良到这种程度呢?他的父亲,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性的暴徒;他的母亲,也早已在岁月的沙漏中失却了善良,他一个那样懦弱的孩子,是如何在皇室的刀光剑影中,一直保持着那份纯净的善良的呢?
戚姬母子昔年那样对待我们,他都可以完全不计较吗?在他的心中,真的就没有过一点点的怨恨,一点点的不甘心吗?
多少年来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的我,忽然觉得有些后悔了。
如果我一直保持着当初的那份善良和纯真,也许早在多年之前便已经败在了戚姬手中,但是至少,我会得到我儿子真心的敬重;而我的灵魂,也可以一直保持着最初的纯净……
我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天下女子都仰慕不已的尊荣。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可以伤害我和我的孩子了……
可是,我得到的真的比失去的多吗?或者说,我拥有的,真的比错失的珍贵吗?
我渐渐开始不确定了起来。
心里虽然没有底,但是我做的事,已经没有办法可以挽回了,我只能沿着原来的路,一直走下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后悔,我如今也不可能再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了。
“我有些累了,你自己去看她吧。”
盈儿欢天喜地地跟着侍卫们走了出去,那神情,比他自己坐上金銮殿的那一刻还要高兴,明朗的笑容,简直要晃花了我的眼。
看来,我是真的老了。很多事情,早已力不从心了。
“太后,要不要想法子拦住皇上……”小宫女小心翼翼地在我身后提醒道。
我费力地扯出一个苦笑:“漫说根本拦不住,便是拦住了又能怎么样呢?该知道的,他终究会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他。”
他对赵王,是有一些真正的手足之情的,可是这个戚姬,应该是无所谓的吧?毕竟,除了早年戚姬对我们母子的陷害和针锋相对,盈儿与她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不像如意,有着一半与他相同的血……
他关心戚姬的悲喜,应该也不过是觉得自己未能保护赵王,想替他做些事情,以作补偿吧?
若不能保护戚姬,他顶多会觉得有些遗憾,不会再有什么过分的伤心了吧?
未央宫中,我独坐在案前,心神不定。
小宫女低眉顺眼地站在门口,不是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着,替我留意着殿外所有的风吹草动,生怕错过了半点儿动静。
八玖、叹今生,不做人间解语花
是夜,未央宫中似乎格外清冷,连那重重叠叠的锦帐,也挡不住阵阵袭来的寒风了。
一夜工夫,没有任何消息送进来,我却已经清楚地知道,我就要永远失去我的儿子了。
次日,前面传来的消息,新帝自登基以来,首次称病辍朝。
我并没有遣人去看他。
这道坎,他若是自己不愿意越过去,就没有人能够帮他。是他自己愿意生病,别人能有什么办法?
“太后,您真的不去看看皇上吗?”小宫女低垂着眼睛,侧立在我的榻前,似乎生怕我忽然跳起来给她两巴掌一样。
“有什么可看的?没出息的东西,要他干什么?”我懒懒地坐起身来,看着窗外寂静的院落,烦躁地应着。
小宫女立时噤声。
“他说什么了?”我冷冷地瞥了这个没什么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