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历史与登徒子
子玉瞧着愕然不已,心说:“用餐时唱这个不是存心败人胃口么,难不成此城里的人都爱这调调?”
他凝神细心一听,她唱的是:“江南锦翠柳依依,繁花竞艳蝶嬉嬉。莫道今春何沃若,汉家血肉腴花草……”
那女子一曲唱罢,便在台上就地嘤嘤抽噎啜涕起来,子玉听了不觉心下郁闷难言,这会儿心情也大大的坏了。
楼上楼下一片静默,随后楼下众人鼓噪起来。
“他奶奶的嚎丧,给老子滚远些!”
“唱支好听些曲儿,大爷一高兴,没准赏你几个子儿!”
“嘿嘿,依本公子看,就她这付欠揍样儿,凭她唱什么也好听不到哪去,倒是唱个‘十八摸’兴许另有一番风情……”
“对对,唱十八摸!”
众人纷纷叫好,子玉心情好转了些,如非穆笳坐在一侧,他也要大声叫好。
卖唱女看这阵势,以帕掩面,呜呜咽咽泣道:“小女子,不……会,不会唱……诸位大爷行行好……”
“不会,不会跑这来作甚?找打啊?”
“是极是极,店家,还不速速撵出去了……”
店内群情耸动,掌柜的连连冲客人们拱手陪罪,面上大有难色,似是本身也很想赶他们出去的,又另有顾忌不敢造次。
拉二胡的老人是个老实巴交的瘦弱老头,双手相互笼在衣袖中,抱着二胡蜷缩在一旁直打颤,吓得哪还敢作声。
子玉一见老头笼袖的举止,就知他二人必是北边下来的异乡客。盖因江南一年到头气候温润,绝少有人养成这习惯。
穆笳取出一小块碎银,放他面前,冲下面台上一努嘴儿,示意打赏给他们。
子玉捏着银子好一番沉吟,大是踌躇,倒不是心痛银钱舍不得,而是那两人此刻实已犯了众怒,这时讨人厌地赏他们银子,搞不好自己反成了众矢之的。况且,他委实找不到给他们钱的理由。要说他们可怜吧?天底下可怜的人多着呢,门口大街上光叫花子就一排一排的……
这时,只听下面几声吆喝,一行人大摇大摆相继走了进来。领头是个衣着华丽富商样儿的中年人,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右手托着三颗铁弹子不住把玩,三颗铁弹子个个半斤有余,在他蒲扇大的手中骨碌骨碌转来转去,彼此始终存有一丝间隙互不碰撞,光是这份巧劲已足令人惊异。他身后尚跟着两条铁塔也似的骠形大汉,并一个胭脂花粉涂得一脸五光十色的老鸨子。
掌柜的一见,脸上笑开了花,赶忙乐颠颠迎将上去,冲前面那富商笑道:“何大爷,您老这边请!”
何大爷含笑道:“为兄弟之事,老哥这几日多多受累了,兄弟承情。”
掌柜的受宠若惊,一叠声连道不敢不敢。
何大爷在堂中大刺刺坐下,店小二们忙沏茶上水伺候着。
子玉听有客人窃声议论道:“他便是对门‘醉红楼’的老板,人称何大善人的便是,乃是本地袁州一霸……”他不觉心下犯嘀咕:“一个开妓院的主儿,跟‘善人’二字好像搭不上边吧。”
何大善人向卖唱女说道:“小娘子,今时期限已满,不知……嘿,赎身钱可曾凑妥齐备了?”
卖唱女一见他进门,脸色更形苍白了,又避不开去,当下惟有盈盈下拜,硬着头皮颤声道:“小、小女子还……还未……呜呜,何大爷您行行好,发发慈悲,万望再多宽限几日……”
何大善人懒洋洋的道:“这样啊!”说着,侧首一瞟身旁那老鸨子。
老鸨子立时快步上前,瞪目道:“我说大闺女,这便是你的不是了,要说这卖身契早也签毕,我们何大老爷心肠软,看你哭哭啼啼怪可怜的,一发善心,竟特地与你三日期限,允诺如果你凑足银钱,许你自赎回卖身契。期限到昨日已满,这会儿何大老爷亲至,断不容你再藏奸耍赖。你要拿出钱来,卖身契归你,我们二话不说拍拍屁股走路——何大老爷一诺千金,自不会为难与你;你要没钱,正经早早的认命随我们回楼去接客,何大老爷的善心在本城是有名的,没准儿做个一年半载便放你自去,也未可知……再敬酒不吃吃罚酒,老爷子一动怒,别说用强,便是告到官里,照旧逃不过是没入娼籍,到一生尽数陷进去之时,后悔可就晚了!”
老鸨子牙尖嘴利,好说歹说一番数落,恩威并施,却又在情在理,不说卖唱女无言作答,就是食客中有原想为她抱不平的,也趁早打消了念头。
何大善人蓦地右掌收拢,三颗铁弹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大爷我当这许多街坊乡亲之面答应你,以半年为限,好生做满半年之后,去留悉听尊便,其间你积攒的私房体己我们分文不取,另有百两纹银为赠,权充路资。”
楼上楼下顿时响起一阵惊叹声。
“何大善人果然名不虚传!”
“好人哪!”
“好人日后定有好报……”
絮絮洋洋恭维之声不绝于耳。子玉不由大为倾倒。
到此田地,她一个弱女子强又强他们不过,又能怎么着。泪珠儿像断线的珍珠,扑簌簌滚落下来,没奈何微微点了点头允了。
老鸨子大喜,走到她身旁好声抚慰,同时凑眼上去近距离凝目打量。
何大善人指着二胡老头,吩咐手下道:“再给她叔叔十两银子。”
二胡老头嘶哑的声音道了声谢,便捧着银子哆哆嗦嗦不敢吱声了。
老鸨子于这行当历经数十年风雨,眼力何等锐利,仔细打量了她一回,冲何大善人笑道:“老爷子,您老真是明察秋毫,确然是个上等货色,还是黄花闺女,好好地打扮打扮,不比我们楼中红牌姑娘逊色。”
“好!”何大善人向楼中众人抱拳打个团揖,大声道:“各位,兄弟今晚戌时在醉红楼为她梳弄竞价,来客中出资高者得之。各位无事欢迎届时去捧个人场,凑个热闹。兄弟告辞!”言罢,回身交待两个手下道:“让下头兄弟们将这消息传遍全城。”
子玉于风月之事并不陌生,听说过“清倌人”头回接客开苞谓之“梳弄”,一时间怒火上冲,按耐不住拍案而起,纵声叫道:“站住!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你们公然逼良为娼,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何大善人微微一顿,转过身来,目光在子玉并穆笳身上来回扫了扫,看到穆笳小姑娘时微显惊容,随后又回到子玉身上。他见子玉身着华贵,气宇不凡,看不出来头,不敢轻慢,抱拳正容道:“这位小哥儿有所不知,她叔侄两个据说自北边逃难南来,至本城投奔一个远房亲戚,不想于此寻觅多日,亲戚没访着,盘缠已用尽,他们举目无亲,便在这客栈要间便宜客房暂且住下,白天做个卖艺卖唱的营生。偏生又不懂得讨客人欢喜,所得微乎其微,日日入不敷出,一个多月下来,食宿钱欠下十好几两。这家客栈的东家见他们这个无底洞越填越深,几天前终于忍无可忍要拿他们见官……兄弟看她小娘子姿容不差,便以一百六十两银子将她买下了,卖身契上她叔侄俩俱都心甘情愿画了押的,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这官司打到大理寺兄弟都不惧!”
一番话道得子玉没了说辞,见他们带着人往外便走,登时急了,脱口而出道:“先别走!她,她……那好,这女人我买了!”转而冲穆笳小姑娘道:“好妹妹,借点银子应应急,回城加倍儿还你……”
第三卷 武林尘析碎风痕 第五章
且说穆笳因见子玉直勾勾盯着卖唱女猛瞧,眼也不曾眨得一眨,早已浑身的不舒坦,这会儿子玉越发放肆张狂了,竟当她面买女人,芳心愈恨,索性别过脸去望向窗外,将他晾在一边。
楼上楼下泰半食客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子玉不尴不尬地僵立着,众目睽睽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进不得,退不得,没法儿下台,老脸窘得一阵阵发红。
他也是一时情急,未假思索便不知死活道将出来,这会子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要她给钱自己买女人,除非今早日头是从西边蹦达出来的。没当场大发雌威老大耳刮子抽他,便已是承情非浅。
这边厢正冷了场之际,下面何大善人仰天打个哈哈,笑道:“小哥儿如是对这小娘子感兴趣,今晚赶早,兄弟于醉红楼恭候大驾。此刻身有要事,这便告辞。”
这一来,倒解了子玉的围,见他说的客气,乐得就此下台,便也拱拱手顺势道:“好说,好说!今晚……呃,今晚再说了罢!”本待说今晚定当如时而至,碍于身旁气鼓鼓的佳人,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
他们领着卖唱女大摇大摆出厅扬长而去。那老头目送他们的背影在门外消失,悄悄垂首在乌黑的袖口蹭了蹭眼睛,抱着二胡颤巍巍立起身,瘦弱的身子骨抖抖嗦嗦望后院客房去了。说不出的孤寂萧索。
子玉坐回坐上,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抿嘴无声笑了笑。他从来对窑子妓院之类红花绿柳之地无限向往,偏生长这么大还没正正经经地逛过一回。年幼时,也曾揣个几两银子瞒着家人偷偷去过城里的几家青楼,却无一例外刚进大门就让龟奴们给截住了,皮笑肉不笑问他小娃娃来此有何贵干,他只得满面急色答道:来找爹爹,家里出事儿了——总不好说本少爷特地来找个姑娘乐乐吧!于是乎,在龟奴们好奇的眼光中转转一圈便灰溜溜出来了,临走时不忘似模似样嘀咕道:“爹不在,再去别家找找看。”他暗自哀叹不已,自古以来有钱的便是大爷,逛妓院逛到恁般费劲儿,还不得其门而入的也算空前绝后了吧!他要长大,他要去那琦丽缤纷的女儿国中终日眠花卧柳不问人间岁月,他要去那个那个纸醉金迷颓废避世,他要去结识几多几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误坠风尘的绝代佳人,奏一曲千古绝唱,演一出万世佳话……
怎奈天不从人愿,及至十二岁时被老爹一怒之下剥夺了行动自由,从此再无缘由一窥门里旖旎风光,他自小立下的唯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志向,就这么让无情的涛涛浊世当头一通乱棒,生生敲了个支离破碎。他委屈极了,满心幽怨向谁吐。门内门外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愈是得不到,他就愈是念念不忘,愈是心痒无挠处。
故而他虽对风月阵仗的门门道道着实懂得不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雏儿。只想今番出来定要一遂夙愿,好好去那醉红楼见识见识一番……对了对了,今晚好戏上演时咱正好来他个英雄救美,那卖唱女很是有几分楚楚可人之姿,可以收在房里侍候起居,嘿嘿嘿……他想到这里,心中快意,莫可名状,不由得吃吃笑将起来。
穆笳小姑娘见他听得忒猥亵,只道他心有不甘,正悄悄转动不可告人的鬼念头,她气不过,一手在桌子底下伸了过去,往他大腿肉多处狠狠拧了一把。
子玉吃痛,登时惊醒了美梦,两只大手蓦地伸下去,团团握住了她那只兀自耍狠的纤纤柔荑,捧在两手中细细摩挲把玩。
穆笳玉面一红,待要抽回,却又如何抽得动,侧目见他似笑非笑望着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大堪玩味,佯怒道:“作什么?放手!”
子玉呵呵一笑,也不答话,一根一根剥开她粉拳紧握的五指,在她掌心儿一笔一画写道:“你穿这身衣裳真美!”
穆笳芳心窃喜,啐了声:“油嘴滑舌!”先前的短暂不快,不知不觉抛了九霄云外。
小七托着食盘将肴馔美酒次第送上,子玉昨日一整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饿得不轻,这时美食上桌摆在面前,哪还跟她客气,不由分说大吃大嚼起来,什么读书人的礼节风度,全然顾他不得了。
待得饥火稍却,他忽觉不对,抬头一瞧,就见对桌穆笳两臂交叠在胸前桌上,并未动箸,只笑吟吟望定了他,一对含烟带雾的水汪汪眸中荡漾着有趣之意。
子玉脸上大是挂不住了,筷子连点桌上酒食,道:“吃,吃啊!”
她扑哧一下,笑道:“你的吃像好有趣喔!”看到他渐生怒色,便依言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酱炸猪肝,含在嘴里慢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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