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历史与登徒子





      子玉并未猜错,张贵拉着他一脱离马市门口行人们的视野,立时便脚下加速,未几,远离了闹市,他似乎对这小城熟悉非常,左一拐,右一转,尽往偏僻处钻,越行越是僻静。子玉身不由己跟他走着,欲哭无泪,情知片刻之内,一旦被他找着个杀人埋尸之所,自己这么大个活人,就会神不知鬼不觉于这世间消失了。    
      张贵也是暗暗心惊,再也难以想像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两天不到的工夫,竟有如此骇人的进境,连自己都险些栽在他手上,若是假以时日,必成大敌。    
      张贵却不知宇文悖有意未传授子玉内功心法,他要是不能自己寻求突破,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    
      他们走进一条黑乎乎的巷子,两旁院墙歪斜残破得厉害,院子里是几处荒废已久的弃宅,腐朽破败,朽木斑驳,旷地杂草茂盛,深可没人腰际。人一走近,就听一阵阵扑腾腾之声,几只乌鸦“嘎嘎嘎”叫着飞起来,落在枯树枝上,淡漠地望着两名不速之客。    
      张贵不止一次听城中民众说起这院子闹鬼的事,传得甚是玄乎,大家对此地敬畏有加,即便是在青天白日,惯常一连几日都难见到有人在打经过……真是绝佳的地头,再好不过!他的嘴角牵拉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子玉心下一片冰凉,“难道我王子玉竟埋骨于斯,伴那杂花碎草长眠?”    
      他左手挟着子玉,双足轻点,提气腾身而起,轻飘飘飞上院墙,再竹竿伸出于墙上一借力,两人已翻身跃入院中。    
      阴气森森的巷子又恢复了死寂。    
      过不多时,一人猫着腰,鬼头鬼脑走过来。他身形瘦小,歪戴着一顶灰布帽,小眼睛闪闪发光,不住地扫视四周。他小心翼翼走到院墙下,抬头看看长满碧绿苔藓的一排排青砖,似是一时好生委决不下,“跟不跟进去?会不会有甚凶险……”    
      猛听得空中一阵极细微的衣袂飘风之声,他是何等的警觉,想起这巷子乃是个死胡同,立知不对,“不好!中计!”即刻抽身,往来路奔去。    
      未跑出几步,两条人影自天而降,拦在他面前,截住了去路。    
      张贵左腋下挟着面色苍白的子玉,右手指着来人,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偷偷摸摸跟踪我们?究竟意欲何为?说!”    
      那人不答,往旁一闪,便想夺路而逃。    
      张贵猿臂疾探,出手如电,五指扣住了那人的右肩头,正待喝问。谁知那人右肩蓦沉,前后左右一滑,竟自挣脱了,转身往巷口狂奔了去。    
      张贵有些意外,没料到他如此溜滑,当下赶上两步,右手化爪为掌,搭在那人肩头,运力往下一压。    
      那人只觉千钧巨力泰山盖顶般的压将下来,腿脚一曲,“扑通”一下坐在地上,腰都直不起来。他也算硬气,咬着牙硬撑,吭都不吭一声。    
      张贵伫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下来,冷然道:“说!”    
      那人无奈,只得道:“这人别看穿得斯斯文文的,其实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他指着子玉,如是说道。    
      子玉心说:“怎地被他一看就看出来了,难不成这人竟是个知己!”    
      只听那人委委屈屈地续道:“他趁小人不备,偷去了小人一样紧要物事,小人发觉后,自度打他不过,只好悄悄跟着他,看能不能找机会弄回来。求老前辈为小人作主!”他平平稳稳道来,已到眼不眨脸不红心不跳的境界,说得跟真的一样,让人瞧不出破绽。    
      子玉口虽不能言,两只手拼命摇摆,连连指着自己嘴巴,示意有话要说。    
      张贵岂会轻信那人一面之词,略一转念,出手解了子玉的哑穴,之后左手按在他脑门上,只要他敢大声呼“救命”,劲力一吐,便将他大好头颅拍个脑骨尽碎,脑浆迸流。    
      子玉早就认出了这人,他正是酒楼内那戏谑贾似道的吴偷儿吴损,在这要命的当口,子玉也顾不得是不是他偷的,横竖他悄悄跟来,再怎么也脱不开干系,忙道:“张大侠,切莫听他瞎说!是他自己偷了那两蒙古信使的东西,却塞在我怀里……”    
      “蒙古信使?”张贵眼神一凝。    
      子玉道:“是啊!一个是真真的蒙古蛮子,另一个估摸是作了异族走狗的北国汉人。”    
      吴偷儿行此营生多年,最会察言观色,精乖透顶,瞟见子玉说到自己偷东西时,张贵虽是微微皱了下眉头,面色却大为缓和。他当机立断,决定据实以告,抢着道:“偷东西的不是小人,乃是小人的一个小弟——他得手后,见那两人身手高明,没把握逃脱,便趁势将东西塞进这公子的怀里,被抓到时也好抵死不认……小人一直跟在这公子和他同伴的后面,远远望见他们与那两蒙古信使交了交手,似乎两蒙古信使还吃了暗亏,这才知他们身怀绝技,于是,更不敢轻易下手了,看他们要买马,本想着在马市人多处正好下手,谁知他给您老抓到这来,小人不知轻重,一时鬼迷心窍也跟了来……老先生,您是前辈高人,您给评评这理儿,那东西原本也不是他的……”    
      张贵不耐烦听他絮絮叨叨,打断道:“那东西呢?”    
      子玉慌忙自怀内取出那封看似寻常的书信,双手递了给他,说道:“张大侠,您请过目!”    
      张贵展开纸张,细细读去,浓眉深蹙,似乎也为信中寻常家书般的内容大为诧异,当他看到末尾“劣弟阿里海牙敬启再拜”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喃喃道:“阿里海牙,果真是阿里海牙……”    
      子玉不解,随口问道:“阿里海牙是谁?”    
      张贵皱眉苦思,神游户外,不觉喃喃答道:“围攻襄樊的蒙古大将之一,用兵奇诡,神鬼莫测……”    
      “嗳呀,不好!”子玉大吃一惊,叫道:“那么此事绝不能等闲视之,张大侠你速速将那两蒙古信使擒拿住,务必逼问出他们此番南来究竟有何图谋,以及这封信又是交给谁?也好防范于未然!”    
      张贵背着双手,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冥思苦想,一会又举起信来看一看,一会嘴里嘀嘀咕咕。    
      子玉与吴偷儿对视一眼,谁也没胆子逃走。这时,子玉体内给点散的真气已在重新凝聚,他不会冲穴解穴,由于丹田被制,只是一点一滴地贯注于右手,随时准备暴起一击。生死存亡,说不得尽在这一击了。他任督二脉已通,其行功运气之易,绝不是张贵这门外汉所能想像的。    
      张贵停下脚步,对吴偷儿道:“你同你小弟……这回做的虽有功,可日后也别再偷窃了。”他言到此处,掏出一锭大银扔给他,道:“拿去做个小本买卖,好好正经过活。再作奸犯科叫本人知晓,定不轻饶!”    
      吴偷儿呆了呆,没想世上竟有这么好的事,这一下喜从天降,慌不迭满口应是,赶忙一把将白花花的银两拽在手中,生恐他反悔。    
      张贵摆摆手,“你去吧!”    
      吴偷儿千恩万谢,乐颠颠去了。    
      张贵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子玉。    
      子玉心口突突乱跳,忙道:“此事刻不容缓,若那两蒙古信使所谋得遂,后果将不堪设想。如张大侠您不嫌小生愚钝,小生愿附骥尾,以效犬马之劳!”    
      “一点不错!是刻不容缓。不过你这奸贼么,”他说到此,冷冷一笑,道:“也须容你不得!”右腕翻转,呼的一掌,朝他一挥而下。    
      子玉眼睁睁看着一只手掌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第三卷 武林尘析碎风痕  第十一章

          
      却说张贵翻起一掌,照准子玉额头猛然挥下。冷不防一个声音于身后响起,“什么人在此猖狂?”    
      张贵面色一变,总算他久经风雨,处变不慌。当下劈向子玉的右掌斜向一引,顺势挥往身后,同时左手立掌当胸护在身前,脚底一旋,于间不容发之际转过身去。    
      子玉右肩头微微颤动了下。他反应也是极快,本待趁此变故,奋起积蓄多时的残余内力,一掌推向张贵后心。却见张贵如此机警,应变又是如此的迅捷无伦,他心中一寒,顿时吓得不敢轻举妄动。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一击不中,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张贵回身呼的一掌,劈了个空,身后半条人影也没有,只见面前一堵将圮未圮的院墙。他心里有数,出声之人必然正藏身墙后。适才他挟子玉跳进这传言中闹鬼的废宅时,为擒拿后面跟踪而至的吴偷儿,身上背的小卦桌与竹竿已尽数放下,只将单刀插在腰间以备不测,自然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墙后无人。这会儿冒冒然蹦出个声音,怎不叫他惊诧莫名?——要知院中荒草丛生,行动之际,绝难不发出声响,那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摸到墙后,而自己一无察觉,这……这简直非人力所及了。    
      密云未雨的天色特戄人,天暗云低,风沙朦朦,大地一片暝暝昏昏,苍苍茫茫。不远处废宅窗口,几条破破烂烂的灰幔迎着西风轻轻拂动,不论原本是白色或黑色,为积年灰尘层层叠叠包裹后,俱成了这一种朽败难言的色调。时不时,枯枝上数只羽毛比天色还黑的乌鸦,俯头冲两人“啊啊”几声。    
      饶是张贵多年来走南闯北,历经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此时此刻遭遇这等怪事,再思及城内民众绘声绘色传言这鬼宅中藏有厉鬼的种种说法,也禁不住背心凉飕飕的,心头一阵阵发怵,大声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的,出来!”    
      只听墙后那声音大大咧咧说道:“什么人在此猖狂?扰朕午睡,该当何罪呀?”    
      此言一出,无疑一个晴天霹雳当头劈下,将两个大男人齐齐吓了一大跳。    
      子玉心说:“‘朕’?!难不成墙后的救星竟是当今皇帝,大宋度宗皇帝圣驾亲临此地?”他一时间又惊又喜,想想又觉难以置信,一颗颤悠悠的心儿“噗通噗通”忽上忽下,全然没个着落。    
      对当今皇帝别人不知道,张贵可是非常清楚的。当今大宋皇帝姓赵,名禥,本系荣王赵与芮嫡长子,打出生起便不怎么聪明,长到七岁才堪堪学会说人话,站在双亲面前都一条大后生了,还不太分得清谁是爹谁是娘,似乎七窍中始终有那么几窍没开。荣王殿下为这宝贝儿子丢尽了人,几次三番想将他逐出皇族赶出府去,任其自生自灭(多半要不了几个时辰就会让人贩子拐了去卖),终是硬不下那个心肠,只想由他安安稳稳浑浑噩噩过完一辈子得了,横竖咱皇族不愁吃穿与女人。    
      谁也不曾料到,傻人自有傻福,冥冥中仿佛一切早有前定。老天爷极其残忍地对积弱已久、只剩得小半壁江山苟延残喘的“大宋”朝,开了个极其残忍的玩笑。理宗皇帝驾崩后,由他继承伯父,登基为帝……    
      六七年下来,他在亦师亦父的“师臣”贾似道精心调教下,当皇帝也渐渐摸熟了门道,越来越当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皇帝“向例召幸妃嫔,次日必诣合门谢恩,书明月日……每日谢恩,多至三十余人……”日日三十余承幸的美女来来回回叩谢皇帝“恩泽”,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张贵情知当今皇帝绝对没有微服出巡的嗜好,要他相信墙后躲着的人是皇帝,那是打破头也断断不信的!既然不是皇帝,那墙后人一声自称“朕”,便已够杀头之罪。张贵冷笑道:“尊驾何人?敢请现身一叙!”    
      “好吵好吵!好烦好烦!”停了一停,墙后声音才懒洋洋道。    
      那声音古古怪怪的,难以分辨是男是女,又似乎非男非女,两人听着始终觉得说不出的不对劲。    
      张贵右手扣上刀柄,缓缓挪前一步,一边说道:“在下张贵,江湖人称‘仙手黔子’,阁下既是敢管张某人闲事,却又为何不敢当面现身?”    
      只闻扑腾腾几下翅膀拍动声,就见一只七彩斑斓的鹦鹉扇动着翅膀自院墙后飞了起来,稳稳落在墙上。    
      张贵只略微抬头瞄了它眼,仍旧盯着缝隙处处的土墙,凝神屏气,丝毫不为外物所动,道:“阁下还不现身,莫非真要在下揪你出来?”    
      墙头那鹦鹉一身碧绿为主、金色为辅的闪亮羽毛,尾翼是几根红得鲜艳异常的长羽,弯弯的喙嘴亦是鲜红鲜红的,它歪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张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