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通俗演义–南北史演义 作者:蔡东藩
炀帝除游宴外,没一日不在四帐中,干那风流勾当,所以军国大事,撇置脑后;甚至经旬匝月,不览奏牍,一任那三五幸臣,舞文弄法,搅乱朝纲。少府监何稠又费尽巧思,造出一乘御女车,献与炀帝。甚么叫做御女车呢?原来车制窄小,只容一人,惟车下备有各种机关,随意上下,可使男女交欢,不劳费力,自能控送。更有一种妙处,无论什么女子,一经上车,手足俱被钩住,不能动弹,只好躺着身子,供人摆弄。炀帝好幸童女,每嫌她娇怯推避,不能任意宣淫,既得此车,便挑选一个体态轻盈的处女,叫她上车仰卧。那处女怎知就里,即奉命登车,甫经睡倒,机关一动,立被钩住四肢,正要用力挣扎,不意龙体已压在身上,褫衣强合,无从躲闪,霎时间落红殷褥,痛痒交并,既不敢啼,又不敢骂,并且不能自主,磬控纵送,欲罢不能,没奈何咬定牙关,任他所为。炀帝此时,是快活极了,好容易过了一二时,云收雨散,方才下车。又将那女解脱身体,听她自去。破题儿第一遭,一个是半嗔半喜,一个是似醉似痴,彼此各要休养半天,毋容细叙。越日,赏赐何稠千金,稠入内叩谢,退与同僚谈及,自夸巧制。旁有一人冷笑道:“一车只容一人,尚不能算作佳器,况天子日居迷楼,正嫌楼中不能乘辇,到处须要步行,君何不续造一车,既便御女,又便登高,才算是心灵手敏呢。”稠被他一说,默然归家,日夜构思,又制了一乘转关车,几经拆造,始得告成。天下无难事,总教有心人,这乘车儿,下面架着双轮,左右暗藏枢纽,可上可下,登楼入阁,如行平地,尤妙在车中御女,仍与前车相似,自能摇动,曲尽所欢。稠既造成此车,复献将进去。炀帝当即面试,一经推动,果然是转弯抹角,上下如飞。炀帝喜不自禁,便向稠说道:“朕正苦足力难胜,今得此车,可快意逍遥,卿功甚大,但未知此车何名?”稠答道:“臣任意造成,未有定名,还求御赐名号。”炀帝道:“卿任意成车,朕任意行乐,就名为任意车罢。”一面说,一面又命取金帛,作为赏赐,且加稠为金紫光禄大夫。稠再拜而退。
嗣是炀帝在迷楼中,逐日乘着任意车,往来取乐,又命画工精绘春意图数十幅,分挂阁中,引动宫女情欲,使她人人望幸,可以竭尽欢娱。凑巧有外官卸职来朝,献入乌铜屏数十面,高五尺,阔三尺,系是磨铜为镜,光可照人。炀帝即命取入寝宫,环列榻前,每夕御女,各种情态,俱映入铜镜中,丝毫毕露。炀帝大喜道:“绘画统是虚像,惟此方得真容,胜过绘像倍了。”魑魅魍魉,莫能遁形。遂厚赏外官,调赴美缺。只是一人的精力有限,哪能把数千美女一一召幸?就中进御的原是不少,不得进御的也是甚多。一日,由内侍呈上锦囊,内贮诗笺,不可胜计。炀帝随意抽阅数首,书法原是秀丽,诗意又极哀感,便轻轻的吟诵起来。第一纸为自感三首,诗云: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案。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欲泣不成泪,悲来强自歌。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炀帝读罢,不禁大惊道:“这明明是怨及朕躬,但既有此诗才,必具美貌,如何朕竟失记?”再阅第二纸,乃是看梅二首,诗云: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玉梅谢后和阳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再阅第三纸,有妆成一首,自伤一首,更依次看下。妆成诗云: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自伤诗云:
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春寒侵入骨,独卧愁空房。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平日新爱惜,自待聊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君恩实疏远,妾意待彷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此方无双翼,何计出高墙?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悬帛朱梁上,肝肠如沸汤。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炀帝看到此首,越觉失惊道:“阿哟!敢是已死了么?”随即问内侍道:“此囊究是何人所遗?”内侍答道:“是宫女侯氏遗下的,现在她已缢死了。”炀帝泫然泪下,手中正取过第四纸,上有遗意一首云:
秘洞扃仙卉,幽窗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炀帝阅到此诗,转悲为怒道:“原来是这厮误事。左右快与我拿来。”左右问是何人?炀帝说是许廷辅。待左右去讫,复问内侍道:“侯女死在何处?”内侍答在显仁宫。炀帝忙驾着任意车,驰往宫中。内侍引入侯氏寝室,但见侯女已经小殓,尚是颦眉倐目,含着愁容,两腮上的红晕,好似一朵带露娇花,未曾敛艳。炀帝顿足道:“此已死颜色,犹美如桃花,可痛!可惜!”小子叙述至此,也不禁恻然,随笔写下一诗道:
深宫寂寞有谁怜,拚死宁将丽质捐。
我为佳人犹一慰,尚完贞体返重泉。
炀帝见侯女死状,也不顾甚么秽恶,便抚尸泣语,异常悲切。欲知他如何说法,下回自当表明——
雁门之围,为炀帝一大打击,若为中知以上之君,当痛加猛省,乐不可极,欲不可穷,诚使脱围返都,改过不吝,励精图治,天下事尚可为也。乃不从苏威之言,仍至东都淫乐,项升作迷楼,何稠献御女车及任意车,竭天下之财力,供一人之荒淫,虽欲不亡,讵可得乎?惟迷楼一事,未见正史,而韩湝撰《迷楼记》,当必有所本,至若侯夫人缢死,亦在《迷楼记》中叙及,本编所采,皆出自文献所遗,非徒录坊间小说者,所得借口也。
正文 第九十七回 御苑赏花巧演古剧 隋堤种柳快意南游
第九十七回御苑赏花巧演古剧隋堤种柳快意南游——
却说炀帝抚侯女遗骸,且泣且语道:“朕本爱才好色,不意宫帏里面,有卿才貌,偏不相逢,朕虽未免负卿,但卿亦命薄,朕又缘悭,此去泉台,幸勿怨朕。”说罢又哭,哭罢又说,絮絮叨叨,好似潘岳悼亡,感念不休。忽有侍卫入报道:“许廷辅拿到了。”炀帝乃出宫御殿,见了廷辅,恨不得将他一脚踢死,当下厉声诘责,问他选召宫人,何故失却侯女?就中定有隐情,速即供明。廷辅极口抵赖,炀帝即把他叱出,付与刑官严讯。及刑官承旨拷问,方知侯女不得入选,实是廷辅索赂不遂,把她埋没。刑官当即复陈,炀帝怒不可遏,立将廷辅赐死,一面自制祭文,令内侍备好香果,至侯女柩前,亲奠三樽,并朗诵祭文道:
呜呼妃子!痛哉苍天!天生妃子,貌丽色妍,奈何无禄,不享以年。十五入宫,二十归泉。长门掩采,冷月寒烟。既不遇朕,谁为妃怜?呜呼痛哉!一旦自捐,览诗追悼,已无及焉。岂无雨露,痛不妃沾,虽妃之命,实朕之愆。悲抚残生,犹似花鲜。不知色笑,何如嫣然?泪下几行,心伤如煎。纵有美酒,食不下咽。非无丝竹,耳若充颎。妃不遇朕,长夜孤眠,朕不遇妃,遗恨九原。朕伤死后,妃苦生前。死生虽隔,情则不迁。千秋万岁,愿化双鸳。念妃香洁,酬妃兰荃。妃其有灵,来享兹筵。呜呼哀哉,痛不可言!
读罢,复泪下如丝,呜咽不止。经内侍在旁劝解,方才收泪,命照夫人礼厚葬,又敕郡县官厚恤侯夫人父母。侯氏虽生前不得受用,死后倒也备极荣华。侯女之死,还算值得。惟炀帝犹怀伤感,无从排遣,没情没趣的乘着原车,回到迷楼。众美人都已得报,联翩前来,替炀帝设法解闷,就是萧皇后也登楼劝慰,炀帝终有几分不快。凡家人到死过以后,往往令人追忆,把从前歹事撇去,专记起他的好处。况侯夫人入宫多年,并未与炀帝相会,此番见她如许清才,如许美色,怎得不悲悔交乘?体会入微。锺情深处,容易成痴,几视迷楼中许多佳丽,没一个得及侯夫人,因此闲居索兴,游玩无心。芳草尽成无意绿,夕阳都作可怜红,正是炀帝当日情景。
萧后本逢场作戏,顺风敲锣,目睹炀帝如此凄切,便乘间进言道:“侯女既死,想她何益?况天下甚大,岂无第二个侯夫人?但教留意采选,包管有绝色到来。”炀帝听了,不觉又触起往事,又想到那江都风景,便对萧后道:“朕前观壁上广陵图,忆及江东春色,贤卿劝我一游,果得饱尝风味,那年再往游览,为了东征高丽,不得久留,今日欲选择美女,除非是六朝金粉,或有遗留,若长在关洛,恐今生不能相遇了。”从炀帝口中,追叙观图一事,是为补笔。萧后自觉失言,忙转机道:“陛下何必多劳跋涉,只简放官吏数人,令往江东物色,便易办到。”炀帝道:“俗语说得好:‘眼见是真。’朕看内外官吏,多半是靠不住的,倘都是许廷辅一流人物,岂不是一误再误么?”说着,即命左右往整龙舟,克日南巡。萧后知不可阻,只好听他自由。炀帝又令妃嫔侍御等整顿行装,满望即日就道,偏经内使返报:“龙舟遭劫,统被杨玄感乱党,焚毁无遗,现在只好另造了。”炀帝闻报,立即颁敕,命江都再造龙舟。江都通守王世充,素来是奉君为恶,一经奉旨,便即督工赶造,但终非咄嗟可办,总须经过若干时日,方能有成。炀帝虽然性急,也只好勉强忍耐。
那四面八方的盗贼,又复竞起。东海出了剧盗李子通,与章邱杜伏威相合,嗣复分作两路,自据海陵。城父县内的朱粲,本是一个县佐,亡命为盗,自称迦楼逻王,众至十余万。淮北贼左才相,又复四出骚扰,残忍好杀,可怜人民涂炭,家室仳离,炀帝但在迷楼中,终日沉湎,不闻世事。至大业十二年元旦,御殿受朝,有二十余郡的守吏,未尝遣使表贺,才知寇盗未靖,道梗不通,乃分遣朝使赴十二道,发兵讨捕盗贼,一面诏毗陵通守路道德,在郡东南筑造宫苑,候驾巡幸。转眼间又是上巳,天和日暖,草绿花红,西苑中湖海风光,格外明媚。炀帝召集群臣,至西苑水上会宴,命学士杜宝撰水师图经,采古水事七十二种,使朝散大夫黄衮,督率伎士,演剧水中,作傀儡戏。人物俱能自动,击鼓敲钟,不烦人力,能成节奏。又遣妓航酒船,往来穿梭,画桨齐飞,绿波似织,端的是赏心悦耳,游目骋怀。待至夕阳西下,灯火齐明,才命停罢,尽兴而归。
又越一月,西苑忽然失火,炀帝正在苑中,疑是有盗入苑,急忙避匿草间,亏得苑中人多,七手八脚,环绕拢来,你挑水,我扑火,方将祝融氏驱回。炀帝经此一吓,遂成了心悸病,每夕在睡梦中,辄呼有贼,必由数妇人在旁摇抚,乃得少眠。未几又是夏天,腐草为萤,纷飞不绝。炀帝想入非非,令宫苑内侍,齐捉萤火,收贮纱囊,得数百斛。遂乘着五月朔日,夜游海山,把纱囊中的萤火,一齐放出,光遍岩谷。都人远远望见,还道苑中又复失火,哪晓得是一片萤光呢。总算会寻快乐。
炀帝喜极归寝,酣睡一宵,越宿接到急报,乃是魏刀儿部贼甄翟儿,率众十万寇太原,将军潘长文战死。炀帝因太原要地,有此贼焰,也觉心惊,亟调山西、河东慰抚大使李渊,往讨甄翟儿。嗣是连得军警,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恐炀帝不乐,往往匿不上陈,炀帝稍有所闻,一日临朝,顾问群臣道:“近来盗贼如何?”宇文述出班奏道:“近已渐少。”光禄大夫苏威,独引身隐柱。炀帝召威过问,威答道:“臣未主军旅,不知盗贼多少,但虑盗贼渐近。”炀帝问为何因?威说道:“前日贼据长白山,今近在汜水,且往日租赋丁役,今皆无着,岂不是尽化为盗么?”炀帝道:“区区小贼,尚不足虑。惟高丽王高元,至今未见来朝,实属可恨!”威复答道:“高丽在外,盗贼在内,臣谓外不足恨,内实可忧。况陛下在雁门时,许罢东征,今复欲征发,民不聊生,怎能不相率为盗呢?”炀帝勃然变色,拂袖退朝。到了端午节,百僚竞献珍玩,威独献入《尚书》一部,有人从旁谮威道:“《尚书》有五子之歌,威欲借此谤上。”炀帝正未明威意,听到此言,当然愈怒。既而复议伐高丽,廷臣莫敢进谏,独威入内奏请道:“欲讨高丽,何必发兵,但赦免各处盗贼,便可得数百万人,饬令东征,必能立功赎罪,高丽不难平服了。”炀帝不答,面有愠色,威当即趋出,御史大夫裴蕴进奏道:“威大不逊,天下何处有许多盗贼。”炀帝恨恨道:“老革犹言多兵。多奸,虚张贼势,意欲胁朕,朕拟令人批颊,因念他是多年耆旧,所以忍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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