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云雾-高华文选
这在以下四个方面显得尤为明显:
第一,在人民基本生活方面,城市人民公社实现了生活集体化。公共食堂、集体就餐最能突出说明这一点。公共食堂既是“巩固社会主义的阵地”,又被视为新生活的桥头堡。于是各种宣传工具奉命开足马力,反复告诫群众“食堂是干不干社会主义的分水岭”。公社领导则组织社员大办公共食堂。“至4月下旬,仅南京市玄武区办起各类食堂454个,平均每个居委会有两三个居委会食堂,四五个院落食堂,搭伙人数达52,927人,占应搭伙人数的72%。”④据统计,截止4月底,江苏十个城市共“建立了九千三百多个食堂。就餐人数一百七十一万五千多人。”⑤与农村农民公社一样,公共食堂成了城市人民公社的一大象征。
第二,在集体福利方面,为了显示共产主义是“人间天堂”,各个城市人民公社掀起了大办托儿所、幼儿园、服务站、敬老院的运动。然而并不是任何符合条件的社员都能从中获益的。因为集体福利的分派也要体现阶级优先与阶级差别的原则。南京市白下人民公社的敬老院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白下区建成白下人民公社后,将原先办的敬老院划归下属的分社管理。上级指示白下区人民公社,出身劳动人民的孤老可进敬老院养老;至于非劳动人民出身的孤老不应进敬老院,而应由公社组织教养院教养。⑥
第三,城市人民公社大力开展各种形式的工业生产组织。工业生产离不开工厂,建设工厂本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在一片跃进的火热形势下,什么人间奇迹都可创造。依靠“小土群”的方法,公社工厂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建立。这些工厂与原先的街道办工厂被看做是城市人民公社工业的支柱。北京对这些工厂寄予厚望,称它们为“工业战线上的一支新生的力量”。
在制定一九六0年国民经济计划时,国家计委更是要求它们达到产值增长一倍的目标,实现产值四十亿。⑦为了响应中央的号召,江苏各地社办工厂,充分发挥“敢想、敢说、敢干”的精神,配合同时开展的技术革新运动,“大闹技术革命”。“新技术”与“尖端产品”从社办工厂中不断涌现,产值也是屡创新高。当时的报道宣称,江苏省的社办工业和街道工业仅用一个季度就达到了产值七亿元。①但是和一些国营大中型企业相比,社办工厂工人的工资水平普遍较低。白下区社办工厂的一些复员军人因此而“产生了攀比思想,有的甚至不安心于生产和工作。”②
第四,在妇女解放方面,公社积极提倡家务劳动社会化。被“解放”的妇女被安排参加各项工作,从而实现了“变消费者为生产者”。据当时的报导,“许多妇女反映:成立了公社,参加了劳动,家庭不知增加了多少温暖,邻里之间也大大加强了团结。”③
三
城市人民公社使城市居民的生活发生了重大改变,“工作有工厂,吃饭有食堂”,一时间人们似乎已生活在一种类共产主义的生活方式中了。尽管毛泽东曾说过在迈向共产主义社会的进程中,“那里将会逐渐没有政权”④,可那只属于未来。就现在而言,无产阶级专政仍然体现在生活中的诸多方面。
在公社化前,党和国家已建立并完善起一整套对城市领导的体制。各种命令通过区一级政府下达给街道办事处和居民委员会;再由它们在居民中广为传达。公社化后,原区一级政府改为“人民公社”,另成立“分社”,作为“公社”的下级单位。与原先的街道办和居委会相比,分社的管辖范围大为扩大,平均管辖人数可达10000人左右。新的形势呼唤着新的体制,为了“便于集中领导”,南京市白下人民公社下属的王老村分社干脆撤消街道办,将几个居委会合并成一个街道委员会。每个街道委员会管辖人数高达7000—10000人不等,与之相适应的是街道委员会的职能也大为增加。街道委员会下设生产、生活福利、文教、卫生、治安调解和妇女等六个专业委员会。南京市委以此为模本,在全市试行“两级核算(公社、分社)、三级管理(公社、分社、街道委员会)”的新的行政管理体制。⑤扬州市则计划成立公社、管理区两级机构,“撤消居委会,再把居民小组适当扩大,管理区干部分工分片包干,直接抓到居民小组。”⑥在公社一级成立党委会,下设办公室、组织科、宣传科、财贸科,同时成立公社管理委员会作为公社的行政部门。管委会下设生活福利科、工业交通科、治安保卫科、文教卫生科、副业生产科、武装科等;至于管理区则成立生产管理、生活管理、文教卫生和治安调解四个委员会。⑦至此,一个新的管理体制已初步建成。
在公社中,处境最为尴尬的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他们虽然加入了人民公社,但并不属于“人民”。江苏省委要求城市人民公社应贯彻体现阶级差别、阶级区分的阶级原则。南京市白下人民公社就曾因“救济没有具体的标准和条件”而受到有关部门的批评。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在社会救济工作中,首先要贯彻阶级路线。对救济户中的劳动人民和五类分子,应区别对待。对劳动人民要规定适当的救济标准,分别予以定量定期或临时的救济,切实保障他们的生活;对五类分子主要应当在群众的监督下,使其劳动生产,自食其力。”①对“顽劣儿童的教育”也要体现阶级原则,“要教育五类分子的子女认识五类分子的罪恶,认识党和政府对五类分子的处理是正确的,同时组织他们参加适当的劳动,使他们通过教育、劳动,培养成为对社会主义建设有用的人。”②在这样的氛围中,五类分子感受不到生活的丝毫新意。
就在城市人民公社“捷报频传”之际,公社自身的发展却陷入了停滞的状态中。这固然与城市人民公社的工业并不足以支持公社——公社集体福利无法正常运行有关,但更为重要的是,到了1960年下半年,城市的粮食供应已日趋紧张。江苏省各个城市为此专门成立粮食办公室,检查城镇口粮供应情况。同时,为了“节约粮食”,江苏省在北京的指示下降低了城市粮食供应定量标准。在这严峻的时刻,减少城镇人口、压缩城镇粮食销量已成为刻不容缓、压倒一切的任务。至此城市人民公社已难以维系,“共产主义”般的生活、生产已处于半停顿状态。终于,乌托邦的色彩开始从城市中逐渐褪去。胡乔木在一年后给毛泽东的一封信中,道出了城市人民公社的某些实情:“由城市人民公社办的实际上强迫参加的,城市居民食堂的情况,其严重程度,不下于农村。”“公社的企业和农民,都要揩大工厂的油,侵占国家财产,这也是个一个严重问题。”③胡乔木信中指出的问题其实也是全国普遍存在的问题。
几乎与此同时,全国其他各省的城市人民公社也大多陷于同样的困境之中。不仅城市人民公社如此,“持续跃进”的浪潮到了1960年下半年事实上已全面下落。农村陷入一场大灾荒之中,城市的供粮则日益告急,一切都等待着北京作出新的指示。
毛泽东也意识到了现实已不容“乐观”。他在肯定人民公社“基本正确”的前提下,进行了自我批评,认为自己“还不认识公社内部的三级所有制问题”。④现在的毛泽东已无意于实现全国城市人民公社的普遍化,甚至不愿再提及城市人民公社一事。毛默许了各地对城市人民公社的“调整”。但对农村的人民公社,他不愿做任何让步。毛的这种复杂态度决定了在城市人民公社偃旗息鼓的同时,农村仍然高高飘扬着人民公社的红旗。人民公社将作为中国农村的基层组织形式,贯串其后的二十年。这则属于另一页历史了。
[此文原载于《浙江学刊》2002年第5期,由高华与黄骏(南京大学历史系硕士生)合作]
注释:
①此时的毛泽东极为看重“生活平等,搞公有制,军民一致,官兵一致”等中共革命成功的经验,并将其与“破除资产阶级法权”相联。有关论述参见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修订本),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68页。
①②③④⑤⑥⑦《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九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56页注释;第55、214页。《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八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410、393页。《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八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410、393页。《工人阶级与城市人民公社——全国总工会副主席李颉伯在人大二次会议上的发言》,载《城市人民公社大放光芒》,河南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1页。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修订本),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67、769、781页。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修订本),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67、769、781页。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修订本),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67、769、781页。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关于当前城市人民公社的情况〉,载《关于社会主义教育、城市人民公社问题的来往文书、情况报告、批复》,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11,短期卷839。《关于当前城市人民公社的情况》,载《关于社会主义教育、城市人民公社问题的来往文书、情况报告、批复》,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11,短期卷839。《关于当前城市人民公社的情况》,载《关于社会主义教育、城市人民公社问题的来往文书、情况报告、批复》,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11,短期卷839。参见《省六级党员干部大会情况简报第一号至五十五号》,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11,长期卷818。丁群:《刘顺元传》,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7页。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945———1976)》,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298页。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945—1976)》,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298页。《建国历来重要文献选遍》第十三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59页。《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九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56页注释;第55、214页。
①②③④⑤⑥⑦参见李富春:《关于一九六0年国民经济计划草案的报告》,载《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十三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177页。参见《关于公社化后城市民政工作若干问题的调查研究报告》,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85,短期卷666。《关于当前城市人民公社的情况》,载《关于社会主义教育、城市人民公社问题的来往文书、情况报告、批复》,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11,短期卷839。高华:《大跃进运动与国家权力的扩张:以江苏省为例》,载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1998年8月号,总第48期,第57页。王觉非:《逝者如斯》,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第374页。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修订本),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75页。《关于当前城市人民公社的情况》,载《关于社会主义教育、城市人民公社问题的来往文书、情况报告、批复》,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11,短期卷839。
①②③④⑤⑥⑦《关于社会主义教育、城市人民公社问题的来往文书、情况报告、批复》,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11,短期卷839。参见《关于公社化后城市民政工作若干问题的调查研究报告》,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85,短期卷666。参见《关于公社化后城市民政工作若干问题的调查研究报告》,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85,短期卷666。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修订本),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67、769、781页。《工人阶级与城市人民公社——全国总工会副主席李颉伯在人大二次会议上的发言》,载《城市人民公社大放光芒》,(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1960),第1页。参见《关于公社化后城市民政工作若干问题的调查研究报告》,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85,短期卷666。《关于当前城市人民公社的情况》,载《关于社会主义教育、城市人民公社问题的来往文书、情况报告、批复》,江苏省档案馆全宗号3011,短期卷839。
①②③④《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九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56页注释、第55、214页。胡乔木:《胡乔木给毛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