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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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春雨捎来了清明,工地上停工一天,学校里停课一天,祭坟在农耕人家是春日里的一件大事。孙老者拄着他的水火棍,有精壮小子打着纸幡,校长端着献盘,老三扛着铁锨,海鱼儿背着金虎。孙老者率了全族丁童,或拿烧纸或抱树苗,在龟兹乐人的吹吹打打之中,一行人踩着泥泞,来到金蟾卧月的风水宝地。这是在珠山的南崖,一块貌似蟾头的青石下,有个半月形的溶洞,溶洞前的下湿地里,毛竹和古柳的苍翠岚烟中,排列着几十座坟头,这是苦胆湾孙姓人家的六代先祖。因为是下湿地,掘了墓穴就是一坑水,所以孙家的坟茔都是平地拱墓,坟堆就显得特别高大。加上那如林的墓志碑楼,这一片古柳幽深的坟地里,冬夏就弥漫着森煞肃穆之气。每年清明祭坟,孙老者都要重复述说先祖嫁女换田的典故。说是大清嘉庆年间,先祖从山外富平县孙家庄迁入州川之初,人穷腿勤,每日早起拾粪。这一日来到此地,透过竹林见白杨店的财东领一南阳蛮子踏坟地,指指画画兴奋不已,这先祖就隐入竹丛窃听。财东认为这下湿烂泥之地无由为吉,而南阳蛮子却倔犟着说此地为蟾头龙口绝佳美穴,他随手折一竹枝掐掉叶芽,插入泥中,说明天日头泛红时必有新芽钻出,这就是地气旺的症候,地气旺人气必旺,就后辈人丁繁荣贵者频出。次日大早,这先祖来此察看,果见竹枝新芽丛生,便转眼间心生主张,将这新生叶芽抠除净尽。日头泛红时白杨店财东前来察看,哪里有南阳蛮子说的奇迹发生,就拂袖而去。此后,孙家先祖寻情钻眼将自家女儿嫁给这财东的拐腿儿子,攀上了亲,又以开篾行为借口用仅有的一块肥田换得这块竹园下湿地。这里做了孙家坟地之后,第三代就有了叔伯弟兄的九股七坊:染坊里、粉坊里、油坊里、面坊里、烧锅里等等,六代之后繁衍成苦胆湾第一大姓……
老三是一身好苦,每年清明祭酒烧纸之后,给坟头培土植树都是他的活路。清明一过,天地为之一新。后坡上黄了菜花,绿了蚕豆,紫了苜蓿,河边秧田里倒映着水牛的静影,麦地垅坝上闪动着农夫的锄杖,铲过大烟的田地上也冒出了洋芋的嫩株和菜蔬的鹅黄。三个月里,苦胆湾人没有跑贼,那面大铜锣静置在孙家的板柜上,灰尘的安闲里蕴蓄着田园牧歌,西塬上的人春夜撩骚,臭臭花鼓子一唱就是半夜。
端阳节这天,一村的青壮都来给孙老者的新房立木。两撑锅的黄米粽子捞出来,到场的人都放开吃。吃了粽子,喝着麦仁汤就着椿芽子菜,一村的人都心里美实。突然,马皮干一声吆喝,众人呼应,中柱就立起来了,又把脊檩扶正,大梁搁稳,鞭炮就响起来,混合着麻钱的五谷豆从绑着筷子红绸的中檩上撒下来。马皮干一手拎着五谷斗,一手从斗里抓了五谷豆高抛广撒,一边嘶声唱道:“一撒亲二撒银,三撒媳妇过了门;四撒四季家和顺,五撒五门福寿人;六撒六合惠子孙,米粮满仓畜成群;七撒金八撒银,九撒屋里聚宝盆;十撒院里摇钱树,黄金万两柜中存!”
这就乐坏了一帮娃娃,争抢着麻钱炒豆和哑炮,气氛就霎时间热闹。唐先生高声念着明柱上的大红对联:“栋起祥云连北斗,堂开瑞气焕春光!”牛闲蛋就喊:“连晌子就挂椽钉绽板,坐泥排瓦槽,人手不要闲,闹闹闹!”马皮干也上到了高处,他手肢舞扎着喊:“铡草的和泥的,担土的打墙的,都动起来动起来!”一时间,人影交错,铁具碰撞,老圈椅上的孙老者心头舒展,大椿树上的葫芦豹遵纪守法,日头红艳艳当头照着,人都说孙家人从此就要福星临门了!
果然,吱哇一声,西厦屋传来婴儿啼叫,是琴生了!饶一边跑一边笑说:“叫你再忍一天再忍一天,你就是夹不住,真真是紧中夹楔哩!”纷乱中只见高卷腊娥端盆提壶上下跑动,工地上一些人就停工张望,海鱼儿就喊:“做活做活!婆娘生娃哩关你的啥事?”
麦梢儿眼见着就黄了,新房盖起,刚赶上麦忙。麦忙是龙口里夺食哩,割晒碾打,又要犁地种秋。琴坐了月子,麦场里少了一个打枷的身影,染坊里缺了一个账算出纳的角色,孙老者就亲自吆牛拉碌碡碾场,就亲自下地看墒种蕃麦,一把枯索花白的小辫子纷披散乱,没人顾得上给他梳头,水火棍也受了些许冷落。饶是一根撑天柱,里里外外一把手。高等小学放了忙假,可取仁校长不敢松了一丝神经,瞎锤子固士珍放话说,他吃屎喝尿都要提孙校长的人头哩。就在几天前的一个黄昏,孙校长去地里帮老三赶牛,突然从堰背后的林子里打来一声冷枪,嗖地一下子弹从头顶飞过,牛受惊狂奔,缰绳拽着他在地上拖了三丈远。此后,麻春芳就要求他夜不独行、枪不离身。
麦忙已毕,刚赶上给娃做满月,孙老者把牙都笑掉了,给他这第二个孙子取乳名叫跟虎。跟虎哭起来声大,饶说这娃长大了能唱丑角。做满月待了一百二十席客,轰轰烈烈的一河两岸都是炮皮油汤子。为了防止谁来搅宴席,孙团长着王双考李念劳带了一个排的精兵穿了百姓褂子混在宾客之中,又有麻春芳的护校队散守着苦胆湾的八路十巷,饶还叫了她娘家的铁绳黑手约了一帮子赌场上的逛山,人手一根等身棍,灶房里帮厨烧火,井台上绞水淘菜,个个都瞪着狼眼虎目。孙老者的脸上被人给抹了红,笑咧咧地坐在老圈椅上,花白的小辫子上也缀着红绸挽的花。孙团长忙得脚后跟都朝前走哩,他给这个拱拱手,给那个敬杯酒,年长的老者喊他擀杖娃,同辈的弟妹叫他老四哥,当兵的弟兄称他孙团座,高小的教员尊他孙文谦先生。陈八卦的帽苔子梳得油光溜滑,他坐在礼桌子上楷书登记礼单,这个报一串铃,那个喊三尺印花布,也有送鞋袜裹兜的,也有呈带链儿银牌的……琴的房子里一帮女眷嘁嘁喳喳,跟虎在一群软臂嫩手间传递,浓重的脂粉气息刺得他直蹙小鼻子。他脖子上挂着大妈十八娃捎回来的银项圈,银项圈上拴着他团长大大在吉元楼制的长命锁,外婆家因路途隔阻人不得过来但三丈洋布和钉着八个银爷爷的夹耳子帽给捎过来了。琴乐呵着嘴,扑膝赖怀地偎在炕上,她头上顶个帕子,海着怀,雪白的大奶子颤晃着,不时地掬到跟虎脸上。跟虎吞一口地拱一下,汗腥的奶汁就一会儿射在脸上一会儿射在头上。跟虎哇哇地叫,人们哄哄地笑,一时间你扶奶座子哩我捏娃嘴哩,一些未过门的大女子就心里痒痒地发格撩……
商县城(3)
晚上,西塬的花鼓班子前来唱坐台,尿床王和刘奴奴唱到《十拜》这一折时,按惯例要当场参拜孙老者,且由喜事当家人孙老者给拜者披红,谁家盖房做寿娶媳妇生娃办这类喜事都是这样子的。然而,《十拜》拜了,也不见孙老者的影子,上房厦屋院场里外、村巷野厕祠堂学校,一家人把苦胆湾寻遍,终没找到人影……
孙老者失踪了!
真应了一句老话:乐极生悲。
孙老者是从院墙头儿上被人勒着脖子掳走的。还是交黄昏的时候,人们忙着在老院子布置坐台班子唱戏。想着一天的大场面都安然度过,孙老者就难捺心中的喜悦,从尚未安门的新房里端个梯子出来,搭在椿树下的院墙头,要把蜂碟子取下来,第二天再添上蜜水。侍候葫芦豹,谁都替不了他。然而,他在院墙上一露头,一条腰带就套上他的脖子,顺势儿一勒,他就连身子翻了过去。事情做得干净利落,歹人们临走还翻墙过来取了他的水火棍。
绑架他的是毛老道的人。他老四儿子血洗了崂峪庙,毛老道的人马总队长薛长有带了资峪沟坛主陈金玉、小韩峪坛主孙浩祥一直在寻机报仇。孙文谦升了团座之后,人强马壮,毛老道不与他正面冲突,只是化整为零伺机行事。今日喜宴周密保安上又风丝不露,偏偏在黄昏之时叫毛老道在墙头上寻得了机会。孙老者被蒙了眼勒了嘴,套上老婆衫子头上又被一条帕子盖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捆在兜子上从后沟被抬走了。毛老道要拿孙老者的人血祭旗,后清皇上何根庆的一班子朝臣等着喝他的骨头汤呢!但是,能掐会算的毛老道失算了,他们路过天竺山的时候,被东秦岭保民军探知,一骑快马报与漫川关的司令部。司令唐靖儿下令:“抢过来!毛老道一股子鸡贼,敢在我老舅头上动土!”一时三刻,毛老道的人连兜夫一块儿被捉了过来。唐靖儿没有出面看望他老舅,他要到湖北郧西修桥去,临行对手下人说:“给毛老道的人弄一顿吃喝叫走,就说我唐司令谢谢他们把老舅给我抬过来。”
在天竺山下的土地庙里,孙老者先被吊了梁,又挨了打。打他用的是他的水火棍,孙老者说:“娃呀,你放轻些打,不是我挨不起,而是怕你使坏了我的棍。”打他的人就说:“行呀行呀,你说打轻些就打轻些,进了这土地庙不想挨打可没这规程。”说着就像打枷一样圆圆地抡着水火棍。四条汉子把他按在条凳上,他没反抗也没号叫。他在衙门里执掌了多年的水火棍,知道规矩:号得越厉害挨得越重!
打够了一个数目,一瓢凉水戳到嘴跟前。孙老者喝了一口,摆一下遮面的披头散发,问:“娃呀,打我是为啥哩?还是要啥哩?”执水火棍的壮汉说:“我们这儿,打人的只管打人,要啥的只管要啥,到哪一关了再说哪一关的事,老汉你还是急不得的。”孙老者又问:“敢问你家头领是谁?在南北二山当逛山的娃们,我大概都知道他大是谁他爷是谁。”执水火棍的汉子大笑道:“你这个老汉子啊,也不想想,他大他爷管得住的,能入了逛山伙吗?”
孙老者被提溜起来,扔在靠墙的一堆干草上。水火棍给他插到怀里,说这是你的东西你拿着。打他的人穿上褂子又掸掸衣袖以示这一道工序结束了。临出门,又回头说:“你那棍,本来中间就有伤啊!”
看着打他的人掩门而去,孙老者撑着水火棍欲挪挪身子,可挨过打的屁股如坠磨扇,哪里移挪得动,就抚着棍中的折茬处,不尽伤感。这棍折断过,是他用牛皮胶粘了茬口,两边又各绑了七寸长的竹板,再用热牛筋密实实地缠了,平生挨自己的棍这可是头一回啊!
正思想着,来了三个毛头后生,不由分说把他按到兜子上抬着就走,拐了三道沟岔,来到一处清爽的大院子。他被背进厦房。厦房里有一桌一凳,背他的人把他在凳子上安了,揭开桌上扣着的盆子说:“吃去!”原来盆下扣了一老碗糊汤面,是他往常在官路边饭棚里给过路粮子预备的那种饭食,他只得吃了。
吃毕,听到院外有报告敬礼之类的声音,接着就进来一个身材伟岸的汉子,身着旧军装,腰束皮带,肩上斜挎着盒子枪。他端直坐到孙老者对面,一眼一眼看孙老者吃完最后一口,又看他一下一下捋着胡须上的饭迹,说:“孙老者啊,你这个案子我打算尽快给你办了!”孙老者眼睛一夹,瞅准了面前这个人,问:“你是谁?你的首领是谁?”审他的人说:“我叫陈月天,我就是首领。”
孙老者一惊,不由得手在桌上一拍,说:“啊?陈月天就是你!你不是在冯大人办的讲武堂当教官吗?”陈月天说:“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孙老者用手指轻敲着桌面,问:“你不当官军也罢,咋可以自己拉杆子当逛山呢?”陈月天说:“我就是官军,绑你的毛老道才是逛山呢!我给你说,告你的状子我这儿有一摞子呢!”孙老者问:“告我?嘿!你也能接了状子?蝗虫吃过地界了吧!你说,把我绑来,是为啥呢?还是要啥呢?”陈月天说:“先给你算算账吧,你看你买了四十亩地,对吧?染坊上又有生意,对吧?还卖了一个寡妇,盖了六间房是一砖到顶的,对吧———”孙老者颤着手问:“你你你是,要要要———”陈月天不急不躁地说:“你不拿些银子出来是说不过去的,六间大砖房一通龙,这头看那头雾沉沉的,南北二山耍枪的不绑你绑谁啊?”
商县城(4)
孙老者不说话了。陈月天叫护兵拿来水烟锅。孙老者推开水烟锅,说:“我得知道你到底是哪一路的,是啥军。”陈月天说:“那我就给你说,我这是东秦岭保民军。”孙老者闻言一拍桌子站起,屁股一麻又跌坐下去,他怒指:“把唐靖儿给我叫来!不忠不孝的一窝子贼,还保民军哩!”
陈月天不恼不怒,甚至微微笑着说:“你外甥呢,行军都背着他妈的牌位,你到郧西县访着问去,谁不说他是孝子善人!”
孙老者一头的乱发颤抖着:“你把他给我叫来,你把他给我叫来!”陈月天说:“孙老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