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苦胆湾(2)   
  孙老者当然有他的用人机制。银盘大脸双下巴的十八娃在铺面上走动多体面,模样儿长得俊俏,人有眼色嘴又甜,不调教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望子。再一着有媳妇帮托,承礼也不至于太吃力,以后小两口过日子也热煎,按他的指望这染坊就该是长子继袭的。 
  可是承礼却对十八娃热煎不起来。那是她初过门的日子,孙老者要梳头,就在院场里“海鱼儿海鱼儿”地喊。这活儿一直是海鱼儿做的,可自从儿媳进了孙家门,海鱼儿就给孙老者串说:“十八娃真会梳头,你看人家盘的那髻卷儿,戴的那发网儿,梳的那刘海儿,真是滑倒蝇子跌倒虱、虼蚤上去把裆掰!”孙老者“嗯”地恨了他一声,说:“没事了砸橡碗子去,别整天操心女人的事。”其实十八娃一过门,老人家就看出这是个梳头的好手,可怎奈老者的尊严总开不了口。海鱼儿给他梳头,前额剃得光,可就是梳了长发不给他刮虱,还时常嘟囔说叫他把这帽辫子剪了去,说宣统下台都十来年了,你水火棍都拿不成了,还给他当顺民图啥哩? 
  偏就有一次这话叫承礼听见了,他板着脸儿说:“海鱼儿哥,你这剃头的手艺儿真好,弄个剃头担子转乡也挣几个哩,就是你眼睛不行了,拆了帽辫子捉不住虱。” 
  “多嘴!”孙老者怒目训斥他这个其实挺孝顺的长子。承礼哪里知道,这给他家扛活多年的海鱼儿哥,当年正是挑剃头担子的。那一年春上在打儿窝集上,海鱼儿给一个掌管摇宝摊子的“灰皮”军官剃头,不小心割破了人家耳朵,海鱼儿说给赔十个“锅子”都不行,人家非得叫他给磕头,海鱼儿不从,挨了一顿饱打这头还得给人家磕。孙老者在旁边一眼一眼地看了,撩起袍子给“灰皮”军官说:“我这里给你磕个头,你看行不行?”“灰皮”军官一看冒出来个气宇轩昂的白胡子老者,又有一些体面人赶紧把孙老者扶起,给“灰皮”军官说:“你看是谁给你求情哩,还搪搅啥哩,算啦算啦!” 
  “灰皮”军官就气呼呼地说:“不看在孙老者的面子上,我饶不了你这下三滥的东西!”那时候,老连长的人在四乡八岸子的集市上都设有赌局以抽头敛财,摇宝摊子是其中一种,又仗着有枪,欺行霸市横得很。这海鱼儿受了欺负,当下就把剃头担子扔进了州河,辗转来到恩人门上,甘愿扛活受苦,只图不嚼窝囊气。 
  这承礼说海鱼儿哥是剃头捉不住虱,这无疑碰了人的短处,难怪遭了老父的训斥。海鱼儿倒没怎么上怪,只是承礼挨了训,脸上下不来,就喊来媳妇十八娃,当下叮嘱:“从今往后,给大大梳头是你的事。”说罢又朝海鱼儿抱拳拱手道,“海鱼儿哥,我这里有礼了。” 
  海鱼儿虽说脸上不大好看,却也觉得从此不给孙老者梳头就有时间背诵“二归三遍三”了,于是努着笑给扎趔着两只白手的十八娃交代:“你看大大这后脑勺上,有黄豆颗大一个红瘊子。篦梳到这儿了,你轻轻儿抬一下。” 
  这十八娃就给公公梳头发。这是一把干枯花白却又浓密的头发,前额的发茬子已被海鱼儿刮得青白。十八娃先把两腮和下巴上的长须梳顺了,再把脑后的长发梳通。丈夫在身后一眼一眼地瞅着,十八娃用篦子一下一下搂着虮子,到红瘊子那儿她也记着抬一下篦梳。承礼满意地抿着嘴,一个大丈夫的自豪在心间涌动着,往日床之事的不快此时淡得云烟一般散去。看着老父亲舒服得眯上了眼,他觉得这个媳妇不仅人样儿排场,人品上也是不错的。 
  可是接下来,十八娃的小动作很快使承礼的心下生出寒意。她拨开长发给老人家捉虱子,头那么远远地歪着。开始,她掐住一个了用两个拇指指甲挤一下,后来,那么大个牡丹虱连承礼都远远地看见了,可她十个指头一刨就过去了,如是者再。显然,她在敷衍他父亲。承礼“哼儿”地一声没说话。他走开了。 
  天黑了,十八娃的小房屋里点亮了桐油灯。老撑窗糊的六裁纸上映出两个静坐的人影儿。场房那边传来老贩挑如雷的鼾声,海鱼儿在这鼾声里一眼一眼往这边瞅,他手里的旱烟锅忽明忽灭。 
  天黑得像一口铁锅倒扣着。人跟人面对面说话看不见牙。 
  承礼记完了染坊上的账,坐在炕栏子上不说话。十八娃卸了耳掐子,又拆除后脑勺上精心盘制的发髻。她取下一个银簪子当地一声丢进梳妆盒,取下一个银簪子当地一声丢进梳妆盒。她似乎也有些气不顺。 
  她用胳膊肘子顶一下当丈夫的,说:“我妈说,你得备下六尺扎花子布好给娃做包单子。”承礼闷头不响坐着不动。 
  她又说:“我妈说,我坐月子了她来侍候,到时候你跟老四睡去。”承礼还是闷头不响坐着不动。 
  十八娃就附到他耳朵上抬高声音说:“我今儿叫人强奸了!” 
  承礼依旧闷头不响坐着没动! 
  十八娃就呜儿呜儿地哭,是那种压着嗓子的、埋着天海冤仇的悲痛。窗外刮过萧瑟凄凉的风,谁也不知道这一对儿小夫妻间将要发生什么事。 
  十八娃突然止住了哭。她掰过丈夫的肩,说:“你听着,我要给你说正经事。”承礼就拧过身子,用刚硬的目光瞧着她。新婚不久,承礼就听到有关丈母娘早年在龙驹寨的风言风语。海鱼儿哥也在人背后说这十八娃的行头作派不像正儿八经的农家女,眼窝头儿有傲气,身坯子上有奴气。在婚后的房事上,她知道啥在哪儿长着,比较之下他承礼简直是个傻瓜,她叫他这样儿,她叫他那样儿,一切要由着她的窍道来。这些讲究承礼也觉得好,却总要问自己:“她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苦胆湾(3)   
  十八娃先自呜儿呜儿地哭个不住。承礼待她哭过一气儿,平着脸儿说:“啥正经事?你说。” 
  十八娃就把在草面庙背后尿尿的事说了。 
  承礼哼地冷笑了一声就不再言语。十八娃又从头儿述说一遍:“我尿完了刚要起来,忽儿刮来一阵旋风,我的裤子就不见了。人都说草庙沟有鬼哩,我以前不信,这一回算是经见了,你叫陈八卦去禳镇禳镇,我回娘家来回都要从那儿过的呀!刚才说叫人强奸了是说气话哩,我看你不理我就说了一句气话,你不要上心里去,两口子过日子还没个绊磕?牙还咬舌头哩。” 
  今日的十八娃,已不是动辄爬在地上给老连长磕头的那个碎女子了。她一张银盘大脸双下巴,一副苗条腰身,又伶牙俐齿的,村巷里一过,满苦胆湾的人没有不引颈注目的。 
  可是她没有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承礼说出一句带倒刺的话:“风能刮掉你的黑裤子,风就能给我戴上绿帽子。” 
  十八娃就哇哇地大哭,拿头往承礼的肩膀上撞。 
  承礼平静地告诉她:“你妈不能到苦胆湾来,她在龙驹寨的事州川里人都传遍了。” 
  言听此话,十八娃就拿拳头捶打自己的小腹,这是六个月的胎娃子呀!承礼看她如此疯狂,就一巴掌扇了过去。不待十八娃做出反应,窗外却突然发出啊呀一声怪叫! 
  承礼惊骇了,怒目张嘴说不出话来。十八娃一下子抱了丈夫,浑身像筛糠一样打着哆嗦。场房那边,海鱼儿哥哇儿一声吼叫,就突然没了声息。 
  承礼猛一愣怔,操起一根镢把就扑出门去。十八娃也紧随其后,她抓着丈夫的后襟。 
  屋里的桐油灯哗儿一下灭了! 
  丈夫粮桩子一样倒了下去。“大大呀———”十八娃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招来了全家的人。 
  灯笼火把照着一看,全家人皆面如土色:承礼的头不见了,鲜血喷了一地。孙老者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老四端来圈椅,老人家慢慢地坐了,面对着儿子的尸体,他僵硬地挺着胸膛。十八娃以头撞地,哭喊得嗓子都撕裂了。 
  镢头老三端来一簸箕灶灰,孙老者指挥他沿血迹划了圆圈,又嘱所有人不得入内。老四拿来一条麻绳,快速地挽了个蹄甲套,一手扭了十八娃的胳臂就要上绑。孙老者挥手止了,轻声说:“叫海鱼儿去。” 
  海鱼儿在场房门口昏死着。老四把他拖过来,他满头糊着污血。镢头老三拿一瓢水浇了,海鱼儿渐次清醒过来。老四按着他的头叫他看地上,他啊了一声就溜瘫下去。再拎起来问,就断断续续地说:“天一黑就听见小两口顶嘴,你一句我一句的,媳妇又呜呜地哭。我两锅儿烟没吸完,就忽一下一瓢啥水泼到我脸上,我脑子一麻就啥都不知道了。” 
  老贩挑还在场房里睡得死猪一般,老四把他捆得结实了,拖到孙老者面前,他还“咋哩咋哩”不大灵醒。待灵醒过来,这个黑红脸膛短炸胡子的大汉,只一声“我的天呀”就昏了过去。 
  孙老者平着脸说:“快去州川里报案,快!” 
  老四快跑而去。夜黑着,刮着湿风,天要下雨。 
  一个时辰之后,来了里副。里副看过现场,一番劝慰后,说人命案要报县上,就吩咐要护住现场,又立马派两个巡管连夜骑骡子进了县城。 
  这边老四又连夜叫来陈八卦。陈八卦和孙老者是世交,一应红白大事两家都合着一揽子办。陈八卦一看现场,也颇感吃惊。就一面吩咐打棺材挖墓,一面叫人给老贩挑松绑洗脸,还请了本家妇女把十八娃抬到炕上将息,又化了红糖灶土水让其喝下以安抚胎气。 
  陈八卦说了,承礼亡命属于横祸,尸首进不得中堂,灵堂就搭在场房前边。而这死亡现场要用席子苫起来,要派专人看护,明日午时如果县上不来人,就拿旧套子包个头先把人“停”起来。要紧的是把人头找到,合上身子入土为安,更要紧的是,凶手务必正法…… 
  孙老者也曾断官司押犯人执水火棍十几年,面对自己儿子的奇案,却一时头如斗大。这个前额像宝葫芦的精明老者,凭着住过衙门当过大贯爷的资历,给四乡八镇的人们合辙纠纷、调解事端,威信多少年不倒,可今日自己家里出了如此横事,给乡里乡亲怎么解释?从大清律上又该怎么解释?宣统退位、江湖会“反正”以来,县上的官老爷两年三换,治安刑律各有一套,有的甚至连文字条令都没有,他说谁犯法谁就犯法,他说谁不犯法谁就不犯法,真正是江湖乱道。所以孙老者忧虑起来,县上来了人这案子就能断得清么? 
  他斜身子躺在大炕上,对靠在老圈椅上咀嚼蒸馍蘸蒜的陈八卦说:“这事恐怕得你去搬一下老连长。” 
  老连长在县上总管城防,他说今日黑夜全城不准点灯就全城不准点灯,他说今日满城彻夜放花灯就满城彻夜放花灯,他的兵说到谁的地里割鸦片就到谁的地里割鸦片,他说民国七年军政府就宣布禁烟了你现在还种得杖责八十大板,他又说政府不叫你种你偏要种那你就拿银子来。你问县官大还是军官大?这谁不知道,这年月的县官都是军官封下的。 
  老连长早年跟陈贵生干事,后来闹翻了带十三逛山归附陕西军政大统领张凤的部属刘纲才当上连长,后来张凤被袁世凯免了督都,刘纲才失势退走,于广德这个连长硬撑住守城六个月,陈贵生三次攻城失败反使他越战越强大了。他这个刘纲才留下的老连,没人没饷就满城索票,所需粮款工役就在县城周围盘地征取,一时竟和南北二山的土匪、民团、地方武装成制衡之势。后来又是刘镇华主陕,冯玉祥为督军,一会儿护法哩,一会儿反直哩,大军阀们无力东顾,小军阀们就在东秦岭山地你一片我一片地占山为王。   
  苦胆湾(4)   
  陈八卦记得一句话:乱世用重典!可如今这重典就在老连长手里,只要他肯用重典,这案子就不怕破不了。老世交的儿子不明不白丢了头,老连长这情他不得不求。他给老连长他妈踏过坟地,变着法儿换过来一个老员外家族的风水宝地,这一点老连长记着他的恩。 
  于是,陈八卦派他的麻鞋兜夫张光,连夜借了岭底李财东家的枣红马急驰而去。到东城门楼子,城门还没开,见骑骡子的俩巡管靠在鞍子上打盹,麻鞋兜夫就掏出一片锅盔三人分着吃了。兜夫说:“你俩闪开,我给咱砸门!”巡管说:“不敢不敢,要叫老连长听着了,就把你劈叉了!”兜夫说:“我这里有通关玉牒哩,陈八卦给老连长下的信,这比锤子还硬哩!”他把一张纸在手里抖得哗哗响,同时就在城门大门扇的泡钉上蹬了一脚。 
  城门扇只轻轻颤动了一下,沉默依旧。 
  麻鞋兜夫就擂鼓一般,用拳砸,用脚蹬。 
  蹬也罢,砸也罢,夜深沉着,守城的兵士酣睡着。城墙的垛口上亮一盏灰黄的铜壶灯,上面本来有三根捻子在三个壶嘴里燃着,已经有两根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