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情 作者:林林川(晋江2012.10.03完结)





  虽然不比前朝,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之事也比比皆是。在他们西峪关营地,自柳延嗣主事后,却显得矫枉过正了。方天再虽也反对妇人在军营,导致士气不扬,但军中将士苦乐不均确实是个大问题。这方面柳延嗣与众不同。他与士兵同饮食,共患难,深受士兵爱戴,士兵也多愿为他卖命。只有一点,他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苦行僧一般。说他有父母妻室吧,却连封家书也不曾见他写过收过,更别提定期回家探亲了。几年来,他也只听柳延嗣提过一次。那时正是以少胜多大败西戎军的虎岭谷大捷之后。捷报送至京城,他升任大将军之职。在庆功酒宴上,大醉之际,他忽然痛哭流涕。人多以为他是为那些阵亡将士,只有一旁的方天再冒昧询问,才听他含糊提及,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儿子……酒醒后却一句不提。
  柳延嗣在附近小巷里徘徊,却又不能靠近。他告诉自己,他只想知道她过得到底好不好,是不是真如这几天街谈巷议所说……或者,更私心的是,哪怕是再看看她的影子;若是真能再相见一次,听她痛骂一场,那是他应得的惩罚,也算是一点安慰吧……一时思绪万千,乱糟糟的,心潮澎湃,无法压制!
  方天再跟着他来来回回,不耐烦了。一时饥肠辘辘,也不管其他,便作巧遇状上前招呼,约他上了附近一处酒楼。
  酒楼里很是热闹,酒客们闲得无聊,正议论纷纷。方天再听这些人正提到新任宰相大人,正中下怀,也就顺便听些消息。只是说来说去,也无非前几日在街市或者同僚们那里听到的一套。
  有些胆大的倒也略略论及朝廷政策,弊病得失。
  但更多的,便是这几日早就听了无数遍的等而下之的街谈巷议而已。
  一个落魄的世家子弟模样的人低声窃窃,似叹似羡。
  “人哪,但凡一富贵起来,马上就有人奉承巴结!就如我们这位宰相大人,才登相位,多少人送钱送物甚至送女人求个前程的!前几日,连礼部尚书陈大人都送了两个绝色歌伎给他!秦大人几年前可是在他手下做事的啊!”
  这样的谈资,自然引起更多人的兴趣。毕竟国事少谈为妙,而风流韵事不仅安全,且一向是世人所津津乐道,甚至当事人也会以此为骄傲资本的。
  柳延嗣手中的瓷杯几乎要捏碎。方天再碰碰他的杯子,意欲与他同饮一杯,他也没甚反应。
  “说起送礼,这位秦大人自登相位以来,是来者不拒啊!想不到这回连女人都一并笑纳了!哈哈,果然是富贵风流,风流富贵啊!”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位秦大人在京做官也有四五年,一向倒也安分守己;这回出乎意料地就做了宰相,忽然大权在握,就这般张扬又狂傲,那才真是……”
  “什么出乎意料?我听人说皇叔赵王爷曾当面骂他只不过会讨两位圣上欢心,一向如此,必然……”
  “……他那位夫人从不抛头露面。当初他刚留任礼部时人皆以为他没娶妻,有不少权贵之门还想和他结亲呢。”
  “这个,我也听说过。我猜他那位夫人一定是丑如无颜,不能出来见人吧!哈哈……”
  “是呀是呀!听说秦大人出身……嘿嘿,并不很高……以前不敢纳妾,定是为了他夫人原先有恩于他。如今都是宰相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还会放她在眼里了?”
  柳延嗣腾地站起。
  “延嗣兄?”
  “说的是!我听人说呀,他原是有些惧内的。过去从不涉足女乐,像是个不亲近女色的人呢!这回,一下子就纳了两个!……”
  “说起怕老婆,我们皇上可也算是一个……”又有人为自己这样的大胆窃笑不已。
  其他人也都一起哄笑起来。话题漫无边际,越扯越远。
   “我吃饱了。”柳延嗣向方天再微一拱手,“天再兄,小弟先行一步。”
  方天再看桌子对面那根本没动过筷子的菜肴,那泼洒掉一半酒水的酒杯,奇怪而疑惑,不禁摇摇头。
  处理完手头的政事,秦助缓步往东宫外书房走去。
  一个八、九岁的黄袍孩童正抓着一个宫装妇人的衣襟,“章姆姆,为何不带雯儿来?”
  章氏温柔笑着,“殿下如今有了师傅,该用功读书了,怎么还只想着玩呢?”
  “我要让雯儿陪着我读书,那样我会读得更好!”
  “雯儿是女孩儿,如何能给太子做陪读呢?殿下不是有陪读的人吗?”
  “我不喜欢他们!我就要雯儿来……”
  太子昭普还在撒娇,见秦助进来,慌忙息声,规规矩矩地站好,与秦助互相行了君臣、弟子之礼。秦助微微一笑,只随意问了问功课,略略叮嘱一番。那章氏退到一旁,悄悄打量着秦助,并不离开。
  待到秦助从书房出来,章氏吩咐小内侍和陪读陪太子玩一会儿,也急急跟了出来。
  “秦大人!”
  “夫人有事?”
  “秦大人,尊夫人可是平州故县令之女颜氏,颜家小姐?”章氏看秦助脚下不停,不再客气,直截了当问讯。
  “正是。”
  秦助停步,缓缓转身,想到刚才太子对她的称呼。以前,他并未太注意这位安分守己的太子保姆章氏。只听说两年前皇后回故乡安湖郡芜州祭祀先祖,半途太子患了重病,诸太医束手无策,一民间女子用土方救了太子一命,皇后感激之至。回宫后升她做了保姆,并特封为荣国夫人,极尽显贵荣耀,很是宠信。
  只是,忽然问及韶玥……
  “荣国夫人有何吩咐?”
  “不敢。”章氏微微一笑,端庄中又有些轻蔑,“真是没想到果然是你……哦,秦大人几年之间居然已经做到了宰相之职,年轻有为,真是可敬可畏!”
  秦助嘴角垂了垂,“过奖。谁又及得上荣国夫人这般好本事,以一介弱质女流跃然登上一品国夫人之位,光耀门楣,傲视天下?如今又身负重任,守护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倚重信任之人,那才真正叫人钦佩。”
  毕竟她是凭自己能力,而非丈夫功名。
  章氏皱了皱眉。早听说宰相大人最会奉承人,如今这一番话……语气似乎倒也算得诚恳,她也懒得理会。
  “尊夫人好吗?为何从不见她进宫?”
  秦助虽新近才做宰相,却一直受宠,上任来却不见他上书让皇帝皇后封荫其妻;以前也一直在京里做官,而外命妇每年都有几次入宫觐见皇后的时候,她也从没见过,不然她早该知道了。
  韶玥一向不喜交际,又怕热闹,因此几乎不与京城里王公贵族之名媛贵妇交往,他也根本不在乎夫人女眷之间的往来帮衬。但这位章氏问及,又是皇后身边红人,秦助听她语气又很有些古怪,自然只说妻子体弱多病才不出门,不欲多谈。
  “是吗,秦大人?也有可能……”章氏似有所思,端庄的面容微沉,略点点头,“只是,身体再不好,难得觐见皇后娘娘,但在京城各官员府里露面也该有过吧?”
  她忽然看向他,声音也尖刻起来,“秦大人从不让尊夫人抛头露面,是大人你以自己曾做家奴为耻,还是以尊夫人曾是柳家少夫人为耻呢?”
  柳家?秦助眯了眯眼。官话中夹杂的平州口音,章氏……
  他缓缓勾起嘴角,墨眉一扬,正视章氏,语气凝重,一字一顿,“章夫人,本官从不以此为耻。我敢娶,她愿嫁,”转而鼻子里哼一声,又扬起声音,略带讥讽,“总比有人花轿到了人家门前,却进不了门强多了吧?”
  章氏面色大变。
  秦助哈哈一笑,语气仍是悠悠然,嚣张的声音略低,揶揄之意明显,“荣国夫人,说起来你我二人都应该感谢柳家。不是他们,你我焉有今日啊?”
  秦助说着,扬长而去。
  章氏咬牙。她并不觉得自己刚才那些话有什么冒犯之处,秦助本就出身卑贱,她心理有优势;即如目前身份地位,她也不觉得有必要示弱。所以,她根本没想到这个秦助竟敢反唇相讥,羞辱自己!
  “好个张狂之徒!这人是谁呀,敢对你如此不敬?”
  章氏忙收敛了面上怒意,转过身,深施一礼,“公主。”
  来人是当今皇帝胞妹文昌公主。文昌公主看看章氏尚未消褪的微红面色,笑道,“这人看上去倒风流儒雅得紧,想不到章夫人你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时候……”
  “公主休要胡说!”章氏急忙打断她的话,“他是新任宰相、太子少傅秦助秦大人,公主如何会不认识?”
  “哦?”文昌公主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惊诧道,“他就是秦助?想不到竟这么年轻俊美!我还以为皇兄一直挂着嘴边的是个小老头儿呢!”
  文昌公主是一个率直任性、不拘小节之人,一向风流招摇。两年前驸马去世,皇帝皇后不让她过于抛头露面,只在家胡闹,因此竟不知朝堂上又出现了这样一个出色人物。
  章氏惊疑地看了文昌公主一眼。
  
  
  
  第6章 〇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扶起在冰面滑倒的她,不自觉冲口吟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方知自己竟如此轻薄浮荡——虽他们早已定亲,虽他已对她有情,怎么能才相见就当面说出这样的话?心中暗暗愧责。
  她慌忙挣脱他的扶持,悄悄看他一眼,瞬间脸红,垂首,娇羞之态楚楚动人。然又抬眸打量他一番,才又垂下长睫,低声。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心头顿时狂跳起来!但想到他们并不相识,她竟如此回答,又有些不快。面容肃正,语带轻责,“你知我是谁?……”
  她调皮地一笑,刚才的娇羞化为一丝狡黠,嗔他一眼,“我知你是哪个狂徒!你既然敢先说那样的话,如何倒责怪起我来了!”
  “我……”
  他惊异于她的大胆聪敏与针锋相对。瞧着她修眉长目,嫣红如花的唇瓣,垂髫少女的纯真笑靥,秀美绝伦……呆愣着,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半晌,才在她似嗔似喜的目光下,深施一礼。
  “在下柳延嗣。……颜姑娘。”
  她的小脸又腾地红了,又似是惊喜之极,目光撇向一边,才回道:“你却如何认得我?”
  他自然不好意思提及这几回在这附近交游读书,一次偶遇之后,总情不自禁地注意起自己的未婚妻。只说,“我们定亲时曾见过一面……”
  她并不信,显然是不记得自己四五岁时的旧事了。婚后,提及这一次相见,她却说,她哪里能记得幼时见面那么久远的事,也不知他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只是,那一刹那间的怦然心动才使她那般不顾礼节脱口而出那句话的。
  不过,她之前也曾听父亲提过柳延嗣极是个品格端方的守礼君子,况柳家虽以武名家,却最重礼教,家风谨严,怎会无故失礼?那时,她家宅旁的那所乡学极为著名,是附近几个县城学子们必游之地,柳延嗣自然是其中一个,这个她也听说了。而她父亲虽已去世多年,平州百姓尤其学官士子依旧尊重之极,一般人又焉敢唐突于她?她便猜出应该是他了。
  ……
  是的,那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然而,这被玥儿认定的第一次相见,却是她动心钟情于他的开始,也是他永生难忘的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当年他是多么自傲自得,竟敢以为自己是君子!而她也一直以他为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婚前的这次相遇,她对他动了心,一点相思全系于他;婚后三年,他们两情相悦,恩爱缠绵。即使后来父母百般刁难,备受委屈,她依旧痴心一片,无怨无悔……可他最终却辜负了她的情意,离弃了她!
  伫立良久,夜幕低垂。高墙厚壁,庭院深深,冰冷无情,阻隔有情人,无由一见。
  “玥儿……”
  人来人往,那么多人擦肩而过;近在咫尺,他却再难与她相遇相见。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找她,然而他的心却不由他自己。这一回,他终于明白,在这几年中,又何曾时刻忘了她?既然一直忘不掉,一直放不下,那时刻不忘的牵挂,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比之八年前,只有更重,又何曾减轻分毫?
  或许,她在与不在身边,并不像八年前所以为的那样……
  只是,他错了那一场,还能再回头吗?
  青鸦从后门出府,欲要回家。刚走进附近的小巷,突然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追随。一扭头,顿时愣住。
  那个人是……是姑爷?是他!
  虽一见就知是他,但毕竟八年未见,原先的清俊疏朗之中更多些沉稳儒雅,浑身的英武之气也更明显了些,只是那满面憔悴不堪的风霜之色,才让人觉得的确太久没见面了!她一直跟在小姐身边,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