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历史研究–玉搔头中短篇集
牛角号。急促低沉的牛角号声在回鹘营盘的各角落里陆续单调地响起。最单调的,往往就是最恐怖的。几个首领一边不停的挥动战旗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徒劳地想召集自己的部下。整个营盘里,到处都是披头散发、惊惶万状的回鹘人不辨东南西北地鬼哭狼嚎。面前是黑压压的铁骑惊涛拍岸,身旁又不知从那里杀出一支奇兵,回鹘人茫然之后是无可挽回的崩溃。目瞪口呆的乌介可汗在混乱的人流中绝望地转头南望,恐怖的感觉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
铺天盖地的铁骑铁蹄铮铮,恶狠狠地踏开了深沉的夜色,已经狂奔到营地前五十步。这个距离对奔马来说不过咫尺,转瞬就到面前。即使是在黑夜,乌介可汗也可以借助火光清晰地看见唐军士兵没有声息地伏在起伏的马背上,让战马以极限速度冲向混乱中的回鹘营地。风。不!比风还快、还冷、还要犀利。“加速,加速……”狂吼声在战马卷起的风暴中依旧雄浑、凄厉,比战场上任何厮杀声都更加清晰和恐怖。一马当先,如箭头般撞开了辕门的横木。后面的骑士也已经策马赶到。长嘶狂吼的万马组成的最初冲击在撞上栅栏和拒马的那一刻惊天动地,如同奋力掷出的战刀呼啸着砸进密集的回鹘人群。这就是马踏连营惊世骇俗的声势。根本不需要挥动马槊和横刀,仅仅依靠战马的速度就可以把没有时间组织队列,组织防御的回鹘人撞飞。一匹又一匹战马高高地腾空而起,四肢舒展,跃身跳进了密集的敌兵中间。唐军铁骑象秋风扫落叶一般肆意蹂躏铁蹄下的生命,把他们的绝望和惨叫淹没在血泊里。无数的生命就这样在黑漆漆的夜里悄然消逝。
几个卫士硬是将伤痕累累的乌介可汗从狼奔豕突、血肉横飞的人群中拖了出来,扶上战马。更多从最初的打击中清醒过来的回鹘人纷纷寻找身边的马匹,逃离战场。没有方向,没有斗志,只知道跟着乌介可汗离开这里,离开这沦为人间地狱的屠场。乌介可汗丢弃了辎重,也丢弃了数千还在滂沲马蹄践踏下挣扎的战士,奔入黑夜中。可是,夜色里到处都有危险,都鬼影幢幢,到处都闪烁着箭镞致命的青光……空中呼啸着从不同方向射来的长箭。他们无可选择地向杀胡山方向豨突。刚从噩梦一般的营盘里逃出来的回鹘人还没有从极度恐惧和沮丧的阴影中恢复过来,又一次毫无防备之下遭到了更加恐怖的夜袭。刘沔的大军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向失魂落魄的回鹘残兵掩杀过来了。战马上的回鹘人随即被密集的箭阵射翻。在箭阵的后面是嗜血的骑兵挥舞马槊,象黑夜中饮血的幽灵摧枯拉朽,席卷一切残存的生命。铁骑席卷而过的地方一片狼藉。兀立的西陲荒岭见证了回鹘人的死亡之旅。
在歇斯底里的疯狂中,乌介可汗仿佛透过马蹄声真切地听到命运在狞笑,笑得那么得意、那么张狂。那是他素未谋面的大唐宰相李德裕在千里之外放声大笑么?他两鬓染霜,却一如四十前的少年郎般轻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乌介可汗神经质地咆哮着掉转过自己的马头,想和着幻象进行一次堂·诘诃德式的决战。可身边的卫士奋力制止住了他的疯狂。乌介可汗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生命正随着遍身伤口上流淌不止的血点点滴滴的流失。他不明白,卫士们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壮烈地去死。在物竞天择的大漠,没有实力就没有生命起码的尊严。他的族人注定要沦落为草原上最低贱的部落,被人奴役、被人凌辱,没有任何生命的乐趣。在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后,难道还要他去亲眼目睹这一切?可卫士们不理解他的想法。在混乱中,肝胆俱裂的百骑残兵簇拥着可汗朝东北方向狼狈逃去,去依附黑车子族……夜的黑就要褪色了,他们必须利用这最后的黑暗遁去。
杀声震天的战场终于慢慢地归于平静。回鹘人四处奔逃的身影在铁骑的反复践踏下越来越稀疏。已经放弃抵抗的人屈辱地跪在地上,等待命运的审判。直到结束,他们都没有机会组织一次象样的抵抗。死尸狼藉的营垒上空还残留着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点点火焰将熄未熄,长长的烟柱随风飘散在早春冰凉透骨的空气中。三三两两无主的瘸马踏着满地断箭、折枪和残破的旌旗,步履蹒跚地往大漠深处走去……
毡车缓缓地动了起来,在石雄派来的甲士簇拥下取道南回。经过这片沉寂下来的战场时,太和公主也许会暂时停下她南归的脚步,就为了再看一眼一万多具尸体。就在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生命。现在却已经在风雨中腐朽,很快就会变成无法辨认的累累白骨。在这个荒野上死去的,是那个曾经“东极室韦、南控大漠、杀白眉可汗、槃马古匈奴地”的回鹘,那个在天津桥上傲然立马过的、在陕州帐幄里狰狞过的回鹘。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他们曾发一万铁骑出安西,一万铁骑出北庭,防范吐蕃骚扰公主长长的送嫁队伍。二十多年后,也就是这个回鹘,注定将成为大地上的一个个洁白的骷髅,悲凉地用黑洞洞的眼眶凝视着亘古不边的长生天。回鹘的历史日落大漠,黠戛斯、契丹将很快填补他们留下的空间,就象回鹘填补了突厥留下的空间,突厥填补了柔然的空间,而柔然填补了鲜卑、乌丸和更早些的匈奴……尸体在腐烂。腐烂的尸骸旁边,不知名的妖艳花朵又摇曳在早春二月的风中。片刻之后,公主的车又一次起程,摇摇晃晃地穿过遍地的尸骸,行走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太和公主不禁痴了。那张悲欣交集的脸庞已满是潸潸泪水,悲也不知,喜也不知。香车的帷幕悄然放下,把她和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大漠隔成了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世界。
依依禁园的杨柳、峨然凤楼的轮廓,江山犹是昔人非的长安随着辚辚车轮声,渐渐地清晰起来。多年前抛闪骨肉、远走漠北的伤心一幕仿佛就在昨日。“薰风一万里,来处是长安”,断肠的琵琶声逐渐地低微下来,几乎听不见了……车过章敬寺,身边的侍女低声提醒在如烟往事里黯然神伤的公主,宰相们正率领百官在这里迎接她的归来。公主缓缓撩开了帷幕的一角。泪光中,她依稀看见一个丰神俊逸的大臣立在百官行列的最前方。公主知道那就是宰相李德裕。那年,她离开长安的时候,兄长穆宗皇帝身边风华正茂的翰林学士。谁曾想,就是他在二十年后将自己接回了长安。
李德裕不晓得公主的心底波澜。回鹘和公主如同读过的书页,已经在他的心中翻了过去。杀胡山下的那场大捷让王朝想起了往昔的峥嵘岁月。可透过金戈铁马的喧腾,我们却洞悉了另外一个让人伤感的真相:杀胡山之役与太宗、高宗和玄宗在大漠和西域的征伐在相似的胜利下有着本质的区别:它只是对边境危机的被动化解,而不是战略意义上的拓土开疆。我们也许不必在掩起书卷的时候,为此黯然神伤。破灭回鹘的战绩外,杀胡山下别有一种鼓舞人心的东西:正如我们所见,长安的领导正重新变得稳妥、有效率,并且是如此坚强。
牛李之前的中唐党争
元和三年,“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制举举行。这是中唐党争的第一个苗头。
制举举选合一,和进士科可不同,登科就可以授官。在朝廷来说,是打破常规选拔非常之才,在士人则被看成平步青云的捷径。晚唐时范摅就评价说:“是时贵族竞应制科,用为男子荣进”。户部侍郎杨於陵、吏部员外郎韦贯之奉旨担任考策官。但真正品评策论卷子的是韦贯之。在数十份卷子中,伊阙尉牛僧孺、陆浑尉皇甫湜和前进士李宗闵的文章让他眼前一亮,把它们专门挑了出来,列入上第。翰林学士裴垍、王涯对中式的文章进行了复核。对韦贯之的选择,谁也没有提出异议。最开始的时候,宪宗皇帝对考试的结果也很满意,下诏让中书省从优安排中选的十一人。
中书省承办该事项的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吉甫。这是当时宰相群体里的核心人物。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卷子里对时政的无情抨击深深地刺痛了他。自觉非常委屈的李吉甫立刻请旨入宫,泪流满面地控诉牛僧儒等三人对自己的无理攻击,对参与复核卷子的翰林学士裴垍、王涯也提出了严厉的指控。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举子皇甫湜是王涯的外甥。明知应当回避的王涯竟然事先没有明言;身为同僚的裴垍也没有任何异议。
李吉甫是宪宗最为倚重的宰相,削藩策略的制定者。李吉甫对贡举案的过激反应已经把宪宗摆在一个两难的位置上。也许皇帝对李吉甫的指控不以为然,从《全唐文》留存的皇甫湜策文内容看,也看不出文章是针对李吉甫的。可李吉甫已经先入地认定自己就是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抨击的对象,宪宗皇帝不得不认真地考虑维护宰相的权威。如果朝廷对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无所处置,就等于赞同他们对李吉甫的抨击。按照惯例,李吉甫只能去位让贤。这会给原本就阻力重重的削藩事业带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宪宗皇帝免去了裴垍、王涯翰林学士,裴垍改任户部侍郎,而王涯降为都官员外郎,韦贯之则贬到果州任刺史。几天后,韦贯之再贬巴州刺史,王涯贬虢州司马。连没有评卷的杨於陵也因为在任考策官的时候没有对韦贯之的评判提出异议而外放岭南节度使。事态急转直下,以一连串让人意想不到的谪贬收场。目睹支持自己的朝廷重臣纷纷垮塌,牛僧儒、李宗闵等人对眼前自己在朝廷中的政治前途不敢抱有奢望,陆续离开了长安,选择开府建衙的藩镇作为栖身之地。元和三年这一科高中的十一人中,将有四位日后的宰相,是未来政治生活的重要角色。
宪宗皇帝的雷霆手段震动了朝野上下。但是,他的政治目的落空了。李吉甫赢得了策论案,却输掉了舆论。裴垍、王涯、韦贯之、杨於陵都是朝野推重的大臣,谪贬他们的理由又是那么的牵强。朝野出现了“上下杜口,众心汹汹”的局面。那些公开或暗地里反对李吉甫的势力借助这种普遍的不满开始组织反扑。不到一年时间,宪宗不得不迫于压力,作出了一个相反的决定:让李吉甫出为淮南节度使,召回了裴垍。
牛僧儒、李宗闵的座师杨於陵受两人策论的牵连而被外放。如此深厚的渊源使他的儿子杨嗣复和牛僧儒、李宗闵交情非比寻常,三人后来组成了牛党的中坚,和李吉甫之子李德裕对峙。元和三年策论案引发了多少恩怨纠葛,是数年后牛李党争的前因。但就事情本身来说,这并不是一次党争。当年的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闵还只是一群小人物,没有足够的分量和李吉甫分踞政治天平的两端。支持他们的裴垍倒是和李吉甫身份相当。可在政治上他不是李吉甫的对立面。党争以党同伐异为最显著特征,人事权一向是党争的焦点。可恰恰是在人事任免上,两人有高度的默契。元和三年策论案也许伤害了他们的交情。但案件发生时,两人没有结党对抗的痕迹。
元和六年,李吉甫回归长安,再一次当上了宰相。为了避免他借助手中的权力快意恩仇,这一次宪宗让另一位大臣李绛在同年的晚些时候也出任宰相,来牵制能力卓绝但心胸略显狭隘的李吉甫。两人在一系列问题上立场对立。御前的几次针锋相对的辩论中,李绛占尽了上风。但在元和年间的政治生活中,他依然只是一个提出建议和批评的参谋,整个中书门下机构还在李吉甫的领导下有条不紊地改革官制,整军备武,为武力削藩进行周密的准备。反而是李绛所主持的京西京北神策镇兵改隶、检阅边兵等事务不了了之。
这时,一个关于李绛和李吉甫各自结党的传言在长安流传开来了。终于,连人在深宫的宪宗也向李绛问起了朋党的事情,作为传说中的党争主角,李绛的回答没有改变他一贯的直率。他说,自古以来皇帝最厌恶大臣结党,所以小人谮言诋毁君子时一定会借口朋党。为什么呢?因为朋党说起来可恶,可又没有痕迹可寻(小人才能利用朋党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证实的特征上下其手)。紧接着,李绛举出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例证自己的观点。那时,凡是天下公认的贤人君子,宦官都说是党人而加以禁锢,结果亡国无日。
从逻辑上讲,李绛的观点无懈可击。但是,当我们将这逻辑上无懈可击的言语放到它的历史背景中来考察,它就显得如此的可疑了。
那已经是元和中叶了。裴度和李绛一再辩解的话语也许还余音绕梁,中唐党争的主角们就已经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