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窃明
“天下奇才!”熊廷弼大叫一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拱手就是一个深躬:“黄将军,老夫服矣。”
……
天已经蒙蒙亮了,熊廷弼久困牢房,毕竟体力不支。他伸手掩住嘴,重重地打了个哈欠。经过一天一夜长谈,熊廷弼把自己毕生所学所知的精华都传授给了黄石,希望黄石以后能少中计、少吃亏。熊廷弼对着仍在埋头记录的黄石笑道:“黄将军,不知不觉的,天都亮了。”
黄石已经写完了最后几个字,把笔搁在了一边,他看着地上堆着的几只茶壶。昨夜为了提神,黄石和熊廷弼真是喝了不少浓茶。跟着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里不禁为熊廷弼感到深深的刺痛:“熊翁昨夜的教诲,小子回去一定熟读。只恐资质鄙陋、不通智谋,白白浪费了熊翁的这番心血。”
熊廷弼闻言摇了摇头:“不然,黄将军不可妄自菲薄。两军交战,归根到底拼的还是双方的军力。兵家所谓尚智、尚谋,不过是靠智谋去削弱对手的力罢了。智将善谋敌,大智者,敌有十力而先去其九,后以十全之我击一力之敌,故智将百战不殆;勇将善谋己,大勇者,我之一力可当敌十力,我之十力可当敌百力,故勇将所向无敌。”
说到这里熊廷弼停顿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微笑:“智勇虽殊途,但终同归。今观黄将军有信布之勇,破建奴必矣,老夫虽在九泉亦无憾也。哈哈,便是显皇帝以辽事相责,老夫也可言尽托付于黄将军矣。”
横扫千军如卷席 第37节 心软
说完后熊廷弼的表情变得极尽苦涩,他的笑声也变得越来越沉重,里面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老夫总算是可以向显皇帝交待了。”熊廷弼喃喃地又念叨一遍,说到句尾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哑了,头也垂了下去,整晚的豪情仿佛离他而去。
黄石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又看,眼眶忍不住都有些湿润了。为了掩饰,黄石连忙大声说道:“熊翁,小子一定时刻以平辽为己念,敢请熊翁静候数载,则佳音必至。”
熊廷弼抬起头,望了过来,突然又是一声嗤笑:“黄将军你的眼睛怎么红了?哈哈,黄将军作此小儿女惺惺态,可是故意要恶心老夫来了么?”
虽然熊廷弼的话还是不好听,但这个倔犟老头子的目光里却充满了温暖,那是种饱含着赞许、欣赏的眼神,给黄石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哪里、在谁的脸上也曾见过,只是黄石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见黄石呆呆地发愣,熊廷弼就又取笑了他两句,然后他也自觉无趣,就敛起面孔摇了摇头:“黄将军倒也不必如此匆忙,须知欲速则不达。时间么,三年等得起,五年等得起,十年也一样是等得起的。老夫听说黄将军手下的士兵里,有不少人才从军短短几年,就连战六、七场并尽取胜,这实在是辽东难得的精锐啊。老夫本以为以辽东现下的局面,这种强兵可遇而不可求,不想黄将军竟能够如此,望将军善用之,千万珍惜。”
说到后面熊廷弼满面都是谆谆之色,仿佛是师长在教育子弟一样:“可惜老夫阳寿已尽,午时三刻后黄将军尚为世上一人,而老夫已是阴间一鬼。这——老夫倒是有心日后去拜访将军……熊廷弼又挑眼看了黄石一下。缓缓地端起了茶杯:“就是怕黄将军嫌老夫晦气,不肯相见。”
黄石一愣才明白过来熊廷弼的意思。他急忙道:“熊翁若是得暇屈尊指教,小子幸甚至哉。”
熊廷弼心知自己此去虚无飘渺,见黄石竟像说真事一样的接茬,还表现得毕恭毕敬,熊廷弼更是满心悲苦,茶杯中的水都抖出来了。他手忙脚乱地把茶杯放下,擦着自己的衣襟强笑道:“足见黄将军盛情。但想将军的营帐定然阳气十足,军中的兵器更是沾染生人鲜血无数,老夫一个幽魂野鬼,怎敢贸然前去拜访,难道不怕魂飞魄散么?”
黄石低头嘿然无语。
熊廷弼缓缓把茶水满上后又端起来,饮了一小口,道:“老夫这些心得粗糙得很,如果换做一般书生定然是半点益处也没有。但黄将军久经沙场,这些东西也就能算是他山之石了吧。黄将军年不满三十就官居二品,名扬天下,身上却完全没有浮躁之气,当真难得。”
“熊公过奖了。”
“老夫没有过奖!”熊廷弼断然否认了黄石的谦虚,他又想起昨天黄石毫无顾忌地自暴其短,不禁感慨:“不慕虚名,老夫恐怕不如你。黄将军不是个秀才真是太可惜,否则出将入相,名垂青史未为不可。”
这个时候黄石才觉出熊廷弼的语气有些像当年地高邦佐。就是熊廷弼此时的眼神也和高邦佐当年赠书时极为神似,黄石恍惚之间觉得他俩几乎是同一个人。
黄石这次来探视熊廷弼还有一件心事,就是要搞清隐藏在熊廷弼身边的细作问题,问问到底是谁劝诱熊廷弼下令烧毁辽西的堡垒。但黄石一直觉得这个问题恐怕会很伤熊廷弼的自尊。刚才他看熊廷弼心情有所改善,更不愿搅扰他的兴致。可是这个问题实在是事关重大,虽然不愿启齿,但黄石觉得不搞清楚了实在是个危险地隐患。
正在恍惚间黄石听见熊廷弼说道:“黄将军,老夫有一事相求。”
黄石恭恭敬敬站起来,躬身道:“熊公但有所命,小子无不凛遵。”
熊廷弼摇摇手:“不急,不急,黄将军先听了再答应也不迟。”
黄石心中暗暗苦笑,大概是“辩冤疏”的事情吧?他在历史书上看过关于这段公案的记载。王化贞的老师是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东林排名第一的学者,孙承宗是王化贞的师兄(黄石总弄不明白,叶向高和孙承宗是挺正直的两个人,怎么就与王化贞结交呢?)。因为王化贞倒戈,所以审熊廷弼案的官员决心把王化贞的罪都坐给熊廷弼,从来不给熊廷弼好好录口供,而且公然宣称他们不会把熊廷弼的话记下来递交给天启看。所以熊廷弼在狱中为自己写了一篇辩冤疏,一直希望能呈递给天子,让天子好歹能看一眼他的辩解也好。但可惜历史上的熊廷弼把朝中的人都得罪了,被关了五年也没有一个人肯为他呈递。
昨天黄石进来的时候,看见熊廷弼脖子上挂着个小袋子,心想那里面可能装着熊廷弼的“辩冤疏”,这也是熊廷弼最后几年的精神寄托。是否那熊廷弼知道他黄石有专折奏事的权利,所以想要自己帮忙?黄石说道:“古人所谓一字之师,小子承蒙熊公彻夜教诲,本应持弟子礼才是,怎奈文武殊途。熊公无论有什么心愿尽管相告,小子一定竭尽心力去办。”
熊廷弼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但随即掩饰地咳嗽一声,重又正襟端坐。黄石几乎泪下,心中暗叹:真不失英雄本色!只听那熊廷弼说道:“老夫定罪砍头弃市,传首九边,所以死无葬身之地那是一定地了。老夫料想最后会传到辽镇山海关,如果黄将军不嫌麻烦的话,老夫想请黄将军找机会启奏天子,为老夫的头颅求一个特赦,让老夫能够入土为安。”
说完后熊廷弼就目光炯炯地观察着黄石,满脸都是殷勤企盼之色。黄石自然知道古人对尸体看得自是极重,但熊廷弼罪这么重,就是以黄石目前的得宠也断然不敢私藏他的尸体。而且收藏熊廷弼地尸身就是一种政治宣言,黄石这么做几乎就是同时挑衅东林党和阉党。黄石出于对熊廷弼的敬重,不忍有功于国地良将死不瞑目,沉吟道:“如果熊翁不见怪的话,小子会奏请朝廷把熊翁的首级在长生岛示众一段时间,等扫平建奴以后,小子也就一定尽力为熊翁求朝廷的平反。”
这话就是表示黄石会把熊廷弼的头颅先安葬在长生岛,等黄石平辽后报功时,将熊廷弼在任期间的功劳一并加进去,那时候说不定就可以蒙准归葬故里。就算不能回家乡,有了黄石在长生岛关照,熊廷弼也至少会有个稳妥的安置。
熊廷弼刚才要黄石听完再做回答,是因为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黄石就是一口回绝了他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熊廷弼思量,眼前这个黄石似乎一身正气,是唯一有可能保全他的尸身不至于葬身狗腹的人,让他能够魂魄有所归依的人。他不愿失去最后的机会,所以就冒险一试。
熊廷弼听了黄石的话长吸一口气,肃然起身,正对着黄石就是深深一礼:“多谢黄将军高义,熊某来世结草衔环,也会报答黄将军的。”
“熊公言重了,小子不敢当。”黄石苦笑了一下,但最后想想还是受了熊廷弼这一礼,因为受了这个大礼就相当于做买卖收了别人的定金一样,这样也就算是给熊廷弼吃了一个定心丸。
“小子已经请求朝廷把熊翁的女公子流放到长生岛。到时就由就由女公子奉安吧。”
熊廷弼露出茫然不解地表情,黄石赶快解释了一番他和魏忠贤的交易,他当然省去了一些细节,只把两个人商议的结果告诉了熊廷弼。
黄石做解释的时候,熊廷弼的胡须不由自主地抖动。等黄石说完以后,熊廷弼连身上的囚服也在瑟瑟发抖,说话的声音都激动得快不成话了:“黄将军,老夫自从入狱以来,无时无刻不念着小女,但却不敢想,不敢想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这世上自处。”
说着熊廷弼就又是一个大礼拜下:“黄将军,请恕老夫厚颜,还有一事相求。”
“熊翁请讲。”
“老夫获罪,也不敢为小女求什么好人家,只望将军给她找个本分老实的好人,让她能一生衣食无忧,老夫便于愿足矣。”
“熊公放心。”
“多谢黄将军!”熊廷弼此时倒是全无牵挂了:“呵呵,老夫后悔当年不听你之言啊,竟会没看破孙得功的狼子野心。”
说实话这个问题黄石也很不解,历史上熊廷弼一再提醒“李永芳绝不可信”,但对一直负责和李永芳沟通的孙得功却没有提防。按说这个问题也可以触及到那个隐藏在熊廷弼身边的间谍,但黄石却不好开口。因为在他自己的说辞里,孙得功起事前打探过自己的口风,见自己不打算附逆所以就痛下杀手。
如果黄石告诉熊廷弼孙得功的前后态度变化,就等于承认自己也早就是密谋份子之一了。黄石只好强行按住自己心头的焦急,希望熊廷弼还能顺着话头说说他为什么会信任孙得功。不过熊廷弼看起来却完全没有这个打算,他不慌不忙地收拾起桌子边上地手稿,似乎是打算再检查一遍黄石记录的东西是不是有误。
黄石见时间不早了,终于决定不能再等,他低声叫了一声:“熊翁。”
“嗯?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熊翁莫怪,”黄石斟酌着词语,生怕刺激到了熊廷弼:“小子以为,那王化贞从广宁逃跑时,若熊翁能亲来广宁,以熊翁的威望,定能稳定军心士气,也不至于尽失河西之地吧。”
“唉……”黄石才开始说了个头的时候,熊廷弼就停住了手,静静地听了起来。等黄石全部说完后他就是一声长叹,眼睛眯眯着,脸上的皱纹不但一下子都回来了,而且好像变得更重、更密了,终于点了点头:“黄将军说得不错,老夫当时确实是运筹失措了。唉,老夫也有私心啊。”
熊廷弼当时也存了看王化贞笑话的想法。他们俩在路上碰到的时候,王化贞失声痛哭,而熊廷弼则哈哈大笑着把他又挖苦了一顿。
“当时也有不少人劝老夫赶去广宁,虽然官军当时一片混乱,统领铁骑营的祖大寿也抛下老夫逃去觉华了,但老夫手里还有三千关宁军。如果老夫赶去广宁。凭借老夫经略辽东三年的威望,确实有机会收拢军心,打退建虏守住广宁的。”熊廷弼显然沉浸在回忆中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打着:“嘿嘿,胜败大约在在五五之间吧。当时老夫反复思量,到底是求稳保护辽民退向山海关呢,还是败中求胜坚守广宁……一时委实难决。”
黄石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知道马上就要到关键时刻了。
果然熊廷弼又接着说了下去:“但是有一个人和老夫说:‘使公胜,则化贞罪得脱;若公败,则化贞罪亦脱。’老夫知道这话说得没错,”说到这里熊廷弼干笑了两声,冲着黄石说道:“老夫实在是不愿意做替死鬼啊,所以就此决定向山海关撤退。嘿嘿,想不到老夫不胜不败,还是难逃一死啊。”
黄石感觉自己的心脏紧张得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沉声问道:“熊翁。此人是谁?”
熊廷弼正要张口回答,却猛然注意到黄石的一脸严肃,心底就是一惊。再凝神一看黄石双手已经紧握成拳,两臂也紧张地微微弯曲,更是大感诧异。
黄石感觉口干舌燥,他费力地吞下一大口唾液,又追问了一句:“熊翁,此人究竞是何人?”
“这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黄将军,你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